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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彭小莲的老电影记忆:胶片的温度(下)

2019-06-20 11: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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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6月19日上午10时许,导演、编剧彭小莲因病去世,享年66岁。彭小莲自1982年起即在《上海文学》发表小说,近年来,她发表于我刊的中篇小说《入住癌病房》、非虚构作品《记忆的颜色》《胶片的温度》等,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天,我们重新选载她的部分作品,以为纪念。

胶片的温度(下)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5月号)

文|彭小莲(文内图片均由作者彭小莲提供)

疯疯癫癫的青春

原以为数字替代了胶片,不要再花钱购买胶片,不要拿去冲洗,不再担惊受怕等待着冲洗后的结果,直接在监视器上,就看见了成片的效果,不仅可以没有压力地一遍一遍地重拍,拍到满意为止,更重要的是,我认定拍摄成本可以大大地减缩。我们原来用三百五十万拍摄胶片电影,算是低成本电影,现在可以扎扎实实用这钱拍数字电影了。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当2007年完成我最后一部胶片电影后,十年间,拍摄成本涨了几倍。一部八九百万投资的电影,被称为低成本。置景、助理、民工的费用涨了三倍,制片说:“其实,人工涨得是有限的,尤其是创作人员,十几年来基本没有怎么涨,是演员涨了。涨得匪夷所思。”连用一个新人,经纪人开出来的条件,都是住超五星宾馆,要有单独的房车,每天的伙食不跟剧组吃,要二百元的标准。明星,那就完全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我看着制片,我们站在泥泞的外景地,他把我拉到一边跟我抱怨:“导演,你让我怎么做预算?我们住的地方,根本连五星级宾馆都没有,不要说超五星了。唯一一个五星级的宾馆,每天要从这里开车过去一个小时,那她堵车怎么办?上路的时间,就算在工作时间里,她的合同规定,一天不能超过十二小时。”“你解决吧。”我低着头往前走,我真的不能面对这些问题。我把自己扔在摄制组里,我拿着盒饭,坐在随便什么桌子前,把它吃了。盒饭的质量越来越差,摄影在现场开骂了:“主任,我跟你说清楚,明天再吃这个东西,我当着你的面,把二十客盒饭全扔了,我带我们的兄弟去饭店吃!你看我敢不敢?”喊声那么响,像金属片刮过玻璃的尖厉的声音,我重新避开他们,朝远处走去。不要以为你在搞艺术,你面对的就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拍戏前,成天在找钱,拍戏的现场依然是因为钱的问题犯愁。现场大家都不说话,那种静谧里面有一份愤怒,我看见那空气里飘浮着躁动,似乎随时都会爆发。我走远了,我什么都不想听见,阳光咄咄逼人地照在我的脸上,走进灼热的阳光里,那热浪扑面而来,我像被扇了一个巴掌。我把手上的矿泉水从头浇了下来。我不愿意听到这些事情,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空间,让我想想怎么把光影设计得更加漂亮!

没有设计!

脑子里依然装的是垃圾,我还是问制片:“为什么换了一家卖盒饭的老板?”

制片又是一脸的苦恼:“现在都在查营业执照,上税太高。原来那家关门了。”

……

都说现在拍戏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设备也先进了,只是物质的提高,并不意味着影片质量的提高。连同我自己都不由自主地衰退。记得第一次独立拍戏的时候,我们用的是Arriflex 2,连3型都不是。一开机,马达声冲着你来,我们没有监视器,就是在摄影机的取景器里,看一下起幅/落幅,知道大概的镜头运动和画面构图,三脚架还是木质的。就这样我们开拍了。现在想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断镜头的好坏、光影的处理、调度的设计,还有演员的表演。我们就这样拍摄!那时候年轻啊,都是大场面,都是运动镜头。

我和摄影、美术一起骑着自行车在上海的弄堂里找景,从早上骑到晚上,从内环骑到外环,从徐家汇骑到虹口体育场,看着落日在石库门的弄堂深处往下走,我们停在弄堂的转弯处找机位,可是很快太阳被房子遮挡了。那时候,上海还没有那么多的高楼;那时候希尔顿刚刚在打地基,我们让演员穿过那里的工地。那时候,摄制组每天拍戏再晚,都是回家住。清早四点半的时候,我骑车在没有人的衡山路上往上影跑,高兴啊,心里充满了阳光,忍不住会在路灯照着的大街上大叫一声“早——上——好!”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拿着基本工资,所有的时间就是在讨论剧本、讨论拍摄、讨论电影。直到三十年后的一天,我和退休的制片,在电影院里看着回顾展,看到《我和我的同学们》的时候,我们都被自己的努力感动了。

制片说:“怎么拍了那么多场景,那么多景点啊?

“你看看,‘四明村’的光,还是等到了。”

“‘阳春面’家的这场戏是在五号棚搭的景。”

我们用三十四万完成了影片,卖了一百八十个拷贝,获得了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上影建起的职工楼,有我们的贡献。周传基老师拿着片子在电影学院作教材,他只给予了最简单的一句评语:“中国的篮球,终于在故事片里‘动’起来了。”

胶片记录了我们的记忆,个人的经历;还有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么多的追求。

不说了,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回忆,人总是生活在今天的。我背起C-300,背着三脚架去华东医院采访宗英阿姨了,我依然被自己的想像打动着,我想,我要拍一个电影叫《告别胶片》。

 

那是2012年的夏天,宗英阿姨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她很高兴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候,我突然杀进来了。她说,如果我提前告诉她要来采访拍摄,她会紧张得一夜睡不好。“我们像做游戏一样,你随便聊,现在是数字的年代了,忘记这个摄影机吧。”但是,我还是会带着场记板,我让宗英阿姨自己打板,她笑了。这是她记忆中最有价值的细节,只要那个打上板,她就留在胶片上了。但是,这一次,她是打完板以后和我聊天。

 (黄宗江与黄宗英在上海)

