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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元元现场解读:诺伊梅尔的《小美人鱼》为什么是黑暗童话
童话在多数人的印象里都是甜美、梦幻、可人的,然而在编舞大师约翰·诺伊梅尔手下,安徒生的《小美人鱼》没有被无限美化,阴郁、残酷、黑暗,在国外甚至被定级,13岁以上的人才能观看。
今年4月,谭元元刚刚在旧金山芭蕾舞团完成《小美人鱼》的演出,和她搭档演王子的亚伦·罗宾逊,同样是旧金山芭蕾舞团的首席。
日前,在上海戏剧学院谭元元国际芭蕾艺术工作室牵头下,两人做客上海大剧院,共同为《小美人鱼》做起了导赏。
谭元元和亚伦·罗宾逊
2005年,为庆祝安徒生诞辰两百周年,诺伊梅尔受丹麦皇家芭蕾舞团委托排演了《小美人鱼》。2010年,《小美人鱼》来到旧金山芭蕾舞团,谭元元成了扮演小美人鱼的不二人选。
今年4月,旧金山芭蕾舞团对《小美人鱼》进行复排,诺伊梅尔也对舞剧进行了完善。
“诺伊梅尔常说‘Living art, living choreographer’,就是说一个在世的编导要对他的作品进行持续地修改。”谭元元介绍,《小美人鱼》延续了他一贯的作风,除了音乐,编舞、导演、舞美、服装设计都由他一人担纲,大师今年80了,始终没有停下创作脚步,去年还有一部《安娜·卡列尼娜》问世。
那么,《小美人鱼》具体讲了什么呢?
舞剧序幕出现了一位头戴高帽、身穿黑礼服的诗人。诗人是安徒生的化身,爱德华王子是诗人的朋友,他很快要和公主结婚,诗人很难过,哭了,一滴眼泪落入海中,化成了小美人鱼。所以,小美人鱼就是诗人/安徒生,诗人/安徒生就是小美人鱼。
有学者认为,安徒生在现实生活中是喜欢男性的,他的爱情后来投射到丹麦皇家剧院院长科林的儿子爱德华身上。
“安徒生出身贫寒,命途多舛。他拥有盖世之才、细腻情思,小时候的梦想是在舞台上发光,却在变声期丧失了美丽嗓音。之后,他又经历挫败的爱情,坎坷的命运使他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
在诺伊梅尔看来,《海的女儿》是安徒生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也因此,满脸忧思的诗人/安徒生成为贯穿全剧的一根线索,他在剧中时而融入,时而远观,对小美人鱼的苦痛喜乐都给予了情感上的观照。
舞剧分两幕,第一幕长达70分钟,小美人鱼在台上几乎没下来过,第二幕也有50分钟,对演员的体力有非常高的要求。
诺伊梅尔借助上下漂浮的白色LED灯带表现浪花和海底世界,又用四四方方的盒子表现复杂的人类世界。对女演员的头饰、妆容,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小美人鱼的妆面灵感来自非洲,面部涂白,额头上缀了一颗贝壳,三条蓝线将整个面部一分为三。演出前,谭元元通常要花45分钟把这个白色的妆化上去,为了让妆持久,还要喷一些酒精。演出结束后,她还要花35分钟把妆洗掉。
小美人鱼的蓝色长袍和拖着她游走的三个黑影,灵感来自日本能剧,用来表现小美人鱼的鱼尾及其在海底自如游弋的状态。长袍其实比能剧还要长一倍,重约一两斤,演员需要动用腰部所有肌肉来控制长袍的摆动和摇曳。
三位男演员,每一组卡司都是固定的,不会随便轮换,他们的动作也都经过特殊设计,目的是为了配合默契,保证鱼尾的形状好看。
爱德华王子出场是和伙伴打高尔夫球,一只球掉进水里,他为了找高尔夫球,跳入海里。他感觉自己身处在温暖的水域里,看不到小美人鱼,但能感受到有什么生物一直游在身边。
在这里,小美人鱼和王子有一段高难双人舞,演员之间需要配合地非常熟练,“演出时我就在想我不要踩到他,不要被他绊倒。这个动作后来改过了,因为总是被绊到。后来我就不走一圈了,原地打转。”谭元元说。
扮演王子的亚伦直言不讳,王子其实是很平常的人,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角色,“诺伊梅尔觉得打高尔夫球是一项有点愚蠢的运动,所以这项运动非常适合王子。”亚伦本人不会打高尔夫,别人练基本功时他都在练习球,要打得像,尤其是球要打到墙的高度,这个过程令他焦虑。
很快,海妖出现,制造了风暴。他的妆容借鉴了中国京剧反派的脸谱,胸前还有一条蛇的图案。因为他的出场,这个传统的童话仿佛变成了“恐怖故事”,可能对小孩来说太黑暗,舞剧被定级为13岁以上才能观看。
小美人鱼倾尽全力救了王子,把他送上岸,但迟钝的王子并没有看见她。她看见王子的脚,觉得很新奇,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尾巴,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王子以为是教会里的女学生(公主)救了他,对她产生爱慕。小美人鱼看见这一幕就想:王子是不是喜欢女孩穿这种衣服,她想变成两条腿的生物,去接近王子。为了把鱼尾变成腿,她去找了海妖,代价是她的声音被夺去了。
小美人鱼经历了一场极致的身体折磨,鱼尾被一层层剥去后,她光着脚,赤身裸体,瑟瑟发抖。适应过程中,她的脚几乎没有伸直过,当她试着用脚走路时,诺伊梅尔抓住安徒生笔下“犹如踩在刀尖上”这一句,将其转变为舞步:膝盖弯曲,双肩下垂,甚至用坐轮椅来表现她脚不能触地的痛苦。
“诺伊梅尔和我说,新生儿是不会走路的,她之前一直在游泳,没有行走过,突然变成人肯定适应不了。这之后小美人鱼有一段Solo,是一个不漂亮甚至很丑陋的状态。”
