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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不是为了记仇:明珠和他的“鹞子涧之战”
在山西省忻州市繁峙县大营镇鹞子涧村的山冈上,矗立着一座“抗日英烈永垂不朽”的纪念碑。1937年9月,这里曾发生过抗战以来最惨烈的战斗之一,如今战争的烟云早已散去,似乎只有黄土高原的沟壑铭刻着些许历史的痕迹。
2019年清明节前夕,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明珠带着平遥牛肉、太谷饼、老陈醋、汾酒等山西特产,祭奠82年前在此牺牲的六十一军72师217旅434团1500余名将士。这已经是明珠第17次来到鹞子涧,然而在大声招呼先烈英魂出来“喝酒吃肉”的时候,他还是难掩激动,眼圈泛红。
明珠和小徐在纪念碑前
结缘鹞子涧
明珠是山西太原人,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小学的时候,有一块钱零花钱他都要跑到古玩市场,在一堆铜钱里左挑右拣,寻两个品相最好的买回去。后来明珠对抗战史着了迷,开始研究阎锡山和山西抗战,对山西籍将领如数家珍。
2011年3月,明珠偶然在网上看到“寻找远征军”的相关信息,突然意识到“原来还有那么多抗战老兵在世”。他想接触这些抗战老兵,听他们亲口讲述当年是怎么打仗的,就在网上搜到了几个QQ群,又在群友的引荐下加入了关爱抗战老兵网,成为山西“关爱抗战老兵基金会”(以下简称“关爱”)志愿者。
“关爱”的总部位于深圳,需要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寻找抗战老兵,核实老兵身份,由基金会给老兵发放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补助。当时的“关爱”正处于成立初期,组织松散,资金也不稳定,志愿者该做什么都是明珠他们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
“我们这些志愿者都是送‘米面油’出身的,当时比较乱,大家对什么是公益都闹不清楚。”除了最重要的寻找老兵、核实身份外,帮老兵寻找战友、帮后人寻亲、重返战场、节假日探望等也渐渐纳入了他们的志愿活动中来。
明珠刚开始做志愿者没有经验。“礼拜天给家属打电话,约定下周三来探访。结果老人这三天所有作息全乱了,睡不着了,穿着中山装往那一坐,就硬等了。”后来经历的多了,明珠积累了丰富的与老人打交道的经验,也开始传授给新加入的志愿者们。
2013年8月,送了快三年“米面油”的明珠在志愿活动中认识了时年94岁的抗战老兵周锡奎,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说“鹞子涧”这个地名。周锡奎是六十一军72师217旅434团一营侦察兵,1937年9月27日,就在“打破日军不可战胜神话”的平型关战斗之后两天,434团1500余名战士在鹞子涧殉国,仅有115名(周锡奎回忆的数字)士兵逃生,周锡奎就是其中之一。他告诉明珠,他的团长和1500多个战友还埋在鹞子涧,至今无人知晓。
老兵周锡奎
这个消息令对山西抗战颇为熟悉的明珠感到震惊。他查阅了相关文献,发现72师师长陈长捷、217旅长梁春溥等人的回忆录中确有此事。但为了核实周锡奎的抗战老兵身份,明珠决定亲自去一趟鹞子涧。
2013年国庆,明珠开车从太原出发。当时去鹞子涧的高速没通,只能走“搓板路”,来来回回拉煤的卡车让路况变得非常不堪。明珠“咯哒哒咯哒哒”地开了6个多小时车,才来到当地人称“狼不吃”(狼都不去找食吃)的鹞子涧村。
进了村,明珠看见一位老汉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就问他“这里闹过日本人没有”。“闹过日本人,村子里到处都是死的中国兵,有穿蓝衣服的、绿衣服的、黄衣服的。”老汉回答道,“我那时候只有六岁,在村子西面的窑洞里藏着。打完仗以后哥哥领着我上山,看到很多野兽在吃士兵的尸体。”
