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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我没想到《海上花》有一天会在上海放映
侯孝贤导演致观众词
《海上花》是我二十一年前的片子,当时要求演员们讲上海话,是为了绝大多数观众不会听上海话,因此能造成一种距离感,甚至于距离的美感,当时哪里想得到有一天这部片子竟然会在上海放映,所以距离的美感,不但一定没有,只怕都成了干扰。你们看就知道了,原作是苏州话,电影里的讲着旧的、新的、南腔北调、临时硬学的上海话。这是《海上花》在上海放映的独特意义吧。
海上花 (1998)导演: 侯孝贤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台湾
语言: 上海话/粤语
片长: 114分钟
被埋没的狭邪小说
《海上花》改编自一部近代上海的文学名著——《海上花列传》。《海上花列传》最早是于1892年在一本叫做《海上奇书》的期刊上连载,每期两回。而这本刊物的出品人,正是《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
1894年,上海第一次出版的《海上花列传》单行本,当时是石印本。鲁迅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这部小说“记载如实,绝少夸张”、“平淡而近自然”,为同时期同类作品所不及。张爱玲也非常喜欢《海上花列传》,她不仅爱读,而且惋惜于此书因为方言原因的流传不广。所以她后来去美国以后花了很多时间做翻译工作,把它翻译成了国语本的《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并且在此基础上翻译成了英文。
侯孝贤执导的《海上花》,剧本由朱天文编撰,便是基于张爱玲的国语译本。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的《海上花》,英文书名TheSing-songGirlsofShanghai,张爱玲译故事:上海花界的生活
与小说一样,电影主要是呈现的是清末上海租界的青楼生活,当时有一个时髦的词,称妓女她们这一界叫“花界”,这也算一个专业界别。
黄翠凤(李嘉欣饰)当时的妓女靠什么维持生计?实际上,当代的文学读者跟电影观众,对近代上海青楼日常生活的想象,是由阅读新文学作品,或者观看更晚近的电影形成的印象:那些受欺凌的,受压迫的,社会最底层的女性,每天都生活在屈辱和痛苦当中。
但是你看到这部小说和这部电影,你会发现好像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跟我们的印象有差异。她们主要的收入并不是完全靠出卖肉体,而是靠叫局和出局。
上海滩妓女出局陪客撮麻将,上海图书馆藏局是什么?当时的交际场上,喝茶、吃饭,往往会叫一两个妓女出场,装点门面,或者让她们弹唱几曲,娱乐助兴,这个就叫局。当时这个圈子里面还时兴吃西餐,他们当时叫“吃大菜”。在《海上花》里面,看来看去,左一场右一场都是在吃饭。要么就是在收拾桌子,要么就是在布置桌子准备吃饭,30多场戏里面有一半的戏都和吃饭有关。
而张爱玲有几句话说得很到位,她说:“《海上花》第一个专写妓院,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空白。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他们的事已经到了花钱买罪受的阶段。”她说,在那个年代,无论男或女,他们的婚姻绝大多数是由家庭决定的,父母包办的,在妓院这种看来很奇怪的场所里面,男女的情感关系反倒能类似现在人所说的恋爱。
镜头:长镜头和细物特写《海上花》在法国放映的时候,法国《解放报》上的评价非常高,说“导演自第一个镜头开始,便以一条神奇的线将我们带到十九世纪末上海英租界区的十里洋场,在我们前面展开一个人性的迷魂阵(侯孝贤已是这种严谨的导演手法最后的大师),如同牵引着我们细看慢品的一只手”。
法国前几年最重要的电影杂志《电影手册〉社长J.M.Frodon(中文叫傅东),他非常推崇侯孝贤,他说“《海上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飞毯,飞向不可知的边界。但是没有一点其他中国导演用以吸引西方观众的、诱惑性的异国情调。他推翻了他过去影片中可以用来辨识的特点,在一个热热闹闹的故事后,以优雅无比的镜头运动带出许多连拍镜头”。
连拍镜头就是长镜头。其实《海上花》由38段长短不等镜头构成的,将近两个钟头的电影,只有38段。对比现在的好莱坞电影,几乎同样长度的影片往往是1000多个镜头,有的节奏更快,要将近2000个镜头。38个镜头怎么剪接,这是一个问题。侯孝贤说,电影当中需要间隔,这个节奏就像呼吸一样,我们需要呼吸,好像开个窗子一样。他所说的这个呼吸就是fadein/fadeout,(电影技术术语叫淡入、淡出),他们就像影片的呼吸,一开一合。
侯孝贤很少在他的电影里面用特写,在这个电影里面,他在准备的时候拍了不少物件的特写镜头,但是最后只用上了一个,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物件,是连接了前后段落的一个情节的。除了这个翡翠簪子以外,侯孝贤在这部电影里,还有很多“细物”隐藏了深意,比如,门窗、烟、帽子,细细多看几遍就会发现。看得出,侯孝贤是很能体味韩邦庆自夸的“穿插藏闪”技巧的,韩的“穿插闪藏”技巧,侯孝贤在这里是用电影手法来完成的。
声音:《海上花》的方言问题《海上花》对台词的处理也颇有意味,演员不同侯导以往的作品,来自两岸三地,最后导演决定用上海话来处理绝大多数台词的口音。最终,你可以从片中听到软侬的苏白、苏州腔的上海话、一般的上海话、广东腔的上海话、台湾腔的上海话、国语腔的上海话……
侯导也许会问,“在乡音温暖环抱之余,上海人或是觉得刺耳?或是诧异?或是世故一笑?”
电影跟小说差别在,小说里人物对白是苏州话。为啥用苏白?是当时在上海的这个行当里,是以说苏州话为时髦的,谁会说苏州话,谁的身价就高。当年还有一种评弹女艺人,自称是卖艺不卖身的,租一个房子,去茶楼弹唱,或者出堂会。她们当时被人称作说书女先生,简称先生。她那个房子外面就挂一个灯上面写“书寓”,说书先生的寓所。
这类艺人后来有一部分暗暗地也从事性交易,成了事实上的高等妓女。这两股人合流以后,高级妓院中佣人也叫她们先生,是这么来的,电影里也是这么呈现的。英文版《海上花》书名里的Sing-songGirls,也正是当年上海的英文报纸对这群人的称呼,既有歌女的意思,也跟上海话或者苏州话里的“先生”同音。
周双珠,刘嘉玲饰我们不要忘了,侯孝贤电影里还有一种特别的方言——无语,电影的最后一段,两个角色完全是静默的,只有慢慢的,家常的动作,吃饭,清理烟筒,可是,境界全出。
电影人汤尼·雷恩TonyRayns在看过该片后说:“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时间似乎是静止的,但事情在进行着。忽然你才发觉,时间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整部电影,像一场梦。”
本文部分文字根据“新阅会·电影沙龙”第5期(主题:海上繁华梦)整理
主讲嘉宾:汤惟杰(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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