“十六岁的时候,大哥说,剧团里有工作,你可以来试试。我立刻就来上海了。我和大哥就住在一个亭子间里头,那个亭子间和我现在的这个床这么大。我就在他的床前铺了一个褥子,睡在他的脚下,他要起来就站在我床上了。我就觉得这个亭子间跟我脑子里想的、看小说里写的亭子间不一样,不是亭子,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房子,在两个楼梯之间的房子。但是我还是觉得挺浪漫的!早晨,大哥说,我到剧场去了,如果有人叫‘黄宗江’,你就下去,告诉人家我到剧场去了。后来我就在那儿等,果然听见有人叫,‘黄宗江’,我就赶紧下去,结果只看见有人拿着篮子,叫‘黄宗江’,我看着他,他就说:‘侬要几块?’我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就撩起篮子上的小布帘,我看见是‘黄松糕’,我说我也没带钱,就回房间了。晚上,我学着上海话跟大哥说,你叫‘黄松糕’啊?我们笑得好开心啊。

“我们都是走着去剧场,因为坐电车也要几分钱。大哥说,你到那儿去见见我们的头,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就到那儿去见了黄佐临、吴仞之、姚克,三个头。吴仞之说你就先跟我登记道具吧,我说好!回家我问大哥,什么叫道具啊?这又不是和尚庙,又不是尼姑庵的。大哥说,你看过剧本没有?我说我看过剧本啦,剧本里怎么没写什么叫道具。他说,哎呀,道具就是舞台上的床啊椅子啊桌子啊什么的,这叫大道具。耳环啊簪子啊,就叫小道具。我说哦,让我登记这个。第二天我去了,吴仞之就交给我两个练习簿,拉着我在台上一边走一边说,我就一边很快地记下来,记得很乱,到下午三四点钟就记完了,我就在后台,看那个化妆,我看人家修的那个笔尖啊,有两三毫米长,我说这不是要断么?但是它都不断,扁扁的。我又看他们拿衣裳,叠衣裳,衣裳拿下来之后就拿熨斗熨,熨平了挂起来,我想这个一上一下地熨,我也熨不好。反正对戏剧团里的事儿,都想学着做,唯独我没想过做演员。登记完道具,我看自己写得乱七八糟的,我又买了相同的两个本子,晚上回到家里,在那个亭子间里,还有一把椅子,我就在那儿恭恭敬敬地用笔写上‘大道具’。特地去买了一管尺,好打格子。后来还写小道具,写得很繁琐。到两三点钟我才睡。

“我‘开夜车’之前,跟大哥说,明天早上起来你叫我啊,第二天早上他也没叫我就走了,后来我醒了,看我写的东西,觉得挺高兴的。我就到剧场里去了,交给吴仞之。吴仞之说很好啊,很清楚嘛。他说那你明天跟我登记效果吧。我又愣了,我也不敢问。我回家又问我大哥,我说效果我怎么登记啊?人家笑了人家哭了,我怎么知道啊?他说哎呀,幸亏我写信叫你早来了,你要是考剧团你都考不上了。效果就是做出音响的这个家伙,比方说,打雷是铁板摇来摇去,你就填‘铁板’,铁皮板;下雨就是黄豆在笸箩里头筛来筛去,你就登记‘笸箩、黄豆’;枪呢,你就登记‘枪炮’。我当时也想,幸亏来了,我也甭考试,我就进了真正的剧团了,也很高兴的。我又去买本子,因为他拉着我去登记的时候,我写的字毕竟是乱的,我就很认真地登记,很认真地做一些工作。我把这两件事做好了之后呢,黄佐临就跟我说,现在让你做‘understudy’(临时演员),你到‘提示洞’,就是有一个提示口去看戏,看所有女演员的戏,她们的台词,她们的走位,她们的身段你都要提示。谁倒下了,你就去代戏。

“他还说,你可以到楼上的灯光台去看戏,我就到灯光台去看戏。不过我看戏总进戏,总忘了记谁的台词,谁的地位,谁在做什么。我看戏老跟着哭,跟着笑,跟着鼓掌,就是这样,我就是很用功地跟着看戏。当时剧团正在演《蜕变》,我很激动的,因为我是从沦陷区来的,很久没有听到过,要喊口号啊,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汗毛都立起来了,浑身激动得不得了,觉得自个儿到了孤岛了,到了不受日本人控制的地方了,在租界里头。我那时候还不太认识孤岛和英法租界的关系,我就觉得我们是自由的。后来,我不是第一次拿到工资吗?给我十六块钱,我老是拿一个大饼三分钱作为基数来算我会不会饿着,所以我就觉得十六块钱也很多了,还给我澡票,洗澡的票,因为演戏总要出汗啊,到澡堂里去洗澡,我那澡票都留着,就跟人家换粮票。那时候一块钱有一百分。三分钱一个大饼是很便宜的。

“给我十六块钱,我就不敢寄钱回家。到10月1号,《蜕变》满两百场,给每个人补发一个月工资,又给我十六块钱,我跟团里说,我还没有演过戏呢,说是黄导让给的。哎呀,我又很高兴。我就给我妈妈寄了十块钱,因为我临走的时候,我妈妈给了我二十块钱,我大姐给了我二十块钱,就是怕我到时候还没有工作呢,还得吃饭呢,我这十块钱就是说‘放心,我有钱吃饭了’。

“我就在那儿看戏,后来10月10号,是当时的国庆节,演员马军(音)和梅珍(音)要结婚,就是梅珍的戏得让我代演。梅珍的戏是演《蜕变》里头的‘伪组织’,就是小的那个姨太太。我就觉得很有把握演这个戏,这个戏上去就是撒泼撒野,我觉得比文戏好演。黄佐临就拉着我,就在台上走了一遍,我晚上就上戏了。我上戏,我在后台候场,我想哎呀糟糕了,我没有排练让我什么时候上去啊。知道吧?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上场。这时候就有人在后边把我‘’地一下推上去了。

“我一上去,真是没想到,脚灯那么亮,亮得台上的人我一个也看不见,我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口说话,看着已经觉得下边有些冷场了,我就把我的台词往外倒,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反正是‘老鬼’他们一说话,我就闹,结果我都搞不清楚怎么了,他们就拽我,拽我,我就跟他们反抗,反抗,我就不走,在那儿撒赖,我就坐在地上,我的绣花鞋也掉了,我就拿起绣花鞋拍那个地板,他们就把我拽下去了。台底下还发出了掌声,我心里很高兴,我想我头一次上台还有掌声。但是我已经下来了,我很懵,因为我不知道打乱了人家,是不是把戏给打乱了。这是第一次上场。接着又上场我就看得见灯了,看得见人了,就是说适应了。我演的‘小的’一共上场两场,两场之间呢,我坐在那儿,愣在那儿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这样代戏行不行。结果那个蛋炒饭也冷了,我也没吃。黄佐临来了,站在我身边说:‘明天还是你上。’哎呀,我就放下心来了,我就开始吃那个冰冷的蛋炒饭。冷的蛋炒饭是两毛钱一客,葱花蛋炒饭是两毛五,蘑菇面是功德林的,一碗面上来上面满是蘑菇,是三毛。我一般是吃两毛钱的东西,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