谭元元现场演示,小美人鱼先是数手指,有五根,又数脚趾,也有五根,腿部的颜色和身体的颜色不一样,诺伊梅尔劝她,不用再给双腿补白,因为双腿本来就不属于她。
王子这时候出现了。这是两人在陆地上第一次见面,小美人鱼连路都不会走,也不会说话,王子觉得这个小女孩很奇怪,那么丑。
王子把丑丑的小美人鱼带到船上,遇到了公主,王子和公主的感情与日俱增。周围人已经换上了Party的衣服,但小美人鱼还穿着水手服,她第一次穿上足尖鞋,努力取悦王子,以为像这样就可以得到王子的爱,但她失败了。
舞剧转到第二幕,开头是一间密闭的房间,伤心欲绝的小美人鱼在房里痛苦挣扎。在诺伊梅尔的设计里,一切都是斜的,椅子挤在狭小空间里,也非常小,谭元元排练时从上面摔下来过。
“椅子上的海螺是小美人鱼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唯一的海的记忆。她仿佛被囚禁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和她在海洋中的自由游弋有天壤之别。她想游上去,但是到顶了,没有空间了。我有时候会非常入戏,手掌敲击墙壁会敲出淤青来。”
“小美人鱼每一段Solo的情绪都不一样。这一段她非常愤怒,觉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付出了很多,却什么都得不到。”谭元元解读。
王子和公主的婚礼上,小美人鱼脚痛得不得了,但还是穿着足尖鞋,做了伴娘。这时候海妖出现,他混在宾客中,告诉小美人鱼,只要她杀了王子,血滴到脚上,她就可以变回鱼,回到海洋世界。
舞台上只剩下王子和小美人鱼,两人跳了最后一段双人舞。
“王子还是傻乎乎地弄不清楚状况,但有一瞬间他觉得,小美人鱼似曾相识,他看上去想去吻小美人鱼,但是没有。小美人鱼是去杀王子的。王子看见刀,还在想刀是用来干什么的,可以玩一下。”谭元元说,这一幕其实是在重现她在岸上救他的那一幕。
但对王子来说,这一切都是游戏,“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小美人鱼已经很生气了。从第一次在海边看见她,他就觉得她是一个很有趣的玩伴,后来她又出现,他依然觉得她很有趣,一直在捉弄她。他不知道是小美人鱼把他从海里救出来的。”
亚伦补充,他本人对小美人鱼有很深的共鸣,但他扮演的王子对小美人鱼一无所知,所以演得很辛苦,“唯一一秒,他好像有一点感觉,有一点心动,觉得应该给她一个吻,但下一秒他就改变主意了,离开了。”
“这是一个悲剧,尤其是小美人鱼为他牺牲这么多之后,他还一无所知。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体会到的一件事,你可能深爱一个人,但这个人完全不会知道你在爱他。你经历的痛苦只有自己在承受,别人未必知道你的煎熬。”亚伦坦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
王子往后撤的同时,小美人鱼有一个向前凑的动作,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去亲吻王子,但她连这次机会都失去了。诺伊梅尔反复让他们排练这个动作,尤其是时间点的控制。他不要传统的舞台化方式演绎亲吻,而是尽可能真实,演员必须相信自己是这个角色,才能说服观众。
“经历了台上两个半小时,你就是小美人鱼,彻底绝望了。她把伴娘的衣服脱下来。她非常痛苦,已经窒息了,她很想游回海里,但已经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这时候她其实在喊,但乐队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她慢慢地倒在甲板上,倒在这个约束了她的空间里。”
“这时候诗人出现了。诗人和小美人鱼在做完全一样的动作。妆已经花了,因为有时候太疼了,我想那就哭吧。小美人鱼身上的白色渐渐褪去,正好适合她此时的身份。为了动作一致,我们有一个暗号,就是嘴里发出‘嗞’的声音。最后一幕,整个舞台向上升,小美人鱼和诗人一起进入了极乐世界。”谭元元说。
“阴暗面是童话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黑暗便没有光明。我的舞剧不像迪士尼动画那样甜腻,更多的是阴郁和残酷。”诺伊梅尔坦陈,这部舞剧不是为儿童量身打造的,为了同时攥取成人和儿童的喜欢,很多人在改编儿童故事时会与原著背道而驰,诺伊梅尔不是,“不论我改编什么,莎士比亚或易卜生,我想的都是如何接近原著本身,如何理解他们作品中感情充沛的内容,然后试图找到适当的舞步来传达这种情感。”
2018年11月,为了复排《小美人鱼》,谭元元和亚伦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亚伦膝盖受伤。谭元元的伤是2011年留下的,右侧肋骨被卡后留下隐患。和亚伦排练时,两人有一个绕脖动作,谭元元的肋骨撞到他的肩头,瞬间就不能动了,去医院拍片才发现肋骨骨裂,于是每天只能用绷带撑住肋骨,排练7小时。
两人当时只有十天的时间学习新动作,适逢加州大火肆虐,空气质量比雾霾还严重三倍,两人都是戴着面具排练,后来为了表达情绪,只能把面具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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