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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高三:在线教育的抱团取暖|埃瑞璜①
今天是2019年的高考第一天。面对高考,人们往往想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话。但正站在桥上的孩子们,各有自己抵达桥头的方式与心态。
世界是多元而复杂的。我们看到,与大城市里相对轻松从容的考生相比,那些在县城村镇的孩子,面对教育资源向上集中的局面,为了不泯然众人,正努力寻求靠一块屏幕改变命运的路径,依托互联网,他们彼此取暖自救,组成坚实的连接,试图打开并接近理想的世界。他们连接成了在线教育的小团体。
这类在虚拟空间形成的真实社群,在城市生活中的意义越发显明。2018年底,澎湃新闻的首个研究项目“网民20年:互联网社群研究”,正是因此而展开。
以下是我们发布的第一篇成果。这篇文章的作者们,正因这类在线教育结缘。他们的经历与文中的主人公或许有些相似,而后进入了不同的高校,又拿出一部分时间精力,投入到学弟学妹身上。几个月前,他们在我们组织的工作坊里见面,带着年轻人的活泼、松散与伤感,这种气息也体现在他们的文字里。很高兴能接触到这些最真实的心声表达,愿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前途。
陷落之地
木月今年高三。18岁的她,在广东省潮州市的一座小镇生活。
2017年,在社交媒体中,木月曾经发布过大段大段的自我剖析。其中有一句话是:“总而言之,我的成长过程中贯穿始终的一个词是「普通」。”
木月书桌上摆着的全家福,是去年春节去照相馆拍的。一家六口,把一张小小的红底光面照片填充得略微拥挤。
左边站着的男人是木月的大哥,早早辍学,如今靠在外务工维持生计。两个年纪稍长的女孩是木月的姐姐,平时都在外地念大学。
父母端坐在照片中央。他们在小镇上的菜场工作,并不常拍照,定格的笑容显得有点拘谨。和镇上大多数父母一样,比起追寻所谓更好的生活,他们考虑更多的是银行账户上的余额、口袋里的零钱、市场的肉菜价格,还有孩子们的学费。
木月是站在父母背后微笑的小姑娘。家人眼中,她是性格最温顺的小女儿。一切看上去都挺好,他们很少为木月的学习操心。
木月的第一场“重要考试”发生在初二。幸亏她赢得了胜利。后来她才越发明白,当年老师口中的“这场重要考试”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场迎接初三的分班考试。
随着“撤点并校”政策落实,乡村大量小学、初中被重组整合。大量农村学生涌向县城学校,县城教育资源则相对供给不足。相较大城市,县城的学校无论硬件还是师资都显得薄弱。于是,中考成了县城孩子的重要关卡。
木月所在的学校,为即将升入初三的孩子准备了一场分班考试,分出重点班和普通班。重点班整合一切优秀资源,向中考进发;而与之对应,落入普通班几乎等于踏入“考不上高中”的道路。
“不进入初三的重点班,就考不上高中。”初二教室里,各科老师敲着黑板,苦口婆心。
但直到参加考试,大多数孩子都没能真正理解,挂在老师嘴边的“考不上高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毕竟,他们才14岁。
考不上,会去哪儿呢?打工有趣吗?读书真像大人们说得那么重要吗?好像听说,小伙伴的哥哥打工回来赚了大钱呢。
依靠平时的努力,木月成功进入重点班。不过,一次胜利还远远不够。许多考试的胜利连在一起,才可能拼凑出一条与大多数人不同的前路。
生在这里,却注定要逃离这里。
“知识改变命运!”教室里,老师捧起课本带孩子们朗读。
少年工友
十五岁时交往的小伙伴,在自己的人生当中,究竟是何种角色?
