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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酒精依赖斗争的三年:"阳光男孩"的情感创口与漫长疗愈

2019-06-11 13: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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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湃客·镜相独家非虚构作品

文 | 刘文

编辑 | 王迪

浴室门打开又关上。

我,日本男孩佐藤和葡萄牙女生卡罗莱娜立刻飞奔上楼查看凯文的情况。

狭窄的浴室空间里水蒸气弥漫,而我仍迅速被储物柜上一个拳头大小的凹痕吸引了目光。另一个储物柜的门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球形门把手掉落在一旁。

佐藤走过我身边,把倒在地上的垃圾桶扶起来,沾满血迹的卫生纸散落了一地。那些卫生纸浸泡在地板上的水渍里,立刻将水渍染成了鲜红的一片。

而凯文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留下我们几个人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1.

凯文是我们的公寓室友,但他“昼伏夜出”,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的佐藤也很少看到他。只依稀记得有几次,看到他坐在门廊上,一罐接着一罐喝啤酒。我经常熬夜写作,有几次凌晨两三点,我去厨房,看到凯文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扶着楼梯,勉强上到二楼,过不了一会儿又传来他大声的咒骂——他醉到连钥匙都拿不稳,没办法打开房门。

美国是讲究个人主义的国家,不干涉彼此的生活是第一准则。同住的几个人除了趁凯文不在时小声抱怨下,从未去劝凯文少喝点酒,也没有人敢贸然去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但事态从四月开始发展到不可收拾。一连好几个晚上,我和卡罗莱娜夜里都会被凯文吵醒。我们听到他在房间里发出呓语和呻吟,有的时候,他像是痛苦到了极点,爆发出受伤的猛兽一般低沉的哀嚎,有的时候,我们能听到他的房间里传来呕吐和哭泣的声音。我躲在房间里,戴上耳塞写作,但仍然时不时取下耳塞听隔壁的动静。当凯文的鼾声传出来时,我才能稍微平静下来。

“我们要不要下周末搞一个《权力的游戏》首映派对,然后邀请凯文,趁机问问他是不是有难处,然后我们再试着安慰安慰他。”佐藤曾和我商量,但凯文拒绝了他的邀请。

四月中旬,我从健身房回家,看到一对老年夫妇在街角徘徊。女士一头蜷曲的银发,带着珍珠耳环,男士则穿着衬衫搭配卡其色休闲裤,他们看起来体面,优雅,却满面愁容,不停沮丧地搓手。

第二天,还没等到夜晚,凯文就开始在他的房间里不断呻吟和哀嚎, “乒铃乓啷”和“稀里哗啦”的声音交替上演。这回,连住在一楼西侧的住客也听到了。大家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最后,佐藤和住在一楼的一位男生自告奋勇上楼去敲凯文的房门,问他还好不好。

“我很好!你走开!都给我滚!”他愤怒地咆哮道,从里面砰砰地砸着房门。

大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叫来警察,又害怕报警之后会给凯文带来麻烦。

晚上十点多,凯文用浴巾围着下身,扶着墙,一步一步,勉为其难地挪进了浴室。漫长的呻吟和呕吐之后,是歇斯底里地痛哭与吼叫。当他好不容易从浴室中出来,就发生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2.

我们不得不报了警。

警察叫来了医生,救护车很快带走了凯文。第二天早晨,房东带着我在街角见过的那对夫妇进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凯文的父母。他们来替凯文收拾随身物品,同时给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每个人买了星巴克的礼物卡以示歉意。

他们告诉我,凯文体内酒精含量过高,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等情况稳定之后,会被送去专门针对酒精和药物重度上瘾患者的强制性脱瘾中心(Drug and Alcohol Rehab Centers)接受短期的治疗。而接下来,他会加入匿名戒酒协会(Alcoholics Anonymous),进行长期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治疗。

“我这么问可能很冒昧吧。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凯文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凯文的母亲伊丽莎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央求我。

