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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权威农村问题专家陈锡文:我与中国农村50年(连载⑤)

2019-06-11 13: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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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书是解放日报特聘首席记者、高级编辑高渊的人物特写选集。在本选集中,作者对那些在中国当代发展模式上贡献过力量的重要人物,那些改革的探路者,进行了细致地刻画。这些人物的人生,既是自我实现的过程,也是中国前进道路上的一个侧影。作者通过温糯和软的访谈书写,将受访者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与国家命运串联起来,闲话中国70年发展史。在思想的碰撞中擦出火花,为新中国70年巨变留下珍贵实录。

陈锡文(图 视觉中国)

中国农民是什么人

高渊:在你眼中,中国农民还是弱势群体吗?

陈锡文:从下乡一直到现在,我觉得农民中的大多数依然是比较弱势、收入偏低的群体,这个至今没有改变。

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农民的艰辛,是在黑龙江兵团刚当了连队的文书兼出纳以后。我管发工资,那一次连队100多人都把钱领走了,但有两三个老职工没来领,我知道他们生活很困难,以前都是最早来领的。听说是病了,我想我就送上门吧。

去一看,那真是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老婆是家庭妇女,炕上爬着三四个孩子,棉絮破破烂烂。我说怎么不申请救济?他们告诉我,人均月收入要低于六块钱才行。也就是说,每个月三十六七块的实际收入,要养活七个人以上才有资格申请。

那之前,我老觉得老职工落伍、愚昧、自私。当时团领导开会也批评,说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是说老职工来上班,看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顺手就拿走了。冬天规定不能砍树,他们也会悄悄去砍了当柴烧,这样可以省下买煤的钱,真是斤斤计较得很。

再比如,我们那儿基本上只产小麦,老是吃馒头、面条,想喝口粥都没有,因为大米小米都没有,连玉米子也没有。团里通过地方粮食部门进了一些小米和玉米,但都被老职工买走了。为什么呢?差一点的面粉一毛四一斤,好一点的一毛六,但玉米子和小米都只要九分钱一斤,他们挑便宜的买,我们就没有粥喝,老是骂他们,后来才知道就为了省这几分钱嘛。

高渊:这辈子一直在跟农民打交道,对农民有什么样的感情?

陈锡文:农民也在变,尤其是他们进城和资本下乡后,带来的变化是很深刻的。但总的一条,中国农民的本质是纯朴、善良、大度、吃苦耐劳和执着的,这种品格非常了不起。

从这个意义来讲,他们不仅在物质层面上成为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石,更重要的是从精神层面上,在很长时间内对中国人的价值观念、伦理道德等,起到了定位作用。

现在媒体经常讨论文化缺失、道德水准下降、人心不古等。班固说孔子讲过一句话:礼失求诸野。就是在庙堂之上、市井之中,很多礼制、礼仪都被人忘记了、抛弃了,但到乡下去就还能找得到。这说明,自古以来,农村对传统文化道德的保存和守护要强于城市。

高渊:农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陈锡文:中国农民祖祖辈辈种地打粮,他们是知道感恩的。因为地不是他创造的,粮也不完全是他创造的,但有了地和粮,他才能生活,才可能生活得更好。

农民是中国社会最懂得感恩的阶层,质朴、勤恳、诚实等性格都和这一条有关。现在的问题是,社会的价值取向不能把这些给泯灭了,我们制定制度和政策要把握好导向。

农民保留的那些最传统的东西,是做人最需要的。懂得了感恩,才知道敬畏,才知道应该限制自己的哪些行为,不然就会放纵。

高渊:现在到乡下去,还能找到这些品质吗?

陈锡文:1987年我去安徽调研,去了淮河的一个行洪区。每次淮河发大水,那个地方都要被淹没,当地农民家里荡然无存。而且因为不断地行洪,河里的泥浆冲出来,把地面越垫越高,房子的门已经不能走人了,只能从窗户爬进去。

我看到一个农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因为水一来,要随时卷起铺盖就走。我问他,你对政府有什么要求?那个老农想了半天说,既然你们要行洪,能不能在这儿修个闸?

我说修个闸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照样被淹掉吗?他说是啊,但现在每次行洪都是部队来炸堤坝,水退了还要我们自己挑土去填缺口,好土都填进去了,这里的地越来越不行了。

我听了很受震动,他没有说要赔偿。当然,那个时候也不可能赔。现在再去,可能他的回答就会变了。那时候的农民真是非常的纯朴,他觉得行洪是没办法的事,不淹我们这儿,难道去淹城市?

高渊: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做一辈子农村工作?

陈锡文:我做农村工作这么多年,始终要求自己去了解真实情况,这样才会有切身感受,才知道在干什么、为什么干、为谁而干。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多做一些对的事情,让农民过上更好的日子。

高渊:现在已经卸掉行政职务了,你会继续关注中国农村吗?

陈锡文:这是肯定的。我想更多地了解农村的实际情况,政协也有很多调研活动。同时,也想在理论上进一步做一些梳理,因为确实有很多理论问题,似是而非没有搞清楚。比如,真叫我讲什么是农村集体经济,我可能也讲不太清楚。

但有一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能去干扰行政工作,这是最基本的。不会再参与农村政策的制定了,但有意见、建议还会提。

(连载完)

摘自《中国寻路者》,高渊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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