老汉姓李,出生于1931年,一辈子没有离开鹞子涧村。据他回忆,为了继续生活,鹞子涧之战后村民把死在村子里的几百名士兵埋在雨水冲刷形成的“土克朗”(深沟)里,而死在山上的士兵就“管不过来了”。
明珠和李老汉
在李老汉的指引下,明珠找到了当年村民埋葬中国士兵的“土克朗”。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经过近80年的冲刷侵蚀,这个沟壑已经有十几米深,据村民估计,上面的土层也有十余米厚。明珠带来的铲子完全派不上用场。
埋葬士兵的“土克朗”
此后,明珠和几名志愿者又好几次来到鹞子涧,根据找到的弹壳、弹夹确定战场遗址,辅以日本联队史、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史料记载,再加上抗战老兵周锡奎的回忆,还原了434团全团殉国的前前后后。
鹞子涧之战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迅速占领平津,又攻陷南口和张家口,兵分两路向山西开进。阎锡山希望把战局局限在与雁门关以北,将主力部队集合在大同附近,准备与日军决战。然而由东条英机指挥的日军察哈尔兵团长驱直入,相继占领天镇、阳高一线,大同城防守空虚。阎锡山下令弃守大同,炸毁御河铁桥,南撤广武、雁门关一线。
9月中旬,阎锡山亲临内长城太和岭口召开军事会议,统调晋绥军近7万人,分别于平型关、茹越口、雁门关、阳方口等地进行“口袋阵”作战,选定砂河以西和繁峙间地区为决战地带,计划于内长城线以内歼灭日军。
隶属于72师217旅的434团就是阎锡山调来与日军决战的部队之一。抗战开始时,434团奉命于山西北部看守国防阵地,未随72师奔赴南口抗战。大同会战开始后不久归建于李服膺部,辗转避战,深以为耻。后来李服膺因“擅自撤退”被阎锡山枪决,是为抗战以来第一个被枪决的军长。全团上下皆难平忠愤,屡次申陈攻打前锋。
9月25日凌晨,初到平型关前线的434团士气高涨,先解救出被围71师214旅,又相继占领鹞子涧、六郎城、1930高地、1886高地,扼住山隘,把日军十一联队一大队近千人逼到鹞子涧东南方向的一处马蹄形阵地。
434团团长程继贤还派斥候向大、小含水岭进出,与八路军取得联系,准备绕至日军侧后方,进行牵制袭击。同时又派出一营打通和71师一部的联系,协同主力向团城口阵地出击,后因71师一部畏缩不前、支援不力而搁浅。
9月28日,团城口一线阵地失守,与434团协同作战的友军南撤,434团陷于重围。团长程继贤和两名营长分途应战,同士兵一起与敌人拼杀到最后,团营以下官兵几乎全部力战殉国,仅在六郎城附近监视被围日军的一营脱逃百余人。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陆军六十一军八年抗战史实》记载:“我434团团长程继贤率部在鹞子涧附近奋勇突入敌阵与数倍之敌相搏斗,反复冲杀,毙敌无算,弃尸盈野,山河草木皆为变色,终以势孤力尽,身批重伤,引吭高呼后,以最后一弹自戕殉国,所率二营长傅占魁、三营长梁世荣以下官兵亦均壮烈牺牲,无一生还,其烈气英风,殊堪景仰。”
9月30日深夜,阎锡山决心弃守平型关及雁门山全线。晋北大军转向石岭关以北的忻口地区,以保卫太原,照顾其二十多年所积累的家当。
鹞子涧战斗示意图
李老汉回忆,434团在平型关打了4天4夜,战况惨烈,其中有几百人死在了鹞子涧村中的一条“牛合朗”(方言,意为很窄的、只有牛能过去的路)里,很可能是夜里休息时被日军突袭了。
明珠觉得434团覆灭得“很憋屈”,“本来形势一片大好,434团拿下了平型关最重要的阵地,如果阎锡山再坚决一点,很可能围歼日军在平型关的主力。结果友军撤退顾不上通知他们,还在夜里被摸上来的鬼子端了团部。”
在日军十一联队联队史中,有一位日军军官回忆道:“周围放眼望去,都是险峻的山峦,熟悉地理的敌人,沿着山背,巧妙地利用遮蔽物,持续攻击。27、28日两天,日往夜来激战不断,西沉于长城线敌方的太阳光,也像血一般鲜红。我方人员每时每刻都在减少,连收容伤员的场所都没有,弹尽粮绝,寒风凛冽。‘顶住!坚持到最后一人,坚持到友军的到来……’我就这样激励着。忽然,太阳旗映照在眼里。‘友军!看见了太阳旗……’大家一齐拼命地发出喊声,一齐仰望远处的、期待的太阳旗。”