因为学习繁忙,因为对方脾气倔强,或者其他已经想不起来的原因,中考之前,木月和最要好的朋友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中考前一天,她约对方见了一面。也许那天夕阳过于短暂,两个孩子并未和好。对方背过身去,她也不太在意地扭过头,想:“只要一起考上好的高中,就可以和好了吧。”
结局是分道扬镳。她考上了镇里最好的高中,而朋友发挥失常,只进入一所职高,后来选择辍学打工。这些故事叙述起来,与消磨时光的电视剧何其相似。可是身为主人公的孩子们,无法把电视关掉。
每年夏天,告别都会发生在无数对小镇玩伴的身上。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木月的内心都留着失落的深痕。
在父母的争吵声中,这些失落感逐渐沸腾。
对她的父母来说,争吵是家常便饭,且口角往往伴随暴力。她学会把父母房间的门钥匙藏起来,“防止爸爸锁上门打妈妈”。
木月脑海时常涌起关于“打工”的想象:自己将在某天收拾好行李,融入火车站的人潮,像她的哥哥一样,像她的朋友一样,像小镇上无数年纪相仿的孩子一样。
“要是能离家很远,就好了啊。”
直到现在,木月和她的初中同学们,都没能再联系上那个女孩。
小镇梦想
每年高考时节,总像菜场陈列新鲜蔬菜那样,网上发出各种应季的状元报道。
木月喜欢上网。她点进文章,打量着那些发着光的文字和图片。循着新闻给出的线索,她找到报道中提到的学校贴吧。在那儿,许多年纪相仿的孩子,正热烈讨论着许多她不常听到的话题。留学、竞赛、自主招生......
她有些讶异地,浏览着层层叠叠的帖子。就像小镇水泥墙上新刷的鲜红标语,它们对木月来说,庞大、陌生而模糊。
木月的高中贴吧,最新的一个帖子标题是:“有人一起打工吗?”这个冷清的贴吧中,没有人回应发帖者。
进入全国卷时代后,木月当年考入的这所“最好的高中”逐渐没落。毋论“985”、“211”,一个班有人能考上本科,都是幸运。
一方面,省内少数重点中学,对全省高分学生与优秀教师进行“收割”与“抽血”,这某种程度上减少了优质教育资源的总量,扩大了不同学校的差距。各县区的优质生源向市重点中学集中,各市优质生源向发达地区中学集中。它们构成欠发达地区教育发展的循环链条:教育资源不平衡,加重人的忧虑,促使人向优质教育资源集中地区靠拢,从而导致优质生源流失;优质生源的流失,反过来使欠发达地区教育质量缺少基本保障,又进一步加剧教育资源不平衡。
对没有机会走出去的木月以及大批县中学生来说,弥漫在他们当中的情绪,只剩无力与无奈。
另一方面,统一使用全国新课标卷后,高考阅读材料难度陡然加大、选题干扰项增多,学生需要改变以往的套路思维。对这些一路应试走来的学生而言,这不啻是一大挑战。“模版化”的思维习惯,是建立在以适应考核为目标的应试教育之上的。这直接与变化的考试内容相碰撞,也直接让学生感受到变革的压力和不适。
然而,处于变化中心的县中学生,往往处于相对失声的状态。
相比初中,高中的风雨来得更加猛烈,木月有些措手不及。
高一时,她尝试去和同学交友。她很喜欢打篮球,高一时还拿到了「篮球最佳投手」的称号。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但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那些少年少女,不属于“可以深入交流的朋友”的范畴。
高二时,她被分入八个文科班中最差的班——这是一个她越发无法忍受的班级。
「她们都很无聊,身为文科生也不看书,都在聊老师的衣服。」
「另外,她们实在是太乖,太听话了。」
分班之后,她逐渐变得沉默。随着年纪增长,木月不断怀疑自己过去“乖乖女”的生活方式。像别人一样,保持合群;像绵羊一样,时刻温驯。
只要是课堂就认真听讲,只要是老师的命令就无条件完成,只要是学校的要求就完全遵守,但最后不过是去念专科,或者离乡打工——这就是这个小镇绝大多数青年的十八岁。
