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异想天开、无知无畏的哥伦布

意大利人哥伦布

1476年的一天，四艘威尼斯商船从葡萄牙外海驶过。突然之间，一艘大船冒出来对商船发起袭击。几经搏斗，突袭的大船不慎起火，上边的海盗只好跳海逃生。其中有一位水手抱着船桨，凭着超人的水性，拼命向岸边游去。终于靠岸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累得无法动弹。

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新大陆发现者，哥伦布，来自热那亚，那年25岁。他的出生不够显赫，父亲只是一位小商人。中世纪的欧洲讲究血统，哥伦布成名之后不愿意提起家世，只说自己二十出头就出海谋生。那一天游到岸边，是他第一次登陆葡萄牙，有几分英勇也有几分狼狈，典型的英雄落难。威尼斯与热那亚都是意大利半岛上的城邦，威尼斯在东北角，热那亚在西北角。欧洲人的海外探险，葡萄牙与西班牙是先锋，但背后却有一层深厚的意大利因素：船队之中常有意大利水手，受意大利资本的支持。

人们通常觉得意大利属于欧洲，其实作为一个半岛，它与地中海周边的联系更为密切。古罗马帝国的范围环绕地中海，只覆盖欧洲的一部分。进入中世纪，意大利地处西方与东方的交界之处：西方指的是欧洲的西部与中部，属于落后地区；东方指的是更为发达的地中海东部地区，包括继承罗马帝国正统的东罗马（讲希腊语），与穆斯林控制之下的小亚细亚、叙利亚、埃及与北非。

贩卖白奴的年代

意大利城邦得以主导东西方之间的贸易，却是借着十字军的东征。1090年间，东罗马遭遇穆斯林的攻击，向西方的天主教会求助。罗马教皇发出圣战的号召，得到热烈响应，集合两、三万人马杀向中东，占领圣城耶路撒冷，将城内的穆斯林与犹太居民杀得血流成河。将欧洲勇士运往中东的是意大利商船，十字军攻打城池的时候，意大利商人却忙着在东方设立据点，寻找与穆斯林做生意的机会。

地中海内航行距离不远，可以跑大路货，比如木材，谷物，食盐，帆矿，鱼虾等等，不像后来欧亚之间的远洋贸易，只能以金银换香料。让意大利人赚得最多的有两样转口生意：一样是从中东进口香料转往欧洲各地，主要是胡椒、肉桂、蔗糖等调味品；另一样则是拐卖人口，在黑海周边掳获的白人，卖去埃及、叙利亚当奴隶，其中的少女少男最值钱，少女多半被穆斯林贵族买下当奴婢或是小老婆，少男却是有很特别的用处。

阿拉伯人原本也是帝国边缘的蛮族部落，公元七世纪信仰伊斯兰教后杀出沙漠，割去东罗马的埃及与叙利亚，又吞下波斯，建起自己的帝国。成为权贵之后，他们的后代对从军不再热心。于是从意大利商人手中买下的少男被用来填补空缺，送去军营接受专门训练，教导成为坚定的伊斯兰教信徒，人称马穆鲁克（家奴）。成人之后他们获得自由，组成帝国军队的精锐，担任高级军官。到后来军政大权落在他们手中，竟然推翻埃及苏丹。原本买来的奴隶一跃变成主子，建立马穆鲁克王朝，从1250到1517年统治埃及两百多年。1260年，所向无敌的蒙古大军就是在巴勒斯坦的一场恶战之中，被马穆鲁克击溃，算是蒙古人在战场上首次遭遇重大失败。欧洲十字军在地中海东岸的据点最后也是被马穆鲁克铲除。为此，教皇曾经颁令禁止与穆斯林的生意往来，却是屡禁不止。

威尼斯与热那亚之争

地中海的贸易不是和气生财的买卖，意大利人面对的时局复杂：穆斯林分裂成好几股，欧陆上诸侯混战不已，黑海与爱琴海周边有东罗马，十三世纪蒙古人还扩张到黑海北岸。只是这些势力的关注点大多在陆地，地中海反倒成为意大利几个小城邦之间争夺的场所，其中最为强劲者是威尼斯与热那亚。沿海跑船需要落脚点补给，联结黑海与地中海的狭长海峡又是战略险要，双方的冲突没完没了，大规模的海上战争在十三与十四世纪就有五次。每次下来船只以百计，死伤以千计，参战人数则以万计，甚至连黑死病爆发期间都还要打仗。