“这是很不容易的,后来不是10月10号人家结婚我上场了吗?上场了,这个《蜕变》就一直演下去了,后来就是到了12月8号吧,珍珠港事变,日本人就进了租界,黄佐临就说到楼上排练间去,有些话跟大家说说。我们就去了,我们都挺严肃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结果我到了排练间,地毯都卷起来了,我就坐在那个地毯上,我还记得那个大贝司的影子就照在我的脚上,整个人都是很静的,不说话。黄佐临就说:‘我们不做亡国奴,我们这个剧团宣布解散。每个人发一个月的工资,各奔前程吧。’我们就散了。散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各奔前程,黄佐临过来跟我说,你和宗江、石挥,住到我家里去。于是,我们就住到‘卫乐园’1号黄佐临的家里。我们住在底楼的客厅和饭厅里头,我住在朝北的饭厅,小窗户底下有张很窄的小铁床,黄宗江和石挥睡在那个钢丝床,搭床睡。黄导演,真的是我一生的领路人……”

 

宗英阿姨每次对着镜头,就像面对着我,放松地跟我讲她的故事,她年轻时候的困苦,他们的追求,他们的笑话。他们都那么穷,可是说到年轻时的往事,脸上依然散发着光彩,那种幸福似乎刻在她每一条皱纹里。当她不再年轻的时候,所有的回忆变得那么绚丽斑斓。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有一天,他们会有这样的幸福感吗?那种穷困中的幸福! 那种没有任何杂念的向往,那种热切的渴望,让他们的青春变得如此美丽。

穷,真的不可怕。记得在纽约读书的时候,和一批画画的留学生认识了。那天,阿橘说要到我的住处洗澡,他们房子里的供暖设备坏了。我说,没问题啊。可是当我的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她竟然还带来她的两个室友一起站在那里。我说:“我以为就你一个人!”两个室友是男生啊。我那小屋虽然坐落在曼哈顿西格林威治村McDougal街上的公寓里,街面上永远是那么热闹,酒吧和咖啡馆都是彻夜彻夜开着,公寓对面的地下室,都是艺术品商店。晚上,楼下的爵士乐可以把房子震得颤抖。可我是一间三十平米屋子,浴缸、厨房和卧室连在一间屋子里。男生怎么洗澡?

阿橘说:“轮流洗澡,不洗的,去楼下喝咖啡!”

我们大笑着,全部冲下楼去,让阿橘第一个洗。纽约的咖啡是可以免费续杯的,所以,我们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幻想着杜尚可能也在这里坐过,看着咖啡馆墙壁上的屏幕,那里在放卓别林的默片,我们说着说着,就去看默片,接着我们开怀大笑;那杯总是冒着热气的咖啡,把我们都喝醉了。这没有关系,一直聊到远处的火烧云升起来的时候,街灯亮了,我们依然坐在咖啡馆里。每一个从楼上下来的人,只看见头发还是湿的,上面冒着热气。最后,大家赶着上课去了,书包里放着做好的三明治。那时候我们都很穷,每一分钱都是认真算着在用,努力把打工的时间缩短,想把时间用在读书上,那一堆英文书,够啃的。

阿橘已经走远了,突然大喊大叫着往回跑,“哎呀,带给你的小首饰差点忘了,给你。”她把自己做的宝石蓝的石头戒指戴在我的食指上。“Cool!”我还没有说话,她先叫了起来。纽约的冬天,想到他们的时候,总是觉得透着温暖。地上的地铁盖上,散发着热气,从那里还会传出地铁开过之后的轰鸣声。那种“穷困”用最亲密的方式,最让人心烦意乱的形式,渲染了我们的生活。格林威治村,总是那么喧闹,那么疯疯癫癫的样子。我们穿梭在那里,我们和街上的人一样,随时可以在那里放肆地大笑。

 

一个“80后”孩子要去纽约了,她问我:“彭老师,银行只让每个人一年汇两万美金出去。你那时候,怎么办的?”我说:“我们都是打工读书,谁给我们寄钱?我们还要给家里寄钱呢。”“那你怎么交学费?”“拿的奖学金。”一代人的差别,即使我们都说着中文,依然不能理解我们读书的情景。就像,要住超五星宾馆的新人,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第一部戏是如何拍出来的,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五星级宾馆是什么样的。也许物质上的贫困,给予我们更多的空间,我们会去寻找物质以外的快乐。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跟年轻人说,如果那些美好的回忆成为说教,我一定会把那些穷困时的欢乐留给自己,留给我们一起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朋友。那种欢乐,是一种对完美的互补,那一直可以续杯的咖啡,是我们人生旅途的纪念。纽约,于我有着无穷尽的想往,就像宗英阿姨,住在那个亭子间里,她认识了上海。

拍摄过程

《告别胶片》的剧本完成了,可是它再也不是我背着C-300就可以去拍摄的东西,故事片,它需要投资。我和我的小制片花了整整四年时间在找投资,第一次洽谈的时候,投资方没有看剧本,她说:“我挣了钱,需要回报家乡,你让我投资,不管你拍什么,里面都要讲一点有关我家乡的故事。”

“需要多长的片段?”

“头尾有一点就可以了,就是要有归来的意识。”

我也没有听懂什么是“归来的意识”,投资方匆匆结束了会议,答应了投资额度。不错,我们开始了第一步,那就把男主角改成,是从老家来的,他的父亲是在老家的乡镇上放胶片电影,所以男主对胶片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他是跟着父亲,摸着胶片,看着胶片电影长大的。想到这里,我的屋子,似乎弥漫出一种冲洗胶片的草酸药水的味道。我低头努力想像着那个老放映室,想像着他从小跟着父亲看电影的感觉,我甚至设想了,他用数字摄影机拍摄了女朋友,拿回家放给父亲看,父亲已经辨别不出哪是胶片哪是数字了。正在拆除的放映间,那笨重却依然擦得铮亮的放映机,被人卸下来了,唯有父子之间对胶片电影的热爱,让他们完成了一次相互的理解。朋友给我寄来了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的碟片说:“你或许可以从里面找到一些启发。”

没有任何启发!

