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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琴专栏:我的室友老谢,一个每天担心死掉的35岁男人
大家好,我是李雪琴。
从最普遍的社会认知来讲,我是一个网红。
我的名字上一次出现在GQ报道里还是作为采访对象,就是这一篇《李雪琴:我很痛苦,但我想让别人快乐》。《智族GQ》是我最爱的媒体之一,作为一个新闻传播专业的毕业生,到这里工作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当我的师兄何瑫问我想不想写个专栏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俩关系已经好到能走这种后门了吗?”
我想他愿意让我尝试一下写稿,是因为我参加了一次GQFocus论坛,并在论坛上大言不惭地说:“我认为每个人都值得一篇特稿,每个个体的情绪都有被关注的理由。”关于这个专栏的主题,我思考了很久。写别人的故事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不敢造次,于是决定从自己身边的朋友下手。
贾樟柯说:你有权利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我写的每一个人,同样只能代表他们本身。这个系列里没有报道,只有我主观的记录;没有传奇经历,只有每个平凡生命的喜悦和悲痛。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❶
我35了可爱什么可爱?
你们就是觉得我傻
前几天凌晨两点,我起床上厕所,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清脆悦耳又带着魅惑的女声:
“6号玩家请发言。”
我的室友老谢最近突然开始沉迷狼人杀,每天废寝忘食地玩15个小时以上,今天已经是第8天。老谢对任何一件喜欢的事情都必须要重复到厌烦为止,这个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一年,也可能是一辈子,不论结局。比如老谢5年前开始打《英雄联盟》,至今为止只玩一个英雄,玩了2000多场,仍然很菜,但从不更改选择。比如老谢两个月前突然爱上潮汕牛肉火锅,至今为止我们一起外出吃饭,除了牛肉火锅没吃过别的。
当我提出想写“我有一个朋友”系列文章的时候,我周围所有的朋友都要求我写老谢。
“你就写他晚上睡觉之前还要贴着镜子摆弄发型老半天!”
“你就写他一顿吃一斤大米饭!”
“你就写他千里迢迢从北京去广东纹眉!”
“你就写他在屈臣氏看见漂亮姑娘,在人家报会员卡电话号的时候在一边偷偷把号码背下来!”
老谢自己也积极:“你就写我这两年深深担忧自己的性能力。”
如果说朋友的建议我还能拒绝,但当老谢,一个35岁的男人,提出让我写“他不行”的时候,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说“不”的理由。
我知道你们现在特别想直接看老谢是怎么不行的,但是我还是先介绍一下他。
朋友们都喜欢老谢,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来,非得问理由,大家就说:“因为他像《老友记》中的Joey。”他不是好脾气的人,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说话直接,开心就开心,生气就生气。他简单,能因为一个笑话傻乐一整天,一句俏皮话念叨一百遍。他自我,极少为了所谓的“其乐融融”而委屈自己,只做自己高兴的事情,偏偏大家都愿意迁就他。他关心每一个朋友,总想给大家帮忙,也经常好心办坏事。但他最像Joey的地方主要还是能吃。每次他盛最后一碗饭时,都要问大家一句:“你们还吃吗?”
一开始我们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老谢时,他非常生气,“我35了可爱什么可爱?你们就是觉得我傻。”我们反复辩解说:“可爱是一个特别高级的形容词,真的。”他不信,“你们不要搞我,我也是有粉丝的。”
老谢在喜马拉雅上讲欧洲史,积累了不少粉丝。“但我感觉我确实智商有点低。”老谢生气到最后说,“因为有的时候你们说啥我都听不懂,你们笑话我我都不知道为啥,就跟着你们一起乐。”
❷
我就是不能接受我英俊的青春逝去
老谢常说,“我都30多了,我必须得快乐。”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快乐才能健康,憋着容易生病。“快乐”几乎成了老谢做一切选择的最高标准。在人际关系里,老谢向来不憋着自己的情绪,不满就说不满,支持就说支持,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就直接远离,从来不会为了“面子上好看”勉强自己进行不舒适的社交。
“我不喜欢的人,就算你请我吃饭了,我也不会回请你的。我都30多了,我可不想再让自己在交朋友这件事情上委屈了。我跟你说我现在找对象的标准就是,在一起得快乐。”
有时候我们会劝老谢不要这么自我,老谢瘫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抖着脚说:“我就这样,咋的啊!”
