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王力:漫谈古汉语的语音、语法和词汇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漫谈古汉语的语音、语法和词汇”。所谓“漫谈”,就是随便谈一谈。
我们学习和研究古汉语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培养学生阅读古书的能力,并不是为了教大家写文言文。那么,怎样培养阅读古书的能力呢?我经常说,要建立历史观点。什么叫历史观点呢?就是利用历史发展的观点研究古汉语的语音、语法和词汇。现代汉语是从古代汉语发展来的,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在语音、语法和词汇方面有些是相同的,有些是不同的。因此,我们研究古代汉语就要知道,什么是古代汉语有而现代汉语没有的,什么是现代汉语有而古代汉语没有的,不能把时代搞错了。不同的时代,语音、语法和词汇三方面都有很多不同。下边分三方面来讲。
安徽商报 资料图汉语语音的古今之别
首先讲语音问题。古代汉语语音,跟现代汉语语音有很多不同,就是上古时代的语音跟中古时代的语音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这就是说语音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着。但是语音的发展变化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很有系统、很有规律地发展变化着。我们研究古代汉语就要知道些古音知识。这样,古代汉语中的有些问题才容易理解。
我们不要求照古音来读古书。那样做,一是不容易,二是没必要。我们只要求知道古代读音与现代读音不同,比如有些诗歌,现在念起来很不顺口,不押韵,但用古音来念就押韵,就很顺口。所以我们学习和研究古代汉语,要有一些古音的知识。今天我们不谈上古的语音,只谈中古的语音,也就是唐宋时代的语音,或唐诗宋词的读音。我举两首诗来说明这个问题,这两首诗都是大家熟悉的,一首是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如果用现代普通话来念,“家”“花”可以押韵,“斜”和“家”、“花”就不押韵了,而它是平声字,应该是入韵的。是不是杜牧作诗出了错误呢?不是的。这是因为现代读音跟唐宋时代的读音不一样了,语音发展了。我们有些方言,读起来就很押韵。比如苏州话,“斜”音〔zìɑ〕,就可以和“家”“花” 押韵了。这说明苏州话“斜”的读音接近唐宋时代的读音。另外一首是宋人范成大的《田园四时杂兴》之一:
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照北京话来念,“麻、家、瓜”是押韵的,这说明这几个字北京话的读音比较接近唐宋时代的音。如果用苏州话来念,“麻”和“瓜”还是押韵的,“家”和“麻”、“瓜”就不押韵了。北京人念杜牧那首诗,“ 斜”与“家”、“ 花”不押韵,苏州人念这首诗“家”与“麻”不押韵,可见要读懂唐宋诗词, 需要有些古音的知识。如果懂得了平水韵,懂得了唐宋古音,就不会有不押韵的感觉了。还有一个平仄问题, 写诗要讲究平仄,所谓“平”,就是平声, 所谓“仄”,就是上、去、入三声,苏州话有入声字,北京话没有入声字。古代的入声字,在现代北京话中分派到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中去了。这样, 北京人遇到在古代读入声而现在读阴平、阳平的字, 就不易分辨了。比如刚才范成大那首诗中“童孙未解供耕织” 的“织”,北京话读阴平,这就不对了,这句诗应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织”字所在的位置不应该用平声字,所以北京话“织”字读阴平就与古音不合了,“织”字在古代是个入声字,这样就合平仄了。所以说,我们应该懂一些古音的知识。
当然,要透彻地了解古音,是不容易的,但是学习古代汉语总要有一些古音的基本知识。
“之”与“其”的妙用
其次讲语法问题。古今语音变化很大,语法的变化就小得多。因此,古代的语法,也比较好懂。但是,也有困难的地方。有些语法现象好像古今是一样的,其实不一样。我常对我的研究生说,研究古代语法,不能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不能先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再根据你翻译的现代汉语去确定古代汉语的结构。我们不能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古代汉语语法,就跟不能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外语语法一样。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古代汉语是很危险,很容易产生错误的。因此,这种研究方法是一种错误的研究方法。现代汉语有所谓包孕句,上古汉语没有这种包孕句,而上古汉语有一种“之”字句,即在主语和谓语之间有一个“之”字,如: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