倒是看完片子,我在问自己,怎么两个女人的对话,变成了一个父子情深的故事?从原来的初衷,我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可是黄宗英的对话无法移植到投资方的家乡啊!为了钱,我们一次一次失去自己,失去自己最初的愿望,我们不知道是在哪个拐角上就走岔了,回头的时候,完全找不到方向。我们有千百条理由为自己的改变作解释。我和小制片背着剧本继续找投资。

投资方还是没有看剧本,她说,寻找家乡的故事必须占据整部影片四分之三的长度。天哪,那不就意味着要给你家乡拍一部戏吗?这中间来来往往,半年过去了。现在是需要一个写成投资方家乡的戏,我为什么要拍这个片子呢?不能为了拍电影而拍电影啊。毕竟那些老电影,必须是在上海表现的,怎么也移植不过去。怎么早不说呢,早说,从头就不跟你们合作了。我和小制片坐在咖啡馆里商量,她的手机微信不断,她就是低头族,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和我讨论,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只有放弃,当初投资方的信誓旦旦,权当是一次免费的时间消耗,没有人会拍一部什么关于“两个女人的对话”这类电影。你想说的,是观众想看的吗?

 

春天快到了,我还是去病房看望宗英阿姨,没有戏拍的日子,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时而还是会背上我的C300。宗英阿姨说话的语速慢了,但还是能一点一点对我回忆往事。

“接受电影剧本《家》,我们觉得它还是进步的,因为它跟封建作了斗争。我还是很喜欢演《家》的,因为我在那个梅表姐的身上,找出来一个跟以前人家演得不同的人物。以前人家演《家》,都把梅表姐演得很苦相,眉毛都是耷拉着的,还皱着眉头出场。我就想演一个微笑的梅,因为我想人家已经结婚了,我又去人家家里,我要是一副苦相,不是有点儿第三者的味道了?我觉得这不太好,还是应该装作欢喜的。所以我就梳我童年时候的双鬏,把脸显宽,胖胖的那样,后来又去了他们家的时候,我也是微笑地找他们,所以我对自个儿演的还是很得意的。”

“那为什么你都演了那么好的戏以后,又去当作家,搞写作去了呢?”

“我写作就是那时候我演戏,演戏……我演戏就老演不着戏,心里特别苦恼。说我长得不像工农兵,那我也没什么办法,我长得就是不像工农兵,也不能改变长相啊。后来就有一天,在两千人的电影局的全局大会上,局长袁文殊就在大会上宣布,黄宗英从演员剧团调入上海文学研究所任编剧,我一听,‘’一下子我的头就胀了起来了,我说那糟糕了,要白吃人民的小米儿了,我怎么写得出剧本来呢?就是因为我写了一个剧本《平凡的事业》,写托儿所保育员的,小孩子的故事,就要把我培养成编剧?其实就是培养,也不跟我商量,你就让我在剧团里头待着嘛,我写写剧本又当演员,还可以是一个多面手,我一点儿负担都没有,我没戏演么我就写,现在把我调到那里当编剧,非交本儿不可,太紧张了。我就这么样子做了编剧。”

“那后来你怎么会想到要去农村了,怎么去写邢燕子了?”

“那我作为编剧,就必须要下生活。我觉得哪儿远,我去哪儿;哪儿偏僻,我去哪儿;哪儿苦,我去哪儿。就这样子,好像还可以遮一遮我写不好的弱点。”

 

《告别胶片》搁置了,我觉得宗英阿姨的这段去农村的话,也不能改进剧本里,因为没有很深的前置背景的交代,这话变得那么空洞,没有人相信一个女演员会希望:必须要下生活,我觉得哪儿远,我去哪儿;哪儿偏僻,我去哪儿;哪儿苦,我去哪儿。

那女人对生活的追求是什么呢?难道,宗英阿姨告别胶片,是因为长得不像工农兵?现在谁又愿意长得像工农兵呢?似乎能跟她对话的女孩,现在没有了。那她们俩以什么样的命题对话呢?没有人愿意像她那样去追求在亭子间里的一份浪漫。剧本没有改出来,我们还是拿着《告别胶片》在那里找钱,可是小制片又对我说:“赶紧把那些‘家乡’戏删了,现在谁要看农村的戏?都在往城里跑,还是往回找吧,就是写两个女人的对话。”

那就是一个现代的女孩希望做演员,当明星,这是符合今天年轻人明星梦的状态,对,让这样一个乡镇的女孩到大城市里“漂”吧。我刚开始下笔修改,小制片又来电话了:“片名一定要改,人家都说这像一个纪录片的名字,要商业点,一定要商业。”“等本子改好想吧!”“不急,不急啦。你想找的女演员怀孕了,明年出本子也来得及。”

 

钱,还没落实,两年时间过去了。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每见一个投资方,首先是听对方给你上一课:“我们是做生意的,投钱的目的,就是挣钱,你觉得你的片子能挣多少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既然是谈生意,我也可以坦白地说:“我们这个是低成本,我不敢保证能给你挣个上亿的收入。”我停顿了一会儿,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心说可以挣上亿,我还找你投资吗?倾家荡产,我自己投了。“但是,我拍的片子,从来没有让投资方赔钱,保本是可以的,因为这是一部低成本电影。”“明星是谁?”

我不说话了,让小制片去忽悠他们吧,说什么呢?既然是低成本谈什么明星?不,没有明星投资不谈。我们都是红着脸去见投资方,然后黑着脸走出大门。

生活颠倒着过,我不愿意想钱的事情了。仅仅两年的工夫,机器都从C-300改成5D-Mark2了,不仅便捷,关键是出来的成像已经接近胶片的感觉了,因为是用照相机的镜头在拍摄。不要跟我讲钱,够用就可以了。我宁可把钱扔进去,慢慢记录宗英阿姨讲述的人生,她真实的历史。这钱,实在让人烦恼。有钱未见得能拍出好电影,但是没钱是断然不能拍电影的。

 