与此同时,家庭也在步步紧逼。
高二下学期,爸爸怀疑妈妈出轨,打骂来得更加猛烈。所有亲戚轮番到木月的家中劝说父亲。在此之前,亲戚们从未知晓妈妈已经历多年家暴。
“他怀疑我妈妈出轨,但其实是积压太久的压力和自己向来多疑的的性格造成的……”
“爸爸去医院查过,说是臆想症。”
在争吵声中醒来,在争吵声中入睡,内心痛苦到麻木。高二下学期,她有三个半月这样度过。虽然父母认为,家里四个孩子中,木月是受他们影响最小的一个,但木月仍然能明确指出这段经历对她的影响。
“大家都认为他们很了解我,认为我很乖。”
“而我认为,我关心的只有我自己,欠别人的只有父母,尽量还回去。”
“想考一个很好的大学,回报自己的父母,仅此而已。”
并非虚拟
相比课本,她喜欢的是小说;相比《你的孤独,虽败犹荣》,她喜欢的是《野草》;相比在弥漫着尘土和树木味道的小镇闲逛,她喜欢的是在网络上游荡。
2018年,升入高三前的漫长暑假,木月偶尔拿起手机看一些网剧。一部名为《上瘾》的网络热播剧进入了她的视野。和许多同龄女孩儿一样,她渐渐喜欢上这部网剧的两位男主角,开始在网上饶有兴趣地搜索一些与他们相关的消息。
此后,当端坐在书桌前,疲乏之余,木月脑海中也会冒出一个设想:假如好好学习,以后会不会有很多机会,能看到如此热爱的他们?
她在BiliBili上搜索和他们有关的视频。不自觉地,也开始在B站搜索「北大」、「清华」之类关键词。这两所高校的名字,遥远得宛如梦境。
但为什么不试着,去触碰一个梦呢?
网络上总是一环扣一环,充满奇遇。在BiliBili上,她又找到许多标题有“北大学长”、“清华学姐”等字眼的视频。看完后,她关注了视频制作者的公众号。在跟随这些线索,注册登陆一些高考论坛后,木月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结识了朋友,那种在生活中找不到的朋友。
现实显得冰冷。而虚拟的网络为她带来了友情。
网上认识的朋友,邀请她来北京玩儿。“去北京”,也成了木月心里的秘密。她想在北京看一场演唱会;想和朋友们一起打篮球;想去北京念大学。
网络上朋友们新颖的学习方式令她心动。而课堂上沉闷的气氛使她想逃离。
那一天,饭桌上。升入高三的木月,小心翼翼地,向正在讨论伙食开销的父母询问:“我可以......回家自学吗?”
寂寞逃亡
进入高三后,她察觉到,学校老师讲课效果不好。因为,周围大部分同学,瞄准了一月的“学考”(广东省面向专科招生的学业水平考试),或多或少放弃了高考。
木月不甘心。自学的念头,像鱼儿因呼吸而吐出的泡泡一样。冒出,破碎,再次冒出。
突发奇想,她用小刀在一本厚书中间挖了一个洞。当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时,她在这个洞中,用手机查找学习资料。
木月用来藏手机的书。于是,她进入了“互联网+教育”的圈层。有机构指出,2020年,中国在线教育用户规模预计将达到2.96亿人, 市场规模达4330亿元。
渐渐地,除B站外,木月开始涉猎多个网络平台,也购买过许多直播课程,但回顾那个阶段时,她这样说:“我原来认为学校教育不好,接触了网课之后,其实就有些依赖,尝试之后慢慢觉得不可行。”
“我现在觉得,要靠自己认真学习,去尝试自己思考,而不是坐在一个地方漫无目的地听讲,被动学习。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网络上。”
2018年11月,她在B站看到,自己关注的账号中,名为W的清华学长在做直播。那个直播间为宣传W学长参与制作的印刷品而诞生。但W的状态好像并没那么有激情。简单谈到自己的只言片语中,还透露着几丝丧气。
“我挺害怕让别人失望的。”
W学长直播视频回放截图。
屏幕那边传来陌生的嗓音,但这句话直击心底——这几乎是她的内心告白。木月在这个直播间停下脚步。