到哥伦布出生的十五世纪，热那亚显出颓势。地中海东部出现新情形：奥斯曼帝国崛起，征服黑海周边地区，东罗马只剩下奄奄一息，严重冲击热亚那的商业利益。公元1453年，奥斯曼攻破君士坦丁堡，终结历时一千五百年的罗马帝国。奥斯曼土耳其还大力建设水师，成为海上新强权。威尼斯身段柔软，与奥斯曼且战且和，得以维持与埃及马穆鲁克的香料贸易，趁机垄断欧洲的香料进口。而热那亚则出现内乱，退出地中海东部，带着对威尼斯的嫉恨，改往西边的葡萄牙与西班牙谋取机会。

回到本文的开篇，哥伦布上岸葡萄牙的情节真假难辨，关于他流传着太多的传奇。但是从故事之中却不难看出他所生活的时代：威尼斯仍然可以转口香料，其商船经过葡萄牙外海送货前往北欧；热那亚是威尼斯的老对头，看到威尼斯商船难免有抢一把的冲动；在打斗不断的欧洲，海盗的近义词不是匪贼，而是英雄，落水的海盗感觉的不是羞耻，而是英武。

落脚葡萄牙

登陆之后，哥伦布没有流落他乡的艰辛，反倒得到不少照顾，当地早就有许多来自意大利的同乡。葡萄牙在北非沿岸进行探险，到此时已有半个多世纪。热那亚人做过很大的贡献：探险之初，葡萄牙的水师是热那亚人帮助建立的；大洋中发现的海岛，有热那亚人出面承包，开荒种地；到撒哈拉之南，绑架非洲黑人当奴隶，热那亚是贩卖人口的老手。受同乡举荐，哥伦布很快在葡萄牙船队之中找到位置。数年之后，还娶了一位富商家的千金为妻，岳父的家族也是来自热那亚。

此时，葡萄牙的探险已经摸到赤道的附近，可以跑出六、七千公里。不论是沿海还是离岸，他们都有足够的经验与信心四处闯荡，找一条去印度的海上通道在此时成为他们的明确目标。其实，从海上去亚洲的想法早就有人提过，付诸行动的也是一对来自热那亚的兄弟，于1291年驾船沿北非西岸南下，结果却再无音讯。

中世纪欧洲的地理认知多半来自经典时期的著述。古希腊人对地理理解的不凡之处，在于知道地球不是平面，而是圆球。他们生活在海边，早就注意到远处驶来的帆船最先看到的是桅杆的顶部，而不是更大更显眼的风帆或船身。希腊商人在地中海周边四处闯荡，从黑海北岸走到埃及南部，纬度之差相当于从哈尔滨到广州，看到的星座位置会出现不小的变化，也只能以球形的地球来解释。到经典时期，亚里士多德提出整个宇宙都是球状的，作为圆球的地球处在球心的位置，后来被奉为权威的地心说也是由此而来。到泛希腊时期，埃及更是有人在尼罗河的上游与下游，各自测量矗立的长杆在正午的阳光下投影的长度，从二者之间的差别推算出地球的半径与周长。但是在地域来说，他们只熟悉地中海周边的情况，对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波斯以东的亚洲没有多少概念。

欧洲人对亚洲的想像

亚洲闯入欧洲人的想像也与威、热之间的战争有关。1298年，二者在亚德里海发生激烈冲突，威方大败，数千名船员被俘，被押回热那亚关押。其中有一位年近半百的船长，一遍又一遍给大家讲述自己在亚洲的经历，消磨狱中的时光。他的名字叫马可·波罗，相应的叙述被一位识字的狱友记录成书。商人出身的波罗虽然会讲四种语言，却不识字。若不是赶巧有这么一段被俘的日子，故事就只能烂在他肚子里了。

游记有好几个不同的书名，其中一个叫着《百万传奇》，因为许多人对书里的描述半信半疑。它的确流传很广，但是不算作地理书，而是故事书。到十六世纪远航亚洲的通道打开，欧洲人才在其后数百年期间，有机会渐渐访问书中提到的地方，确认那不是胡侃瞎编。

但是书中还是有不少道听途说与吹牛夸大的成份，读来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之后的观感。作为商人，波罗对中国的观察很是粗犷，一些对欧洲人奇特的地方他却视而不见。比如说，元代官员之中有来自中亚与西亚的穆斯林与基督徒，双方不会你死我活。又比如说，中国已经有印刷，女子绑脚，朝中官员留着长指甲等等，他都没有提到。但是他注意到道路保养良好，官府有管治能力，朝廷有许多礼数，都是当时的欧洲所没有的。印象最深的还是东方的财富，在书中有许多渲染，黄金、白银、宝石、香料，吹得神乎其神，倒是符合一般人的胃口。