“那时候人家都自己回乡啊,我想我这个乡还是不能回,一回去(就是)‘黄三小姐回来了’,我就找了一个离故乡远一点的地方,叫‘乐清’,‘快乐’的‘乐’,‘清洁’的‘清’。到了那里,到县里报到以后,就有人陪着我走十里路,到了一个叫‘丁岙’的地方,‘丁’是‘甲乙丙丁’的‘丁’,‘岙’是‘山岙’的‘岙’,就是很偏远山区里的地方。我就觉得像走进桃花源里似的,因为那里有一股泉水,有一条小路,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就跟人隔着一个板壁,住在楼上,一个板,我就觉得住在那儿挺好的,晚上听着隔壁的小孩儿咳个不停,好像百日咳似的。第二天我就拿点儿止咳药给那小孩儿吃,小孩儿一吃第二天就不咳了,他从来没有吃过药,所以特别灵。邻居遇人就说来了一个医生。第三天就有人来找我去给人家接生,我说我不是医生,我不是医生,他说你不要客气,我说我从来没见过生孩子,我不是医生。我没有去接生孩子,但是后来我就背了一个药箱跑到其他村里给人家看病。我们不远的村子里有一个阿姨,她不能劳动,因为脖子后面长了一个疮,她竖不起脖子,我就给她涂了那个鱼石脂软膏,把那个脓拔出来了,脓拔出来以后我又给她贴了消肿的膏,第三天她就能够劳动了,所以人家就觉得我是黄医生。还有人把无线电拿来让我修,我说我不懂啊,他说你是大学毕业啊,我说我不是大学毕业,我念过书可我不懂得怎么修无线电。那时候我是山村里头第一个下去的学生,人家就对我挺好的!给了我很多蒸熟的山芋干,让我劳动的时候吃,说我吃的饭太少了,劳动干不动的。

“头一天,跟着他们一块儿去砍柴,等我走到有柴的地方,大伙儿都已经弄好了大捆的柴禾,预备下山了。我就胡乱抓了一点儿,捆了一捆,我也下山了。下山以后,到我们家那个房东那儿,房东拿了一杆秤,说称一称,结果一称只有七斤半,后来全村都传出来,说七斤半姑娘,来了个七斤半。我在那儿挺快活的,给大家开民校,教识字,开识字班,总之我觉得挺开心的。”

“你那个时候写东西了吗?”

“嗯。就开始写东西。写了《你追我赶》,写两个队在那儿竞赛,写粮产,产值是过千斤,后来千斤不算数了,两千斤、三千斤、五千斤都不算数了,就空在那儿,最后在拍的时候到底是几千斤,就填上去。半夜里跟人家一块儿,把快要成熟的稻子往一块儿挤,就是破坏生产,不是我破坏的,就是那时候整个的生产都在那儿破坏,就是……”

“就是‘大跃进’。”

“就那个意思。”

“怎么不写这个?写那个把快长熟的挖出来,再种到其他田里的事情啊!”

“那不能写!这都是真的,再种到其他地里去以后,真能让小孩儿站在上面。”

“那么什么时候挖,怎么种的,你能把这个过程跟我说一下吗?”

“都是半夜里头,就说积肥,把路上的草也积了,树上的树叶子也积了,就是晚上就把我叫去,拔这个稻子,我又不明白为什么拔这个稻子,就跟着他们拔,拔了稻子就跟了他们拚命往快收割的稻田里插,插完了之后大家伙儿都回去了,我就回不去了,因为是晚上,我看不清楚怎么样回家,我就在那儿转啊转的,想是什么一条路,结果看见有个灯光,我就跟他们说,我回不去了,你们帮忙把我送回去,他们说你刚才就在家门口,我说我现在已经不认识家了,他们就把我送回来了,就说我半夜自己找不着家了,反正尽闹笑话。”

“那后来把麦子都插在一个田里面,小孩儿能站在上面吗?”

“小孩儿能站上面是别的村儿,我们那儿没站上去,我们那儿就说多少斤多少斤,其实拔出来的已经不能再长了,挤到那里头的也不能再长了,就是破坏生产,全国都那么做。”

“好可怕哦!”

听宗英阿姨讲故事,似乎在她缓慢的叙述里,我总有那种慌慌张张的感觉,我害怕,哪怕是简单的故事,那一份诚实里面,她的欢乐里,都让我觉得害怕和紧张,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过那样的岁月,那种紧张变得抽象、急速,在我的身体里收缩、纠结着。

 

现在剧本终于找到一个新名字,叫《浮生梦影》,我们用它申请了电影基金的拍摄扶持。没有人再问你准备回收多少票房,我们已经把立意、主题人物、故事搞得更加完整,片名确定以后,让我再一次找到要表达的方向。很快,扶持基金批下来,加上小制片公司的投资,接近目标不远了。于是,我们继续努力着。终于在四年的努力中,一部低成本的投资落实了。但是,宗英阿姨完全变了,她不愿意说话,她拒绝了中央台、凤凰台的采访。夏天,我又往华东医院跑,我说:“宗英阿姨,我钱找到了,马上要拍戏了。你一直说,你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浪漫的梦想,希望像法国女演员萨拉·伯尔娜一样,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即使坐着轮椅,还是上台演出。我这次是,让你在九十二岁的时候,还出现在银幕上。”

可是她淡漠地对我说:“没兴趣!”

“不可以的,你必须答应我,我准备了四年了!”

“知道了!”

这大概就算是承诺。小阿姨说:“你面子真够大的!”

 

一部精致的低成本影片开拍了。我们把钱省下来,在摄影棚里,扎扎实实搭了一堂“钉子户”破败的石库门二层小楼。为了拍摄到漂亮的外景光影,我们在那里死等阳光。华东医院不许我们进去拍摄,我们联系了隔壁的戏剧学院,把他们的大花园当作医院草坪。校方只允许我们周末拍摄,不能影响学生上课。等了一周又一周,每个周末,都不见太阳。不行,想像中的宗英阿姨,就是穿着红色的小碎花衣服,坐在一片碧绿的大草坪的树荫下读书。逆光把她银白的头发照亮了,她是在那样的阳光里遇见了我们的男女主角,她告诉他们什么是她的幸福。

拍摄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可是周日从来就没有出过太阳。我们又去找了永福路52号,老上影的花园,决定太阳一出来就抢拍,不等周末了。可是外联制片给黄宗英的小阿姨打电话,对方就是不接。制片说:“导演,你自己去联系!”等我打过去的时候,才知道宗英阿姨感冒了,吊针一周,刚刚开始恢复,小阿姨也不敢帮助我们把宗英阿姨从医院偷偷地带出去。但是,摄制组进入最后的杀青阶段,怎么办啊!制片决定让大家偷着溜进华东医院,在宗英阿姨病房对面的小会议室偷拍。

摄制组开会讨论。

我说:“大机器实在进不去,就用5D拍摄。”

摄影一下跳起来大叫:“这是拍电影吗?我不拍!”