上述日方材料让明珠更加觉得惋惜。本来已经打算“为天皇献身”的被围日军得救,与其他日军部队一起,反过来包围了434团。此时,434团孤立无援,没有部队前来解救,最终全团殉国。
在鹞子涧挖到的人骨
为英烈立碑
鹞子涧之战深深吸引着明珠,他觉得这是山西抗战中最可歌可泣的一场战斗,于是他不断寻找相关文献,补充细节。于此同时,明珠和434团幸存老兵周锡奎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在周老家附近的时候,明珠总要上去坐坐,跟老人撇(聊)上三五分钟,有时间就留下来陪他吃个饭。周老也拿他当家人,告诉他家里的备用钥匙藏在哪,给他讲年轻时的恋爱故事,还让他给自己去世后房子留给谁出主意。
周锡奎最心心念念的还是鹞子涧,他常对明珠说:“我的团长和1500多弟兄死在鹞子涧,我经常想念他们。我有两个愿望,第一是给他们立个碑;第二是我死之后能埋回鹞子涧。”
明珠不敢接老人的话,当时的他觉得立碑简直是“天方夜谭”。立碑需要资金,“关爱”资金非常紧张,给核实身份的抗战老兵每月发500元补助已经捉襟见肘,无力再给予志愿者补贴。明珠等十几名志愿者一起组建了“关爱抗战老兵山西志愿队”,一直自己贴钱活动。
明珠每个月工资3000多,志愿活动要花费400-500元,主要是到山西各地去核实老兵身份的交通费用。“我们出去,中午只能找个面摊,吃5块钱一碗的刀削面。当时我跟志愿者们说,谁一年给投资上5000块钱,我们绝对能把关爱抗战老兵这个事情,干得更上一层楼。”说起当时的困境,明珠仍不免感到辛酸。
在志愿队中,明珠的经济情况还算是不错的。志愿者小徐在一家民营企业上班,每个月2000元的工资,还要租房子、谈女朋友。90后志愿者小宋高中没有毕业就出来支了个小摊子,收入不稳定,明珠开玩笑叫他“董事长”,摆摊之余,小宋一直和明珠他们一起做志愿工作。
然而,在明珠的企业家朋友们看来,立碑“根本不算个事”。他们帮忙筹钱,调动各种社会关系,开车去忻州看石材,最后在定襄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石头,尺寸、价格都合适。
朋友还帮忙找来一位风水先生,“吐沫星子横飞”地说了一大堆,也没找到一块适合立碑的“风水宝地”,不过“大师”也觉得立碑是件好事,没收钱。明珠为纪念碑立在哪里犯愁,他和朋友满山地转,走累了,坐在一个山冈上抽烟,发现“脚下这地方挺好,地平,风景也好,就选这里了”。
立碑地点确定了,明珠找了辆卡车把石头拉上鹞子涧。上山的路太陡,后来不得不又找来一辆铲车推平了路。石材终于运上了山,志愿者老荣找了他十二个战友,平土地,做台基,装护栏,抹水泥,没日没夜地干了一星期。2014年4月6号下午16时50分,“抗日英烈永垂不朽”纪念碑终于立在了鹞子涧的山冈上。
志愿者在树立纪念碑
立碑一共花费了近五万元,都是用在石材、运输等不得不花费的地方。周锡奎本来准备出两万元,明珠希望更多人参与进来,只收了老人6000元,但请他亲自撰写了碑文。
纪念碑落成的时候,志愿者小宋拿着喷壶往碑上喷水,擦拭石碑,一边擦一边流眼泪。小宋跟老荣他们一起,七天内上了五趟鹞子涧,单程就是五个小时。每天下午五点从太原开车过来,十点开始干活,干到凌晨三点再返回太原,睡会儿觉去上班,下午五点再来鹞子涧。他想起牺牲在鹞子涧的1500多名烈士,也想到了自己的辛苦,感伤和疲乏夹杂,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周锡奎觉得立碑是件“天大的事”,非得让明珠找架直升飞机送他过来看看。他认为明珠连“天大的事”都能办了,找直升飞机这样的“小事”肯定不在话下。鉴于老人实在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又怕他太过激动,而且直升飞机实在找不到,明珠就没有接他到现场。后来,老人瞒着明珠,让儿子开车载他来了一趟鹞子涧,但是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纪念碑,只能遗憾而归。