大老粗哥伦布

哥伦布比波罗要晚两个世纪，那本游记却是他最喜欢的书，随身带有一本，空白页处还写下批注。他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水手，在葡萄牙才学会基本的读写，单词之中总是夹着不合规矩的葡式拼法。游记提到中国东边的神秘国度，叫着“希盘格”(Cipango)，就是中文“日本国”的音译，算是欧洲人第一次提到日本的存在。波罗并没有去过那里，只是把日本说的很神奇，遍地是黄金，房顶都是用金子盖的，还严重夸大日本的面积。

哥伦布对此深信不疑。他虽然读书不多，却在水手之中听过各式各样的故事。葡萄牙航海摸索的大方向是沿着非洲的西海岸往南走，哥伦布曾经随着船队去过几内亚，也就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黑非洲地带。在大西洋中航行的葡萄牙人，早已注意到从西边漂来的树枝，飞来的雀鸟，甚至有人声称看到过漂浮的尸体。大西洋的西边或许存在有人居住的岛屿，这在葡萄牙水手之中并不算是什么新鲜的想法。

与此同时，经典时期的地理论述流传到中世纪，存在解释上的争议。以地球周长的计算来说，有单位上的争议，相应的书籍从阿拉伯文翻成拉丁文，所用的里数单位与罗马不一样，造成计算上的偏差。古希腊人也不知道从欧洲到亚洲到底有多远，只是猜测跨过的经度有180度之多，比实际的100度大出近一倍。

哥伦布的文化程度不高，对相应的计算一知半解，却深受水手之中流行的各式传闻的鼓舞，更是对亚洲充满向望。他采用最小的地球半径，最大的欧亚跨度，再加上马可·波罗书中夸大的日本岛面积，算出从北非外海到日本的距离只有4500公里左右，不到实际距离近两万公里的四分之一。

找资助的不易

葡萄牙的航海探险有几分风险投资的模样，由国王批准，并且提供资本，冒险家奉上想法，赌下自己的性命，带船队出去摸索。探险的收获由国王得大头，探险者会得到奖赏，或是受封成爵，并且分享获利的一部分。这算不上资本主义，只是在税收制度不成体统的封建欧洲，国王捞点外快的方法。

哥伦布的想法很诱人，如果日本只在西边4000多公里，这点距离对葡萄牙人来说是小菜一碟。亚洲通道一旦打开，葡王与哥伦布都可以发大财。往西边探险的建议以前就有人提过，目的是寻找大西洋之中的海岛。哥伦布却以亚洲为目的，意义放大了许多。1484年申请递上来，葡王交给相关专家审议，很快得出结论，计算不靠谱，只是异想天开。

第二年，哥伦布改往西班牙谋机会，那里也有许多热那亚人，王室中甚至有人与他的岳父相熟。申请再次交给西班牙专家审议，又没有通过。西班牙的规模与势力要比葡萄牙大出许多，在欧洲诸侯之中都算是大户，当时正忙着攻打留在伊比里亚半岛上穆斯林的残存势力格拉纳达，腾不出手搞航海探险。不过，女王与国王听过哥伦布的陈述，颇有兴趣，请他留在西班牙等候。

这一等好几年没什么动静，其间哥伦布也托人找其他的国王或贵族讨资助，都不得要领。要到1491年，格拉纳达就要被攻克的时候，才出现第二次机会。西班牙攻打穆斯林说起来是圣战，其实是杀鸡取卵的傻事。格拉纳达与北非有许多贸易，原本每年向西班牙进贡黄金，光复之后贸易中断，贡金不再，得筹划补救的办法。于是哥伦布又被请出来，第二次讲述他的西行宏图，结果竟是再一次被否决。

沮丧的哥伦布，准备前往法兰西另觅金主。此时才有一位家臣向女王献策：哥伦布的计划的确不着边际，却也花费不大，不如小赌一把，不成不算多大损失，成了可就赚翻了。而且，这种机会不能让老对头法兰西拣走。女王这才回心转意，派人追回哥伦布。

一举成名，争议不断

1492年9月3日，历经七年的等待，哥伦布率领的三艘帆船从北非外海的加那里群岛出发，向西挺进。一路顺风顺水，前后只不过走了33天，就发现有人居住的小岛。做过项目的人都知道，申请经费往往要比动手做事更让人费神。登陆地点只是加勒比海众多群岛之中的一个，但是哥伦布却觉得那是亚洲大陆的外围。当时欧洲人对亚洲地理的轮廓并不清楚，从非洲东岸，到南亚、东南亚、东亚，整个范围都通称为“印度”，那些土著也因此被他称为“印度人”，译到中文里成为“印地安人”，真正的含义却是亚洲人的意思。只有在次年回来的航程上，船队碰到热带气旋，被吹得晕头转向，才算遭遇一些麻烦。