“你不拍就不拍,我没有别的选择,随便什么机器,即便是PD-150,只要能拍摄到黄宗英和我们的演员在一起,就可以了!”转身我跟副导演说,“我们先混进医院,把会议室陈设一下。”

副导演问我:“反打镜头的时候,会议室的门开着还是关着?”

“是偷拍,必须关着。”

他蔑视地看着我:“你拍吧,比电视剧还不如。”

我完全失控了,在摄影棚的走廊里大叫:“你们都不要去拍了,都可以滚,我就一个人,我就用5D把戏拍了!”

制片说:“导演,不急不急!晚上开会。”

没钱、没人脉,还想拍戏?谁都不敢去医院找院长通关系。但是,我们毕竟是一个有着电影训练,由老上影一批退休创作人员组成的,有职业拍摄能力的专业团队。制片想了很多办法。他先去医院,摸清了可以在急诊室那里开进器材车,然后带上五个民工,拿着器材从员工通道,走到住院处,从后面的货梯上楼。两个男女演员在汽车里化完妆,就坐在电梯口的凳子上,他们即使穿着戏服,但那是生活装,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低头在那里看手机。化妆师偷偷溜进病房给宗英阿姨化妆,同时替代了服装师为她换上衣服。

我在微信上向副导演道歉,虽然他依然挂着脸,我们毕竟一起出发了,我们的道具在会议室陈设。接着撤离,外联制片已经跑到住院部的大门口接应大家。他进进出出,门房的保安死死盯着他看。制片主任的光头,让人家多看了他几眼,已经吓得逃跑了。外联制片胆子大,他走向保安,客气地说:“兄弟,侬阿是认得我?”

保安说:“不认得!”

外联制片说:“那侬盯着我,看什么东西?”

“啥人看侬了。”

接应完成以后,外联制片赶紧跑到护士台稳住护士小姐,他说:“老太太拍了一辈子的胶片,看到的都是胶片摄影机,今天,我们导演说,要让老太太看看,现在的数字摄影机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摄影带着镜头箱和摄影机、三脚架,已经潜入会议室了。照明带着灯架和灯具开始打灯,安排妥当,录音带着设备进来了。最后,让小阿姨扶着宗英阿姨进会议室坐下。这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黄宗英了,她自己说的话,完全记不住。我不断提醒她,她重复着,一次又一次被她断句,真的记不住了,给了她剧本还是不行。她不能说完很长的句子。外面护士台的护士在大声说话。

录音急了:“赶紧让制片叫他们安静啊,否则我的同期声不能用了。”

摄影对着我叫:“导演,不要给黄老师排戏了,可以了可以了!抓紧拍啊!”

大家都高度紧张,现在不是抢光,现在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怕给人家轰出去。男女主角还没有和宗英阿姨对戏呢。我虽然紧张,还是努力做出镇静的状态,我知道,我一定要拍到宗英阿姨和我们男女主角在一起的镜头。

2016年9月30日下午2∶40,我们终于拍摄完成了这场戏。

2016年12月23日,黄宗英急病上手术台,术后在重症监护室住着。

或许是宗英阿姨给我的承诺,她会帮助我完成这部片子;或许是我在完成自己的承诺,让她不是七十岁,而是九十二岁时出现在银幕上,让她最灿烂的微笑定格在电影里!

 

她对我们的男女主角说:“我做的最成功的事情,就是嫁给了赵丹。他一生坎坷,运动一个接一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在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他,为他分忧。”

(黄宗英、赵丹主演的电影《幸福狂想曲》)

向死而生

宗英阿姨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在她自己的文章里说:“《望长城》摄制组总制片郭宝祥同志和我恳谈:‘和于台长研究了,为关心你的身体,又是这样的年纪了,是否考虑不去罗布泊。将来航拍时,可以在飞机上出现主持人形象。’”

“我动情地回答:‘让我去吧。我想,对一个知识分子最大的关心是全其志。我想去罗布泊。’”

接着四辆新型的越野车,六辆军用大卡车——十七位解放军干部战士,向杳无人烟的地理禁区挺进。想到那个场面,想到宗英阿姨雪白的头发,却挺着腰板坐在那颠簸的大吉普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现在的电视节目不好看了,因为这些理想主义者都不复存在。收视率,娱乐至上,把视觉的最后一点精神的呈现抽取了。黄宗英是那种带着激情的知识分子,又是作为一个演员出场了;她是把舞台作为她最终挑战的地方,她不能随便屈服,整个生活不论是写作还是表演,或者是主持,现实就是她的舞台,她不肯随便退却下来,她的挑战就是面对镜头。用她自己的话说:“探险,对我总是一种难以抵制的诱惑。这种心态仿佛与我的年龄和外貌越来越不相称了。”

是的,当黑发变成白发,当皱纹撕裂开眼角的皮肤,宗英阿姨还是那样充满着浪漫的激情,似乎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会衰老。七十岁的西藏之行,因为高原反应,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病危通知出来了。尽管她奇迹般地苏醒了,但是因为大脑缺氧,严重影响了她的记忆力和说话功能。

 

片子终于做后期了,我重新踏进宝通路449号。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走进这里了,我们再也不需要制片组的车子送我们,我们不再是捧着一大盒一大盒沉重的样片和混录声带进入电梯。仅仅一个硬盘,这就是一部电影的全部,背着书包就来了。厂里看不见什么人了,空空荡荡的大楼显得破败,从后门上去的小门装修过,电梯还是那个常常出故障的老电梯。到了六楼以后,却面目全新,醒目的大牌子挂着:上海电影数字中心。清一色的“70后”、“80后”、“90后”的孩子,一张面孔都不认识了。但是,毛弟说他记得我,因为他刚进厂时,就是帮着做我最后一部胶片电影的配光。现在他是数字中心的调光师了。这也是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把“配光”改成说“调光”。毛弟经常纠正我,因为配光是胶片的概念,数字叫“调光”。

南艺的教授来看片子,走出混录棚的时候,他非常惊讶地说:“没有想到从那个小破门走进来,里面是这么先进的设备,好厉害啊!”