2015年年底,一天晚上11点多,周锡奎的儿子给明珠打电话,让他到山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明珠赶到医院,周锡奎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输氧了。老人跟明珠说:“我交代你一个事儿,他们(指他的儿女)我不放心,我死后要埋在鹞子涧。”当晚,病危的周锡奎被抢救回来。
2016年12月4日,周锡奎去世。家人把他的骨灰葬回山东老家祖坟,作为“外人”,明珠对老人家属的考量表示理解,但是没能帮助周锡奎完成葬在鹞子涧的这个遗愿,他始终抱憾,觉得自己辜负了老人。
寻找程继贤
纪念碑立起来后,对于大部分志愿者来说,434团的故事结束了。明珠却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对团长程继贤的兴趣愈加浓厚,继续搜集与之相关的资料,寻访434团幸存者及军属。“开始的时候也没想着咋做,结果做着做着就陷到里头了。”
明珠的做法是“转一转、看一看、挖一挖”:先进行实地考察,把材料中的地名一一对应;进而研读材料,还原军事上的细节;再辅以现场挖掘以及收集当地人的口述,将书本材料与实地材料相互印证。他觉得自己的方法“不系统,不专业”,跟学者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在鹞子涧挖出的弹壳
研究了几年鹞子涧之战,明珠一直不知道程继贤长什么样,他猜想程继贤应该是一个普通军人的长相,面色黝黑,身材壮硕。2017年年底,他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得到了程继贤的照片,却看到了一位眉清目秀、双目有神的军人。“每天脑子里都是434团程继贤,好像一直互相写信的笔友,想来想去想不到他是这样,不像军人,像个书生。”
程继贤
明珠还在其他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了程继贤团长的女儿程慧云。一次,他带着程继贤照片以及台湾忠烈祠程继贤牌位照片去临汾看望程慧云,她正好在烧纸祭拜父亲,供桌上摆了一张照片,不是程继贤。
明珠问她:“奶奶,这是谁?”“我爸爸。”“这张照片是从哪找见的?”“别人从网上找给我的,说是我爸爸。”明珠拿出程继贤的照片:“奶奶你看这个是谁?”这是80多年后程慧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照片,本以为她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抱着照片痛哭流涕,没想到老太太看着照片说:“你啊,活着的时候没跟你享一天福,死了净跟上你受罪了。”
程慧云1934年生人,父亲战死的时候她只有三岁。抗战刚开始,程继贤找了一辆驴车,把妻女从寿阳拉到大同,待了两个多月,这是他们父女最后的相处时光。大战在即,程继贤又找了一辆驴车把妻女送走。
程慧云对父亲只有两段记忆。一是有一个午后她蹲在地上和稀泥玩,父亲回来看见了,赶紧给她打了把伞,怕她晒到,蹲下来陪她一起玩。二是他们父女分别的时候,驴车刚走几步父亲就追上来,抱起她,亲一亲,走了几步,父亲又追上来,抱起她,亲一亲,一连重复了三次,才依依不舍地目送女儿离开。
程继贤死后,程慧云的母亲改嫁,她跟着叔叔程继宗生活。部队撤到河南汲县时,二战区给程继贤开追悼会。有人跟程慧云说“你爸爸死了,快点跪下给他磕头!”她不相信:“我爸爸没死!我爸爸还活着!”
程继贤的事迹一直被晋绥军传颂,他的抚恤金阎锡山一直给到1949年。1946年,程慧云上了太原女师,三青团面试的时候,面试官正好是程继贤的老相识,就给了她一个小组长。结果这个“小组长”让程慧云在“文革”的时候被批斗得死去活来。
明珠经常想:“程继贤是亏还是不亏呢?说他不亏,他为国捐躯,结果妻离子散,女儿后来都没人管;说他亏吧,比起跟他一起死去的1500多十八九岁的新兵蛋子,他还留下了一张照片,供后人祭奠。其他人死的连名字都没有,我们也只能立一个无名碑。你说他们图了个啥?”