老谢的快乐也很简单——
比如省钱。谢哥有一段时间沉迷“聚划算”,每天在上面看打折商品,买瓶洗洁精省了1块钱,高兴一整天,花200块钱买了6件“品质男装”,兴高采烈地给我们展示,还给我和室友文哥一人买了一件。
比如拍照。老谢沉迷自拍多年,p图技术一流,我们家有一面照片墙,挂着我们和朋友们的合照,老谢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6张2寸照片放在了正中间。
比如训狗,老谢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教会了老金(我们家的狗)把两只前爪搭在餐桌的每一把椅子上,严格按照先后顺序,一个一个搭,没有人知道这个技能的意义是什么。
老谢的快乐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美貌。每次有化妆师来家里,老谢总会拽着化妆师仔细询问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眉形,用什么样的粉底液。半夜10点出去遛狗,老谢也要仔仔细细吹个头发。
前两天端午节,老谢千里迢迢从北京跑到佛山去找他的朋友纹眉,因为不相信陌生人的手法。我们每次出去玩坐飞机,只有老谢一个人需要托运行李,因为他行李箱里一大包的大瓶护肤品上不了飞机。额头或眼角出现了细纹对老谢而言是天大的事,追着我问应该用什么护肤品,然后对着镜子一遍一遍抚摸自己的脸。我说你35了你有点皱纹不正常吗?老谢说不正常,我要保持年轻。我问他为什么对容貌如此在意,他说:“我就是不能接受我英俊的青春逝去。我跟你说我年轻的时候还是比较帅的,帅就是我的一个优势,我就想保持我这个优势。就像很多女明星为什么不能接受变老,因为美貌是她们的一个重要资本。“
但是我觉得,其实老谢在意年轻这件事,不仅仅是因为要美丽,还因为他怕死。
❸
我妈60岁那年,我突然开始怕死
从我认识老谢开始,他就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有一次老谢连续写稿10个小时后,后背酸痛发麻,打电话咨询医生朋友,朋友问了他的症状后告诉他是久坐导致的,他仍旧怀疑自己得了心梗,郁郁寡欢了好几天,连吃牛肉火锅都提不起兴致,最后还是去医院做了检查,确定了自己不是心梗才放松。
老谢怕死这件事人尽皆知。上次一个朋友来家里吃饭,把感冒传染给了他,老谢为此气了好多天。没有谁不怕死,但老谢对于死亡的担忧,至少他表现出来的担忧,超过了我周围很多人,但老谢说他是这两年才开始怕的。
1984年,老谢出生在沈阳一个富裕的家庭。老谢让我一定要补上一句:后来家道中落了。17岁那年,每天致力于调皮捣蛋的小谢被送到了英国读高中,2007年大学毕业回国,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2012年,老谢的父亲重病去世。2015年老谢开始创业,在沈阳做电子竞技,正经风光了一阵。2017年1月,老谢的公司面临破产,为了逃避投资人的诘责,老谢买了去英国的机票,那是老谢毕业后第一次回到英国。
到了英国之后,老谢感受到这个国家的疏离感。“我知道怎么坐地铁,怎么坐公交,怎么停车,可是然后呢?我父母花了那么多钱把我送到英国呆了七年,我一无所得。”即将面临巨额债务的老谢,第一次认真回顾了自己的成长过程,英国的生活占据了他的青春,他却没有给出一个“真实的反馈”,那时候老谢第一次萌生了把自己了解的英国历史讲给别人听的想法。4月,老谢的创业正式宣告失败,负债累累,小他11岁的女朋友离开了他,老谢的生活跌入了谷底。生活过得糟心的人总会想要选择一个方式“出世”,老谢跟许多人一样,选择了西藏。但老谢去西藏和别人去西藏不太一样,这位哥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抽了,在海拔5000多米的珠峰大本营上跑步,跑了几步就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老谢问我。
“意味着你是个傻逼?”