“人之不己知”不是包孕包中的子句,而是名词性词组,它们所在的句子也不是复句式的包孕句,而是一个简单句。如果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之”字不翻出来很顺畅,“不怕人家不了解自己”;如果“之”字翻译成“的”字,“不怕人家的不了解自己”,就很别扭。这就说明,在上古汉语中,这个“之”
字必须有,有这个“之”字句子才通,没有这个“之”字就不成话,而现代汉语中,没有那个“的”字才通畅,有了那个“的”字,就不通了。这就是古今汉语语法不同的地方。
这种“之”字,《马氏文通》里没有提到,后来好像很多语法书也不怎么提。我在《汉语史稿》中特别有一章,叫作“句子的仂语化”。“仂语”就是我们现在叫的“词组”。所谓仂语化,就是说,本来是一个句子,有主语,有谓语,现在插进去一个“之”字,它就不是一个句子了,而是一个词组了。后来南开大学有一本教材,大概是马汉麟编的,称这种结构叫“取消句子的独立性”。这就是说,它本来是一个句子,现在插进了一个“之”字,就取消了它的独立性,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句子形式了。叫“句子的仂语化”也好,叫“取消句子的独立性”也好,都有一个前提,就是承认它本来是一个句子,后来加“之”字以后,被“化”为仂语了,被“取消”独立性了。这种说法对不对呢?最近我重写汉语史,写到语法史的时候,碰到了这个问题,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感到从前的说法是片面的,甚至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呢?因为这种“之”字句在上古汉语中是最正常、最合乎规律的。这种“之”字,不是后加上去的,是本来就有的,没有这个“之”字, 话就不通,那怎么能叫“仂语化”呢?不是“化”来的嘛,也不是“取消句子的独立性”。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先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了,在现代汉语中那个“的”字是不必要的,于是就以为古代汉语的那种“之”字也是加上去而使它成为一个词组的。这种“之”字结构,就是一个名词性词组,这种“之” 字的作用,就是标志着这种结构是一个名词性词组。这种“之”字结构可以用作主语、宾语、关系语和判断语,下边我举几个例子:
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孟子·滕文公下》)
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孟子·公孙丑上》)
知虞公之不可谏。(《孟子·万章上》)
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论语·八佾》)
第一个例子,“民之望之”作判断句的主语,“大旱之望雨”作判断句的判断语;第二个例子,“纣之去武丁”作描写句的主语;第三个例子,“虞公之不可谏”作叙述句的宾语;第四个例子,“君子之至于斯也”作关系语,表示时间。这里的“之” 字都不能不要,不要这个“之”字就不合上古语法了。
与“之”字句起同样作用的是“其”字句。“其”字是代词,但这个代词总处于“领位”,因此,“其”字等于“名词+之”。有人用翻译的方法定“其”字就是现代汉语中的“他”字,这是错误的。古汉语中的“其”字,跟现代汉语中的“他”字在语法上有很多不同。“其”字永远不能作宾语,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都不能把“其”字当宾语用。我27岁要去法国,买了一本《法语入门》, 这本书把法语的“Je l'aime(我爱他)”翻译为“我爱其”,就非常错误。这本书的作者,法文程度很好,中文程度就很差了。“其”字能不能当主语呢?从前有些语法学家以为“其”字可以充当主语,这是一种误解。黎锦熙先生在《比较文法》中承认“其”字可以充当子句的主语,但他有一段很好的议论,他说:“马氏又分‘其’字用法为二:一在主次,二在偏次。实则‘其’字皆领位也。”“其”字不是只等于一个名词,而是等于“名词+之”,所以只能处于领位,不能处于主位。下边举几个例子来看。
例一:“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弟”译成现代汉语是“他为人孝弟”,那么“其”字不等于主语了吗? 刚才说了,这种翻译的研究方法,是一种错误的研究方法,古代汉语的“其”字不同于现代汉语的“他”字。这个句子的主语是“其为人”,谓语是“孝弟”。“其为人”等于“某之为人”,是一个名词性词组,这个名词性词组作主语,不是“其”字作主语。