片名又改了。发行方说《浮生梦影》太复杂,不是“80后”、“90后”能体验的,一定要改名字。怎么改呢?初稿的剧本里有一句歌词:“如果可以,请你假装还喜欢我,给我一个拥抱。”就顺着这样的思路,单纯、明确,那就叫《请你记住我》吧。剧组里的朋友都不喜欢,那么苍白、直接,索然无味;但是发行方说好,就这样确定了。我把守着最后的防线,没有本质的争议,我首先学会的是妥协,我总是跟自己说:妥协是智慧。《请你记住我》,是记住老电影,记住让中国电影辉煌的老电影人。

 

故事片里出现了纪录片、穿越、老电影还有现实生活,那一对与赵丹和黄宗英对应的男女主角的故事,他们的电影梦和他们的爱情。影片开始,就是宗英阿姨对赵丹的回忆:“我第一次见赵丹,他扣子也扣错了。袜子一边一个颜色,我觉得他是一个大孩子,没人管的大孩子,我那时跟他演戏,很有距离,但是也很默契。等到临走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我不能离开你,你应该是我的妻子!我一下子,脑袋就‘嗡’地一下,‘嗡’起来了。”

现场听她说话,我们忍着笑意,要把她的声音干干净净地留在镜头里。七十年过去了,所有的回忆依然有画面感,就像我看着赵丹和宗英阿姨在《幸福狂想曲》里的剧照,他拉住她的手深情地看着,她羞涩地转过脸去。我把剧照放在银幕上,宗英阿姨的回忆成了画外音,大家再一次体验着她脑袋“嗡”地一下发昏的时刻。

他们结婚了。“那时候,我们就在顺德里36号租了一间前客堂,那个前客堂是没有窗户的,开了门就是人家晒被窝、洗马桶的,他们就愿意跟赵丹说话,后来赵丹演《乌鸦与麻雀》的‘小广播’形象就是从邻居里面得到的启发,他就不上桌吃饭了,拿着碗在地下蹲着吃,他说‘小广播’也好,武训也好,都是不上桌吃饭的。后来成立《鲁迅传》摄制组的时候,当然是要找赵丹演鲁迅。”

“为什么是当然呢?还有其他老演员呢?”

“反正就觉得赵丹合适。”

“他已经不回家了,在那个淮海中路150号,有一幢房子是电影局的宿舍。北京已经调来了于蓝,演许广平;调来了于是之,演瞿秋白;调来了蓝马,演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反正就都调来了,很尊重的。赵丹呢,也给他一个房间。赵丹就在房间里挂了‘俯首甘为孺子牛’,我给他送了文房四宝,他就在那儿酝酿鲁迅的角色,穿着鲁迅穿的衣服,在服装里面找人物的感觉。

“瞿白音的爱人说,他们有一天走在马路上,看见有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走近一看,是鲁迅。还说他很顽皮的,说是人家来逮捕他,他就出来。回家了,他轻手轻脚地回来,开开亭子间的门,就说了句‘我回来啦’,把人吓一跳。他就挺顽皮的。”

“赵丹叔叔为什么要坐在马路沿上?”

“他觉得等车等得很累,何必站着呢。鲁迅也会坐下的啊!他一演戏就把我也给忘了。我就是最喜欢他把我也忘了的神情。”

 

《鲁迅传》的影片很快下马了,因为柯庆施提出了“大写十三年”的口号。一点一点往上递进的时候,“文革”开始了。

“周民(周璇之子),周民戆得来不得了,人家写‘打倒反革命赵丹’,他就在旁边写‘赵丹是革命的’,他就写!我说民民,你离开我们这个家吧,你不是我们的亲儿子,他就是不走。我说你不走,我就打你,你走吧,你不要这样。他说,‘赵丹是我额爷,我就要保伊!’后来人家就打赵丹,他就把赵丹抱住,不让人家打,人家就打他,这个儿子一直是这样的。”

“他们怎么打赵丹呢?”

“被打是三天两头的。还有的事儿,关进去我就不知道了。我正在天马电影厂的‘牛棚’里,跟王丹凤、朱莎、白穆关在一个小间里头劳动,做一种糊纸的劳动,这时就有一个管‘牛’的,他叫林进财(音),林师傅就进来了,说黄宗英早该去吃人民公社了,赵丹去吃人民公社了,你和小把戏要有什么问题就找我好了。他就走了。这时白穆就跟我说,‘宗英,你从小在业务上还是挺顺的,没受什么波折,你从今往后啊,碰到什么事儿,你就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你就能够挺过来了。’他还说,‘今天早上一辆吉普车把赵丹搁到监狱里去了,你要想透了,你还有三个孩子,你要挺得住。’这时候我才知道赵丹被捕了。一会儿,有两个‘造反派’就来找我说,黄宗英回家去。一个人在前边儿带着我,一个人在后边儿押着我,他们都拿着枪,因为我们是电影厂的,道具都有木头枪,他们一个人就押着我走,从徐家汇,一直走到湖南路的那个家里。这个‘白穆哲学’对我后半辈子有很大的影响,我就这么挺过来了。”

“后面有人跟着看吗?”

“没有人跟着看,我又不像电影明星,我还是穿得挺干净,可是挺旧的。押回家以后就让我给赵丹收拾行李,我就找了最大的床单铺在地上,我找新的棉被,他穿的新的棉衣、棉背心、毛袜子、棉鞋。因为已经到了十一月了,上海有一个‘十一月里厢小阳春’,就是十一月里最暖和,马上就要冷了,我就知道他反正出不来了,我就给他拿最暖和的东西,我就压着腿往里头装,往里头打,然后打了一个很大的铺盖卷,他们就把铺盖卷拿去了。我又找了一个网线袋,给他拿了洗脸盆、漱口杯、牙刷牙膏、换洗衣服什么的。我忘了说这个,他头几天回来的时候眼睛是罩着一个纱布,这么遮着。我说怎么了?他说‘青话’的造反派专门戴着手套往我的眼睛上打,说‘叫你还演戏,叫你还演戏!’我的瞳孔破裂了,他就给我一张周医生——我们的厂医开的病假证明,说瞳孔破裂,请假二周。哎呀,我很害怕,我想他要瞎了!我就让他赶快躺下休息,我说你眼睛疼不疼,他说倒也不像想像得那么疼,我就让他点眼药水。赵丹哭了,他说,‘他们打我的时候,手套里装了铅弹子,要把我的眼睛打瞎。我要是眼睛瞎了,就不能演戏了。我就是一个废人了。’我说,‘现在不要想演戏的事情,不要哭,这对眼睛不好!坚强点!’”