“放屁,意味着我差点死了。”
倒地的一瞬间,老谢第一次有了濒死的体验。为什么说是第一次呢,因为这次濒死给老谢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在回到沈阳之后的一年里,老谢又差点“死”了好几次,后来老谢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是由焦虑症引起的心脏官能症。所以现在老谢每次跟我们争论,嘴笨说不过我们时就说“我心脏疼”,大家立刻说“你对你对”。
老谢说,倒在西藏时,他的眼前真的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看到已经离开的父亲、在沈阳等他的母亲和一事无成的自己。当然老谢后来被救回来了,但可能是因为经历过一次死亡,老谢对死亡的恐惧在心里扎了根。
我问老谢,怕死怕的究竟是什么?我问过很多人同样的问题,大家的答案不一样,我和老谢的另一个室友文哥怕的是看不到自己的两个孩子长大,而我怕的是疼。“2017年我妈60了,我爸已经走了,而我一无所有,我怕我妈看不到我结婚生子,看不到我有所成就,我爸就没看到就走了,我不能让我妈也看不到。我还什么都没有,我不能死。”
人对死亡的恐惧大多来自于自己身上的责任和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相比之下,“怕疼”显得自私起来。
无神论者老谢还怕自己走后跟世界断了联系,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老谢想给世界留下点什么,“讲历史”成了老谢的最终选择,因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擅长且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给世界留下点什么”听上去极其伟光正,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是又觉得抓了个空,老谢又告诉我,“我想给我未来的孩子,留下一些东西。这世上的事物大多易逝,但历史永恒。”孩子,大概是老谢能想到的,跟身后的世界,最紧密的联系。随着老谢听众的扩大,他跟世界的联系变得更加复杂和深刻,留下的痕迹也慢慢扩散。
老谢也渴望钱,但讲历史赚不到什么钱。我问老谢下一步的打算,老谢说想攒钱去读书,去一个好点的学校读历史。一个35岁的男人,会因为没有结婚生子而对母亲感到愧疚的男人,想要钱却做着一份不怎么赚钱的工作,攒钱是为了去读书。
我问他理由,并且决定如果他再给我一个“伟光正”的道理就拍死他。老谢告诉我,他从小学习就不好,并因为学习不好受到了亲戚的排挤和歧视。“那时候就我们堂兄弟好几个,就我学习差,每次去我奶奶家,我姑姑她们都挤兑我,我在这件事情上特别自卑,因为我真的能感受到大人们对我和对我的兄弟们明显的区别对待。我爸花钱把我送到英国,回来之后我也没什么大成就,也没成家,我爸走的时候,亲戚们都说我爸是被我气死的,后来我也这么觉得,如果我有所成,可能我爸就不会死。”
当然会有人告诉老谢,亲戚们是错的,可是不管旁人怎么说,成绩差还是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连接并时刻提醒着老谢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这根刺在指责声中不断长大,血肉模糊中赤裸着老谢深深的自卑和对父亲的愧疚自责。想拔掉这根刺,老谢要给年少时候的自己和已经离开的父亲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包括读一个好的大学,也包括用自己真正的思考和洞见,成就一份事业。
老谢在2018年就还上了欠的债,并不是他讲历史赚了钱,而是因为他在破产前借钱买了很多比特币,后来比特币大涨,老谢还上了所有的钱。我觉得老谢很厉害,但他自己不觉得。“但我并没有觉得这个钱我赚得多有成就感,完全没有任何成就感,因为这个钱不是我靠自己的能力累积起来的,我就是个投机者,这没有意义。谁不渴望钱?我太他妈渴望了,但我想通过我认为有价值的事情赚钱。”
❹
我不敢思考“结婚生子”这件事
老谢很在意孩子,讲历史这件事的初衷,也跟孩子有关。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老谢喝多了之后一定要给未来的孙子录一段视频,在视频里老谢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和经验,讲到最后痛哭流涕。
可是老谢没有孩子,甚至还没有女朋友。他告诉我们他谈过八九个女朋友,但我们一致认为这个数字是虚报,起码前面加个1,毕竟老谢曾经在买东西的时候都能在姑娘报会员电话的时候偷偷记下号码。