例二:“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论语·阳货》) 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窥测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访他。“其亡”是“阳货之亡”,是一个名词性词组,作动词“时”的宾语。
这种“其”字结构和“之”字结构有同样的作用,他们都是一个名词性词组。我在重新写的语法史里举了很多的例子,大家可以看。
有时候,“之”字和“其”字交互使用,这更足以说明“其”等于“名词+之”。举两个例子:
例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论语·泰伯》)“鸟之将死”用“之”,“其鸣也哀”用“其”,这里的“其”字等于“鸟+之”,“其鸣也哀”就是“鸟之鸣也哀”。为什么用“其鸣”而不用“鸟之鸣”呢?因为前边已经说了“鸟之将死”,后边再说“鸟之鸣也哀”,就重复了,不如后边的“鸟之”用代词“其”表示更精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情况相同。
例二:“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庄子《逍遥游》)“其负大舟”就是“水之负大舟”。因为前边用了“水之积”,后边的“水之负大舟”的“水之”就可以用“其”字代替了。
从上边“其”字和“之”字交互使用的情况看出,“其”字绝不是一个“他”字,而是包括了“之” 字在里边,它是“名词+之”,因此,它不能用作宾语,也不能用作主语,只能处在“领位”。
古代的“之”字句、“其”字句, 其中的“之”字是必需的,不是可有可无的。现代汉语中没有这种句式,我们不能把这种“之”字翻译成现代汉语的“的”字,也不能把“其”字翻译成“他的”或“它的”。如“水之积也不厚”不能译成“水的积蓄不多”,“其负大舟也无力”也不能译成“它的负担大船无力”。从前我们编《古代汉语》说这些“之”字可以不译出, 这种说法不够好,不是可以不译,而是根本不应该译, 因为现代没有古代的那种语法。
“再”与“稍”
最后,讲词汇问题。先举两个例子,头一个是“再”字。上古的“再”字,是“两次”“第二次”的意思,这个意思一直用到宋代以后。这不同于现代“再”字的意思。古代“再”字只作“两次”“第二次”解,“第三次”就不能用“再”了。数目字作状语,“一次”可以用“一”,“三次”可以用“三”,“六次”可以用“六”,“七次”可以用“七”。如:“禹三过其门而不入。”“诸葛亮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唯独“两次”不能用“二”,必须用“再”。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古书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易·系辞》:“五年再闰。” 就是五年之内有两次闰月。《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一不胜而再胜。”“再胜”就是“赢两次”。“再”字作“又一次”讲,产生得很晚,现在还没有研究清楚到底在什么时候。再举一个例子,“稍”字在古代是“逐渐”的意思,而不是现代的“稍微”的意思。比如:《史记·魏公子列传》:“其后稍蚕食魏。”“稍蚕食魏”就是“逐渐地像蚕吃桑叶那样来吃魏国”。“稍”表示的是一步一步地吃,而不是稍微吃一点儿。所以下文才有“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虏魏王,屠大梁”是“渐渐地吃”的结果,如果只是稍微吃一点儿,就不会产生这种结果了。又比如:《史记·绛侯世家》:“吏稍侵陵之。”“稍侵陵之”就是一步一步地欺负他,绛侯周勃很忠厚,他属下的人就得寸进尺,一步步地欺负他。不能说成“稍微欺负”,那不成话。又比如,苏轼有一句话,“娟娟明月稍侵轩”,它的意思是美好的月光渐渐地照进窗户。因为月亮是移动的,所以是一步一步地照进窗户,不是一下子都照进来了,也不是只稍微照进来一点儿,要是那样,就没有诗意了。
从上面举的例子可以看出,我们学习古代汉语,就是要准确地掌握古代汉语的词义。一个词,在古代汉语中的意义与在现代汉语中的意义是不相同的,不能用现代汉语的词义去解释古代汉语的词义,比如上边讲到的“再”字、“稍”字,如果就现代汉语的意义去解释,那就错了。古汉语中有些看起来很浅的字,最容易出错误。比较深的字会去查字典、问老师,很浅的字,以为自己懂了,实际上不懂,这就容易理解错了。所以我们有一个搞古代汉语的同志说,学习和研究古代汉语,主要是词汇问题,这话是有道理的。
本文摘录自《古代汉语常识》,王力 著,后浪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现标题和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