(黄宗英扮演的梅表姐)

一次次,他们从死亡的边缘走回人生,即使在这最苦难的一刻,他们想到的依然是电影。向死而生!宗英阿姨是那么乐观,她在付出这一切时,是用自己整个的生命作为代价的。

1960年代初,她说:“那时候赵丹已经病了,外边都在传,有一个摄制组烂掉了,导演演员都烂掉了。他就特别紧张,我说你紧张什么啊,他说,‘说的就是我’。我觉得他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对我是很忠实的,我不相信他有这些事。后来,宣传部里就让他写了材料,就让赵丹坦白,他和一个女的有关系。我心里虽然难过,但是我劝他,没事没事。我就骑了自行车把他的检查给领导送去了。我就跟领导说,都是党员,又都是优秀的演员,公开批判,恐怕影响太大。领导说,‘搁在我这儿吧。’就搁在抽屉里了。我就骑车回来了,我就记得街上的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掉眼泪。我回家来了,赶紧把眼泪擦了。我就说,‘我给你交上去了。没事,你别紧张。已经干过了,就不要后悔了。后悔也没有用的。’”

有一次采访时,宗英阿姨特意跟我补充说过:“一夫一妻制是理想主义的,可是感情很难用制度控制。所以,我理解赵丹。”我们就坐在她的病床边,听着她说话,大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宗英阿姨,一个女人,多大的胸怀啊。

 

我们没有把这些采访都放进故事片《请你记住我》,我把录音重新整理记录下来,就是想记住他们那一代电影人的一切。想起韩天衡老师跟我们说的话:文学艺术跟科学技术是两个规律,科学技术是六亲不认,它采取的态度、它的规律本身是对过去的东西,采取彻底打倒的姿态,而且是摧枯拉朽地打倒!但是艺术不是,艺术讲发展,讲进步,讲四世同堂。从来没有什么,儿子出来就把父亲否定掉了,孙子出来又把祖父否定了。因为艺术不能这样!它必须要认真地借鉴传统,然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记住传统,记住老电影人的一种精神,一步一步往前走。还能走多远,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记住!影片结束的时候,我一直找不到这种向死而生的场面,我不知道怎么样能把戏推向精神状态的高潮,而不仅仅是让人物处于一种常见的戏剧冲突之中。已经在看外景了,大家对剧本的结尾都不满意。当美术找到了红砖雕花门楼的石库门房子的时候,我们赶到那里,只看见,弄堂里堆放着已经拆掉的老房梁,还有摞得整整齐齐的青砖。我们在房屋、废墟中行走,仔细看着那古老的建筑,你会有一份难以抑制的伤感,多漂亮的房子,它们却很快要化为灰烬。一步一回头,心里就是一个字,“痛”。

突然,我站立在一片瓦砾之间,我找到了影片的结尾,就是大型推土车开进来了,像科幻片里的大爪子,伸向屋子,把一栋一栋小楼轻而易举扒了下来。那倾倒的轰鸣声,像战争片里的爆炸,把世界晃动了。这就是影片的结尾。我越想越激动,回家就趴在电脑前,把它完成了。大家都说,现在的结尾站住了,把整个剧情像一张大网,紧紧地收紧了。可是,这只是文字上的东西,你怎么能拍到这样的场面?房子里,还有很多钉子户住在那里,谁说你可以把推土机开上去?外联制片,买了一条烟坐到拆迁办的临时办公室里,他和主任拉关系,打听推房子的日子,商量是否可以让我们拍摄。主任说,一点没有把握啊,有时可以等上几年,有时来通知说拆,明天就拆了。“哎,千万别明天就拆啊,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才开拍呢!”“可是,你们开拍的时候,我们不一定会拆房子啊。”

 

把生活的最后记录留在故事片里,现实的力量远远超出编剧的力量!

等到我们去复看外景的时候,副导演吓坏了,原来确定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的老房子前,只剩下雕花的门楼,门板已经被人家拆卸了,后面是一片杂乱的瓦片。制片急了,不是说不会马上拆的吗?他往拆迁办跑,让人家帮忙,找了三扇门板,又重新装了上去。但是拆迁办的人说:“你们赶紧拍啊,不知道哪一天又被人家拆掉了!”制片恨不得派人来守卫这最后的老楼。

终于谈妥给我们拍摄拆房子的那个场面。早上正准备吃了早饭去现场,突然摄影的电话来了:“导演,赶快过来,说好八点半拆房子,让我们拍摄。现在就在那里拆了,你赶快过来啊!”一看时间,才七点啊。我往大街上冲,可是这个时候,上哪里拦车?滴滴打车都不答复你。我急得给制片打电话,“组里赶紧派车过来啊,打不到车!”“不行,现在堵车,你赶紧去坐公交车……”我还没有听明白坐几路公交,突然看见堵在马路中央,停着一辆空车。我对着红灯就冲过去,在车流里面,愣是把那辆空车拦截下来了。

现场,大家戴着口罩已经在那里开拍了。顾不上装上监视器,看着大斗车开进弄堂里来。飞扬的尘土,张牙舞爪的大车,我们摄制组一行人都变得如此的渺小。当大扒子推向雕花门楼的时候,我用手机也拍下了这个场面。我把它用微信发给北京的朋友,帮助我找演员的导演。看见雕花门楼倒下去的时候,我听见微信上大声的叫喊:“哎呦,真拆啊!”真拆,我低下头,我努力掩饰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只有一个字,“痛”。

我们记录下这些,这就是电影,它最终还是通过影像拯救了事实,抵抗住了物质世界的时间。我们保存下了这难忘的一刻。老房子像我们的数字电影,一定有辉煌的时刻,但是再先进的设备,也不是绝对安全的。硬盘,一旦存储设备损坏,数据就会丢失。胶片就不存在这个问题。胶片除了是拍摄格式,同时也是储存格式,而且正常情况下常规的胶卷可以保存数百年。宝通路449号最后一条胶片冲洗流水线,消失了。但是,那里的胶片保存着所有的电影。赵丹、黄宗英和老电影人,上海的老电影是永恒的!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5月号,转载自“上海文学”公众号:shanghaiwe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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