视频结尾,W学长给了32进制加密的微信号。简单换算后,木月加到了W学长的微信。在与学长的聊天中,她的心情似乎得到了宽慰。
W学长与木月分享了自学经历,也给了她一些具体建议。
她很感激学长,但她也有自己相对清醒的思考。即使是在网络上有所交集,那些显示屏背后的人,依旧离自己十分遥远。网络不是逃离现实的乌托邦,而是另一种现实。
“线上社交本身有其弊端。”
“每个人的性格、怀揣的想法不一样,这些都没有磨合过,仅靠想象在交朋友。比如说,你点赞评论完谁,并不会真的和谁认真交朋友呀。”
2019年1月,“学考”报名开始。她所在班级一共60人,40人报考。即使班上前几名的同学,也抱着“留一条后路”的心态去参加了考试。木月没有报考。
“你为什么不报名?读书有啥用……还不如念专科。”
放学时,面对同桌的疑问,木月闪烁其辞。她加快收拾课本的速度,小跑着离开了教室。
“读书无用论”一直困扰着木月。木月一直在对高考的期待与现实的压力之间寻找平衡。而她周围的同学对高考的期待普遍较低,「习惯」的稳定性使县中相对较差的学生对高等教育逐渐失去热情。此外,高等教育的学费、高昂的城市生活费用与愈加增大的就业压力,使读大学对他们而言越发成为奢望。
2019年3月,学考成绩出炉。40人中的20人被中专录取。她发现,成绩公布以后,班上的学习氛围更加淡薄。
地理课上,老师看错了标准答案,对着错误的答案自圆其说,发现错误后,又强行解释了第二遍。这令她十分疑惑。木月扭头,想问身边的同学是否有记笔记,但同学大多数已睡着。处于入睡边缘的几个同学,都默默对她摇了摇头。
也有几个老师偶尔停下来,长长叹一口气:「大家好好听课。」但「上好大学,找好工作,过好生活」之类的言语,犹如墨水滴入一片死气沉沉的海洋,顷刻烟消云散。
木月偶尔想起,自己中考时,这所学校还被描述为“最好的高中”。更令人绝望的是,事实如此。
现实越贫瘠,对学习的渴望就越野蛮生长。她在网络一隅,找到了一个奇妙的小论坛。它由几百个高中学生组成,大部分人的经历与木月相仿,许多同学在上面分享资料。有人提议,建立一个自学群。木月和群中的大家下载同一个app,成立了学习小组。
小组的人数是26。每天夜晚,软件会亮起26盏灯——那是小伙伴正在学习的标志。
二十个人组成了一个学习小组。在app中,可以看到每个人上下线学习的动态,可以交流问题,分享自己的学习视频。
学习APP界面。小绿灯像萤火虫一样亮起。她看着那些光亮,像看见许多真实的伙伴,陪她一同走过孤独的学习之夜。软件的视频中,有其他人伏案学习的场面,那些忽而疾书忽而停顿的笔端,让她感觉被一股暖意包裹着。
并不是朋友,也不是同学,萍水相逢间,虚拟世界的陪伴,却真真切切。
“卜生你来自哪里?”
“我在东北的吉林省通化市。”电台中,卜生回答完对方的问题之后,又很快地追问:“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出走以前
卜生与S学长的电台截图。分享网易云电台链接的人,是卜生在小组中的小伙伴。卜生自己也在那个互助自学小组中,但和木月并不熟识。电台是他闲下来时和S学长做的。他和S学长也是在论坛中认识的,学长对他日常自学的困惑解决帮助很大。
所以,当S学长提出想法时,卜生爽快地答应了。
卜生的家乡通化,是吉林省的一个地级市。他每次向别人说完地名后,都会好奇地追问一句:“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卜生的父亲从事土特产加工,母亲在医药上市公司做研发。卜生从小到大,父母都乐于倾听他的想法。和别人交谈时,卜生总是语速不快不慢,声音和缓。
卜生中考时的目标高中是D中,一所在全国有着显赫声誉的省城高中。卜生用整个初中三年,将D中视为终极目标。但当地难得出好苗子,本拥有进入D中资格的他,学籍被通化市留住。卜生最终只得进入通化一中。
“被扣住学籍,那时有什么感受?”