回到西班牙的哥伦布一举成名，大西洋的西边有人烟的确是一项重大发现，也同时引发一场争议：他的登陆地点到底是不是亚洲。哥伦布特意带回几位几乎是裸体的印第安土著，不同于欧洲白人或是非洲黑人，但是也与传说之中身着绫罗绸缎的亚洲人很不一样，而且也没有找到香料、城市、或是金壁辉煌的宫殿。

哥伦布坚信自己到达的就是亚洲，又申请下一轮资助，去寻找通商港。在其后的十年时间，他还要三次赴加勒比探险，前后找到许多岛屿。古巴是其中较大的一个，发现时让他激动不已，以为那就是日本。但是，这些岛上别说黄金屋顶，连像样的港口都没有，只有生活简朴的土著，住在条件原始的村落里。当地有特别的植物，却没有亚洲的香料。当地人愿意拿下他们身上的金饰，换取欧洲人带来的帽子、铃铛、玻璃珠等等小玩意。但是当地却没有金矿，那些黄金来自河岸沙滩上拣到的小金粒。几次探索下来，哥伦布能够想到的发财生意，只有将土著带回欧洲贩卖，也就是热那亚贩卖人口的老营生。

六年之后（1499年），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南端走到印度，所见所闻更加证明哥伦布所到达的地区不可能是印度。国王与女王也放弃与印度贸易的美梦，接受现实，最多只能像葡萄牙人在北非外岛那样，派殖民者过去种些农作物赚辛苦钱。与此同时，西行探险的许可也批给其他船队，慢慢摸清加勒比南岸漫长的海岸线。这其中又是一位来自意大利的水手，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分别跟随葡萄牙与西班牙船队西行探险，将相关见闻写在给亲朋的信里，首次提出那一带不是亚洲，而是新大陆。到这一看法普遍被人接受之后，新大陆也套上他的名字，遵循西方将大洲的名字女性化的传统，命名为“亚美利佳”(America)，而不是“哥伦比娅”。

郁郁寡欢的结局

找到亚洲的梦想屡屡落空，对哥伦布来说有几分残酷。虽然加勒比海岛的发现，已经让他发了一笔，但是与直通亚洲所能带来的富贵相比，差得很远。他被任命为新发现土地的总督，只是他虽然长于航海与推销，却不长于当官治理，把殖民地搞得怨声载道，没多久就被撤职查办。

郁郁寡欢之中，哥伦布去世于1506年，也就是第一次西行探险之后的十四年，至死都坚称自己走到了亚洲。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地理发现，基于的是错误的计算与夸张的构想，得到的是完全出乎预料的结果，甚至超出哥伦布自己的想像与愿望。大老粗哥伦布的经历，也给欧洲人的思想方式带来巨大冲击：对世界的探索不能只抱着经典，热衷于逻辑推导，就算计算有误，实践者还是拥有试错与发现的机会。

他与那些出自意大利的水手们，也给欧洲的经济形势带来根本的改变。美洲的发现与亚洲航道的开通，使得欧洲的经济重心离开地中海，移入大西洋。意大利城邦渐渐失去在中世纪享有的特别位置，以后成了经济落后地区。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声名显赫的佛罗伦萨、威尼斯、热那亚等等，到大航海之后一百年，渐渐变成旅游景点。时势迁移，以至大家都不容易体会到哥伦布来自意大利的历史含义。

参考资料：

W. D. Phillips and C.R. Phillips, The World of Christopher Columbu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Mike Dash, Blog article: Blonde cargoes: Finnish children in the slave markets of medieval Crimea, Jan. 15, 2015. https://mikedashhistory.com/2015/01/15/blonde-cargoes-finnish-children-in-the-slave-markets-of-medieval-crimea/ last accessed April 28, 2019.

James Waterson, The Mamluks, History Today, 56 (2006) 21-27.

J.J. Norwich, A History of Venice (London: Penguin, 2003) Chap. 18 & Chap. 19

Bailey W. Diffie and George D. Winius, Foundations of The Portuguese Empire, 1415-1580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7)

M. Hogenboom, We have know that Earth is round for over 2,000 years BBC website http://www.bbc.com/earth/story/20160126-how-we-know-earth-is-round last accessed May 15, 2019

H. Honour, Chinoiserie: the Vision of Cathay (London: John Murray, 1961) pp.8-13

H. Wallis, What Columbus Knew, History Today, 42 (1992) 1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