程慧云手持父亲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朋友们都觉得明珠在鹞子涧之战中“陷得太深”。他试图还原当时的一切细节,反复揣摩程继贤在战死前的心境,甚至还给程继贤设计了一场戏,每当酒后兴致所至,明珠就会一人分饰两角,演给朋友们看:
决战之前,警卫员进来,说:“报告团长,接长官部电令,命你部坚守阵地,不得擅自撤退!”程继贤说:“回电,我部无令不离斯土!”此时的传令兵呆呆地站立,许久未动。程继贤问他:“他妈的,还不快去,怕死了?”警卫员哭着说:“团长,自打从家里出来跟你打日本人的那天,我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我只是想我娘,团长,你说我娘会知道我死在这里吗?”程继贤瞬间心软了,想起了自己的老娘和女儿,说道:“好兄弟,团长对不起你们!把你们从老家带出来,不能把你们带回去。”
他传令全团集合,打开一坛酒,每人斟满一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干了这碗酒,后人肯定会记住我们的。传令:全团坚守阵地,路死插牌,沟死沟埋,誓与阵地共存亡!”大家一饮而尽。“叭”地把碗摔得粉碎,拿起枪,奔向鹞子涧战壕中去……
民政部门的“李主任”
鹞子涧之战以及关爱抗战老兵志愿活动已经融入了明珠的生活。山西大学法律系的他毕业后去了太原天然气有限公司,坐办公室,朝九晚五,工作清闲。为了时间更加灵活,他自愿“下放”,当了一名巡线工,每天清早都要开着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的小面包车,在太原市郊沿天然气管道转上几个小时,看管道是否有损坏、泄露。
工作时的明珠
明珠周末很少休息,山西的中条山、忻口、平型关、娘子关……整个山西战场他都走过一遍。由于对山西战场、太原会战了如指掌,明珠承担起大部分山西抗战老兵的审核工作。在审核的过程中,很多老兵把明珠当成民政部门的“李主任”,认为是国家派人来看望他们,这给了他们莫大的安慰。明珠觉得自己“李主任”的名号虽然是冒牌的,但是他为老人做的事却是“货真价实”的。
除了每月几百元的补助之外,明珠认为能真正做到给老人心理上的关爱更加重要。“关爱”曾经给老兵们发过一件衣服,衣服上印有“抗战老兵”四个字。一位老兵家属跟明珠说:“我爸爸以前让人家批斗惯了,走路都是靠着墙根走的,后来也不太出去,人家都觉得这个老汉挺倔的。自从你们这衣服来了以后,他就专门哪人多往哪钻,也不说话,就让别人看他胸前‘抗战老兵’那几个字。人家一看,哎呀,这老汉闹过日本人,都竖大拇指。”
“关爱”还做了一批“抗战老兵”的铭牌,很多老兵把它当成宝贝。山西运城的老兵高凤梧住在一个养鸡场旁边,以捡破烂为生,明珠去看望他的时候“就感觉一万只苍蝇扑面而来”。基金会发给他的铭牌都生锈了,别针也断了,九十岁的老人拿铁丝一点点弯起来,还戴在身上。
抗战老兵高凤梧和老伴
明珠的妻子开玩笑说,“明珠他就是个怪人,正常人闹的他不闹,整天就是八路军、国民党、鹞子涧;再不就是看个墓、找个坟、寻个石碑……”他们2013年的3月份结婚,孩子两年后出生。对于他经常往外跑,妻子还是比较理解的,不埋怨他。但他妈妈就很不客气了:“你说你整天管老兵,人家谁管你了?”妻子帮忙解释:“妈你不要说他,他这就是个责任,再说他也不是吃喝嫖赌去了,这是个正经事情。”
这几年,明珠老在家里念叨“鹞子涧”,不满四岁的儿子也跟着学会了。明珠一不在家,儿子就说“爸爸又去鹞子涧了”。明珠觉得,将来孩子长大了,能了解他这一段经历,也算是给后代留下点念想。
“看烈士!”