“没什么感受啊……因为这已经成为惯例好几年了。”
“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去D中也会学得不怎么样。”
卜生的优秀延续到高中,但通化一中没能承载他的抱负。他语数英成绩一骑绝尘,文科综合却是心病。卜生认为,和省中不同,通化一中的文科班无法提供良好的文综教育,他一直以来苦苦挣扎的文综成绩和老师们的无能为力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高二时,他经常和父母谈及这个问题。父母也知道卜生没有足够好的的学习环境,于是给他分析了几个可能方向。
“去高三班提前学习,或者转学。”
卜生选择了前者。对这个普通家庭来说,转学过于困难。他被调到高三最好的班级,成绩仍然不落下风,常常摘得三四个科目的最高分。老师很喜欢他,但卜生明显感到同学的异样态度。卜生对他们表露友好时,他们却冷若冰霜,仿佛面对敌人,而不是战友。
那就回去好了。
又坐回高二年级的桌椅上,卜生偶尔晃神。
“老吴说,三年就是三个眨眼。”
“现在两个眨完了。”
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上,卜生发了这样两句话。
老吴是他的初三班主任。卜生很喜欢老吴,老吴说的很多话,卜生都还记得。他回到高二年级的楼层,坐在熟悉的椅子上。晃神的时候,卜生喜欢盯着那块高二(3)班的门牌看。很快,有人搬着梯子过来,把它换成一块沾了些灰尘的“高三(3)班”。
敌后游击
刚上高三时,卜生搬着自己的课本,挪到最后一排。这样的角落适合卜生自学。他很不喜欢三位照本宣科的文综老师。他认为,这样学习毫无出路。他热爱使用iPad之类的电子产品,用电子软件记录和分析学习过程,用网络查找学习资料。
但是,通化一中的管理相对严格。在学校安排的集体大跨步一般的学习进程中,卜生的复习计划屡屡受挫。无论前后走动的老师,还是堆积如山的作业,他都难以应付。而他不愿和老师正面冲突。
高三,最常被布置的作业类型是抄书,最被他灵活运用的战术是游击。
最终,卜生向父母提出:「我不想在班级呆了。」
父母虽然很惊讶,但还是打算和卜生好好谈谈。卜生富有规划意识,也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为了向父母展示详细的自习计划,进而得到支持,他准备了一份富有激情的PDF。
标题叫做「持久战与自由」。其中,卜生坚定地认为,技术的力量已经足够解决学习拖延的问题。
卜生用来给父母展示的PDF
在计划中,似乎已经万事俱备。他为每一科制定了具体的学习任务,设计了前瞻性的指导思想,有明确的外部工具。
后来,卜生的学习方式,被他网上认识的小伙伴称为:“电子化学习”。
机房岁月
其实,卜生的“电子化学习”,从高二就开始了。那一年,爸爸为他买了崭新的iPad。iPad是一种神奇的事物,有些人只拿它来娱乐,有些人只拿它来学习。每次使用iPad学习时,卜生都会把网络断掉。
卜生的父亲最终接受了卜生的意见,在市里为他寻找全天候的自习室,但没能成功找到。父亲找到校长,校长批准他在机房自学。