但2017年老谢创业失败又遭遇女朋友抛弃之后,老谢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老谢说他这两年再也没有对任何一个女生心动过,再漂亮都没有感觉了,这两年对性生活也没有需求,约炮也不想。“我甚至觉得那个事直接影响了我的性能力,真的,我现在简直爱无能加性无能。”老谢渴望孩子,渴望有一个家庭,但是他不敢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没钱。“我现在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来保证家庭,最基本的都满足不了,我无法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也不知道能给我的孩子什么。我会为下一代做很多准备,但是至今也没有准备好有这个后代。”
老谢曾经也差点结了婚。2012年时,老谢有一个女朋友,已经互相见了父母商议结婚。后来父亲查出绝症,老谢问女朋友能不能提前结婚,姑娘的父亲说结婚可以,你先把房子买了。老谢那时候有一套房子,但姑娘的父亲不满意,老谢跟他们商量说现在手上的钱得先给爸爸看病,房子等过一段厂房拆迁的钱下来了肯定买新的,可是对方说不买房子就不能结婚。
老谢最终没买房子,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老谢和姑娘分了手。“我当时对这件事真的不能释怀,就算到现在也不能,我无法接受她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给我足够的信任,但是我现在理解了她爸,哪个爸爸不希望女儿得到优渥稳定的生活,但我仍旧很伤心。”
老谢的父亲在去世前录了一段视频,内容是自己死后的财产,除了妻子的那一部分,全部留给老谢。这段视频彻底改变了老谢对于父子关系的理解,老谢今天对于孩子的渴望和认知,也来自于这段视频。“我爸去世前,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为我而活的,我觉得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跟我谈过心,我们俩从来没有真正的沟通过,钱也是从我妈手里给我的。但是我爸走后,我才意识到他起码90%的人生是为了我而活着。”
老谢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上中学的时候,学习特别特别差,就爱打篮球。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写作业,我妈在旁边督促我,我爸躺在床上不知道想什么。我跟他们说,我想要个篮球。我爸腾地做起来,冲我喊‘要什么篮球要篮球,你一天也不好好学习,你就知道玩,我看你像篮球,赶紧给我好好学习’。但是你知道吗,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桌子上放着一个篮球。”老谢说完,低头吃了一大口面,眼泪落在碗里。
老谢时常想起父亲,累的时候会想,想他30多岁的时候,还要养自己,肯定更累。快乐的时候也会想起父亲,很遗憾没能跟他分享这些快乐。老谢把他对父亲的理解和歉疚投射到了自己的孩子上,哪怕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也会像我爸一样。”
“但是你希望你的父母为你而活吗?”我问他。
“当然不希望,但我如果有了孩子,我还是会为他而活,为他付出一切。”
“你觉得这样不矛盾吗?”
“不矛盾。”
或许当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希望自己只是父母生活的一部分,但当你成为了父亲,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给孩子一切。父子关系中,永远没有人能真正做到“站在对方立场上”。你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希望我享受自己的生活,希望我有自己的快乐,因为我也曾经对你的爷爷有这样的期望,但是很抱歉,爸爸做不到,因为爸爸成为了你的爸爸。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父母对我们的影响有多深,因为这种影响从我们出生开始,在他们离开后仍然延续,直到我们也离开。
老谢是我的朋友,他带给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很多快乐,我却在写下他的故事后,越发地理解了他的很多选择。老谢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经历并不比其他人成功也不比其他人更悲痛,可平凡人的生命中哪有那么多的大悲大喜?谁说只有吃大苦受大难才有资格谈论生活?但老谢只能是老谢,我也只能是我,我们通过周围的人看世界也看自己,这大概是我写“我有一个朋友”的意义。
朋友们,我们下期再见。
撰文:李雪琴
编辑:何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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