研究鹞子涧之战,让明珠结识了很多朋友,军军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他是鹞子涧村村民,明珠第一次来鹞子涧的时候,就和他打过一次照面。之后明珠三天两头往村里跑,每次都在军军家歇歇脚、煮碗面,两人就熟络了起来。
鹞子涧村是大山最深处的一个村子,1937年日军侵华的时候有400户人家,如今全村只有13个常驻村民,种地时节会有几个劳动力回来,也不过二十个人。村子里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要到远处的山里,用塑料桶接山泉。村里没有网络,手机信号也非常微弱,每家窗户上都有一个专门挂手机的钉子——只有挂在窗户上手机才有信号。
挂在窗户上的手机
军军是鹞子涧村“首富”。他以前在北京打过工,后来回村子里养羊为生。他们两口子都非常勤快,最多的时候养了100多只羊,还买了玉米收割机,帮周围几个村收割玉米。在大营镇、繁峙县都买了房子,女儿在太原工作,儿子在大营上学。生活好了,军军的老婆不让他待在鹞子涧,希望能一起到镇上生活,方便接送孩子上学。但是军军不走,他有他的道理:“我这人嘴笨,出去就是人管我,在这就是我管羊了。”
明珠和军军
在认识明珠以前,军军不知道生活了30多年的鹞子涧曾经“闹过日本人”。他是个热心人,了解明珠他们做的事是为了纪念抗战英烈,是好事,就开始尽自己所能帮助志愿者们。
鹞子涧周围都是山,村子里都是高低不平的山路,汽车在此行驶困难,三轮车是这里最好的交通工具。不少来过鹞子涧的志愿者、研究者都对军军的三轮车印象深刻(冈山大学姜克实教授、北京大学王新生教授都曾是军军的乘客)。他的驾驶技术高超,在没有任何保护的山路上快速穿行,拐弯也不减速,坐车的人心惊胆战,开车的人平静如水。
军军驾驶的三轮车
立纪念碑的时候,石碑、物料都是军军的三轮车运上山的,晚上干活的时候山上没有灯,军军就打开三轮车的大灯照明,还在家里煮好面条拿上山给志愿者们吃。纪念碑立好之后,军军帮忙拉水浇种纪念碑周围的松树。明珠给他钱,军军不要,于是每次来鹞子涧,明珠就带一些烟酒吃食,俩人一起找个山头坐下,撇一撇(聊聊天),抽抽烟。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这段历史,明珠经常带全国各地对这里感兴趣的学者、朋友来鹞子涧,军军家就成了“接待站”。核桃面、玉米面、窝头、泡面,不管谁来,军军都一视同仁,用朴实的饭菜招待。有时来客也住宿在军军家里,到了晚上7点,天刚刚黑,军军就跟他们说:“没啥事,都睡吧。”没有电视、网络、信号,除了睡觉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干。明珠他们挤在炕上,睡了一觉发现才晚上11点多,睡不着了,只能起来在村子里一圈一圈地走,或者仰头看满天星河。
鹞子涧村
军军也在潜移默化地被影响着。明珠他们刚来的时候,在村子里寻访当年的战斗遗迹,军军不理解:“这有啥看头?球的看头也没有!”时间久了,军军也会给第一次来鹞子涧的人讲哪几个山头打过仗。有一次,军军带着明珠他们上山,路上碰到临村的羊倌,隔着山谷喊他:“军军,弄啥咧?”他隔空喊道:“看烈士!”回声萦绕在黄土高原的山谷之间。
纪念不是为了传播仇恨
鹞子涧已经成了明珠的精神港湾,也让他对战争有了更深层的认识。他经常一个人跑到鹞子涧,点上一支烟,坐在纪念碑下,想象程继贤团长和那1500位士兵活着时候是什么样子。有一次,他买到了一份日本士兵的手牒,发现他恰巧死在鹞子涧,就把手牒放在纪念碑下,摘了两只野花,给他也点上了一支烟。
日本士兵里市宽手牒
“从手牒上看,他就是一个普通日本农民,八分钱的征召令就让他上了战场,半年以后就死在了中国。他肯定也有父母、孩子,也有很多故事。”明珠觉得应该更理性地看待战争,“其实大家都是被裹挟进来,没有办法,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值得尊敬。”
与众多抗战老兵以及其他战争亲历者接触,让明珠觉得,很多老人都已经看开了,看不开的其实是他们的后代。周锡奎老人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明珠拿日军少佐尾家刢的照片给他看:“这就是在鹞子涧跟你们死扛的、被你们围在马蹄形阵地的十一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尾家刢。”老人沉默了一会,对着照片说:“当年我们是敌人,但我想现在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明珠认为,怀念和纪念牺牲的英烈不是为了传播仇恨,而是为了珍惜现在、珍惜和平。“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其实是为了我们现在要更好地生活。我们看到当年他们那么多不容易,就应该抓紧有限的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对家庭、对社会、对单位。而不是像网上说的,什么‘哪怕华夏遍地坟,也要杀光日本人’,很多人都跑偏了。”
明珠不觉得来回奔波鹞子涧是苦差事。“就拿鹞子涧来说,来鹞子涧我就快快乐乐。有一天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我们不来鹞子涧了,缘分暂时终止了,我们也不要有什么遗憾,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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