毛坯房中,荒凉的窗外。“除了低矮的桌子,轰鸣的电脑风扇声,超级热,有人抽烟,不停有老师问你哪个班的你来这干嘛你为什么自学之外,其他都挺适合自学的。”
机房的桌子比教室的课桌低矮,学习时肩膀容易发酸发痛。机房的噪音来源也远比教室多。政教处和后勤处的老师总是围坐在机房,一边聊着学校的琐事,一边往堆着烟灰的纸杯里抖落火星。不时从二手烟中爆出一阵哄笑。
卜生就在这里过起一天12小时的学习生活。根据计划表,他大大方方把电子产品摆在桌上,自己把控节奏。对他来说,这比在教室打游击来得舒坦。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冬日,涌入的人数增加。电脑机箱的气味,加上人群吞吐的烟雾,日复一日,卜生终于无法忍受。
在机房自学的第92天,他决定离开。
在老师一如既往的谈笑声中,他安静地把书本和iPad放入背包。第三遍检查座位是否有遗漏物品之后,卜生走出了机房。
空气清新。
自学围城
他没有回到教室。
离开机房之后,父亲为卜生在市里寻得一处毛坯房。卜生把毛坯房里的时间精确分割成数段,吃饭,作息,学习。每周四早上,他返校考试,回家陪伴母亲;父亲有时工作清闲时陪伴卜生,也给卜生带饭。更多的时候,卜生选择点外卖,不想麻烦父亲。但外卖太油腻,塑料外卖盒中不变的油烟味令他闻着恶心。
他在这里整齐地摆放并使用自己的电子产品,但没在屋子里安上网络。
“为什么不在家试试看呢?”他这样问自己。家中的环境熟悉温暖,容易让人过于放松。他原本也不愿大费周章。只是其它办法看起来有些山穷水尽。
卜生面对的局面,正像这间毛坯房。隔着窗是黄土和野草,在寒风中冒出冰冷的气息,提醒着他未来可能的荒凉。不自救,便是荒芜。他花了这么多心血,只想把一个高中生的本职打磨得漂亮。
但离开网络确实很痛苦。“网瘾”早已是个伪命题。对网络原住民来说,离开网络几乎等同于背井离乡。父亲看望卜生时,会开无线热点——这是卜生的平板电脑获得网络的难得机会。他会趁父亲不注意时刷刷知乎。结果不自觉沉浸在没有意义的话题中,导致效率逐渐下降。
伟大的理想极易被不坚定的意志扳倒。一次次不留神,卜生似乎看见自己的自学体系逐渐溃于蚁穴。
毛坯房学习后的一次成绩出来了,他大幅退步。他有些犹豫地打开微信,点开论坛上结识的E学长的头像。E学长复读过一次,对高考有独到见解,也在论坛上帮助过许多人。他们之前有过多次长谈。虽然卜生不愿太麻烦别人,只是,有些问题……除了E学长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还能问谁。
卜生紧握着手机,抬头看向窗外苍凉的荒野。
“哥。”
卜生在对话框中打了很多,但想了想又删掉了,最后只发了这一个字。
过了几秒,对面很快回复。亦是简洁明了的一个字。
“问。”
卜生开始组织语言。他期待着E学长给出解决方案。以前,面对许多选择时,他总能指点迷津,在纠结是否离开机房时,他也询问过他的意见。
“我现在学习……有一些问题。我现在是在一个房子里,这个你知道吧。”
“嗯,你上次好像说过。”
“现在好像有一些阶段性问题。就是……觉得效率开始掉。”
“具体是怎么掉的?”
“做一下事儿,就感觉很焦虑,做不下去。热,吵。有人说话,抽烟,就更焦虑了。”
“你现在这个自学环境挑得不合适……那你和老师有定时沟通吗?”
“不太多吧。”
“这样啊……但我觉得和老师沟通有点必要。”
紧接着,卜生开始描述自己的问题,他说,虽然踌躇满志,但难以忍受网络的诱惑,总是时不时刷一刷知乎之类的。
E学长给出的建议是,“上网收集信息最好严格控制,可以定时,例如一周一次。”
“嗯嗯。”
“那我接着说我自己的学习内容。”
“数学英语主要是做题,英语会背背单词看一些文章。语文在做X老师的那本书,还有听D老师的网课。”
“文综我在做那个归类的文档,然后做政治题和地理新模拟试题。还有看书,还有一点网课。”
E学长稍微分析了下,简单告诉他:“主要是时间规划,你最好要精确一下。”
“比如,可以用iPad设置一下每天的时间表。每天分三大块,上午下午晚上,然后以多少单位为一个小块。”
他们继续就具体问题聊了下去。E学长回复总是很快。他还告诉卜生,下次有事可以直接留言。
聊天大概持续了四十多分钟。互道晚安后,卜生打开了电脑和ipad,再一次规划自己的学习,整理注意事项。和别人倾诉后,他感觉到踏实不少。虽然拥有漂亮的纲领和完美的工具,但学习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网络上E学长的循循善诱到底是很必要的。但更多时候,难关只有卜生一个人过。隔着网线,像隔着一片浅浅的海峡,只觉得很近,又很远。逃离学校之后,面对这片偌大的海峡,卜生有些不知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逃,一直在逃。从高二到高三,又从高三回到高二,最后还是逃到高三;从教室逃到机房,又逃到毛坯屋。可是他刚刚也和E学长聊了自己要不要再次回到教室。
钱钟书在《围城》中说:“人生是围城,婚姻是围城,进了去,就被生存的种种烦愁包围。 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
卜生用这样的语句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学校的时候想回家自学,而真正回家又想回校学习。”
卜生的毛坯房,窗上的塑料保护膜仍尚未撕去。在毛坯房学习一个月后,他回到了学校。与之前不同,他再也没有办法在后排打游击了。实在听不下去文综老师照本宣科念念有词的“背景音”,他感到精力涣散。每当老师上课,他都戴起耳塞。而学校的大量考试和题海战术,也打乱了他设定好的复习节奏。
2019年3月下旬,卜生又背着书包回到了毛坯房。
茫然无措
关于人生之意义等各种解释和说法以及个体经验无疑都是能够抚慰后高考时代的孩子的“良药”。但我今天没有再继续谈它们,而是在此给大家提供了较为务实的解决方案(尽管人文社会科学人并不该如此狂妄以为能解决现实问题):如果”高考“和“成功”是无法抵制或拒绝的,并且它们已经给你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那么请想象自己正是教育的主人而不是种种教育技术和选拔机制的奴隶。我们要直面同时掺沙带金的高考历史遗产,再次成为教育本身的英雄。
——Forest Lin
才发现关于梦的答案
一直在自己手上
只有自己能让自己发光
——孙燕姿 「逃亡」
后记
在刻画故事时,我越发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仿佛是一幅画,而这幅画其实就是画框之外的我们自己。望着这些已经入画的少年少女,其实也是在凝视当年的我们自己。
当年,也有学长学姐帮助过我们,我们也曾经从教室中出走。我们,这些在作者名单里长长一串的名字,其实就是因为在线教育而结缘。这种相遇的情节,在文章中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很有趣,一切就是如此相似,这样的循环仍然发生在无数“逃网者”的身上,一直有人走了过来,也仍然有人一直在走在那条我们曾经走过的路上。我们无法去预估或者做下一个定义,或者带着什么样的有色滤镜。
这篇稿子发出来时,他们应该已经高考结束了。
说个有趣的事情,“木月”这个化名,是小姑娘自己要求的,而“卜生”这个名字是我们给小男孩取的,原意是化用《玩偶之家》的剧作者的名字,没想到这个名字一取出来,真的自然产生了有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
我们并没有试图辩解或者控诉些什么。因为其实对于他们本人来说,在经历这些,甚至可以在后来“改变命运”的一切时,都是迷迷糊糊的。炎热的夏天,旋转的风扇,有些少年时的朋友就这样和自己走散,而当时却毫无察觉。
我们尝试以过来人的身份,把他们的迷迷糊糊稍微提炼出来,放在大背景中进行描述。越是迷迷糊糊的地方,越是收纳着许多清晰的亟待被解决的困惑。
感谢编辑,也感谢这些愿意接受我们采访的小同学,我们自身也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仍然有很多困惑亟待解决,采访的时候,那些高三的孩子们也总是以“哥哥”“姐姐”称呼我们,我们稍微有些惶恐。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样的年纪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原谅我们,类似这样的问题,我们仍然回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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