“我其实和他也不熟,我才在这里住了三个月。”我有些不知所措。

“那也比我们熟悉些。在我们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无论考试还是运动比赛都遥遥领先的小孩。”伊丽莎白叹了一口气,但她依然优雅,没有失态,“也都怪我,他的心理医生早就告诉我要让他和监护人一起住了。”

“他一直是我们的骄傲。”凯文的父亲亚当也坐了下来,他从手机里拿出好几张凯文的照片。照片里的凯文,确实是个阳光大男孩,他在世界各地旅游,他拿着自己心爱的网球拍,或是捧着奖杯和奖状。

“希望你能谅解,他绝对不是那种故意给人添麻烦的人。”临走前,伊丽莎白冲我微微鞠躬。

3.

在伊丽莎白和亚当的讲述中,凯文从小就是个乖孩子。

伊丽莎白和亚当都是工作狂人。伊丽莎白是一名律师。在保守派占大多数的德克萨斯州,女性在职场上要面对大量的歧视和不公。伊丽莎白只有比她的白人男性同事付出多许多的心血,才能逐步证明自己的能力。怀上凯文是一个意外(他们做足了避孕措施),伊丽莎白犹豫了很久,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同时做一个好妈妈和一个好律师。她直到生产前三天还在公司里熬夜整理案件卷宗,生产之后第五天她就在病床上撰写案情综述。彼时,亚当的室内设计公司也在最艰难的起步阶段,他忙起来就在公司打地铺,更别提帮伊丽莎白带孩子了。

好在,凯文从小就是个懂事省心的孩子。伊丽莎白说,她有一次在餐厅门口排队,一只手抱着凯文,一只手在看第二天上班要用的文件,因为翻页不太方便,她皱起了眉头,而当时才两岁的凯文立刻乖巧地说:“妈妈,我不要抱了,你放我下来吧。”

从两岁进幼托班开始,凯文就成绩优异,而且一个人就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不需要母亲抱着才能睡觉,不需要有人给他读睡前故事。父母都要加班的晚上,他一个人和保姆玩,然后乖乖地睡着。

亚当和伊丽莎白给凯文的补偿是物质上的满足。当凯文决定了网球才是他的热情所在之后,他们请来退役的职业网球选手给他上私人课程。保姆开车载凯文去网球场,去健身房训练体能,去不同的地方比赛。他高中时入选校队,参加全美高中生联赛,然后拿到体育特招生的名额进了密歇根大学。

“他大学前两年的GPA都在3.8以上。”虽然伤心,伊丽莎白提起凯文过去的辉煌时依然一脸骄傲。

但是他大三时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被诊断为焦虑症。亚当和伊丽莎白直到凯文被停课时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立刻将凯文接回奥斯汀的家中,给他找来最好的心理治疗师。他们期待着,半年,最多一年之后,凯文可以重新变回那个阳光聪明的大男孩,继续他一帆风顺,未来可期的道路。

果然,过了半年,凯文又恢复成了那个开朗的模样。他转学到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并且从家里搬了出来,成了我们的室友。直到伊丽莎白和亚当整理凯文房间时,他们才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空酒瓶,还有在衣柜里,箱子里藏着的空药品。

亚当和伊丽莎白替凯文挑选了奥斯汀最昂贵的隔离式脱瘾中心。凯文在那里住了二十八天。离开之后,他特意带着食物和甜品来到我们住的房子,请我们吃饭作为赔罪。

“你要是对我们感到抱歉的话,就好好照顾自己吧。”卡罗莱娜语重心长地说。听到此话的凯文羞愧不已,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脱下了盖住他大半个脸颊的连帽衫,鼓足勇气正视我们。

这才是我第一次好好看凯文——戒断期间所使用的药物让他看起来浮肿了不少。他给我们看他的手臂,上面有淤青和抓痕,都是他在忍受戒断反应时受的伤。即使有专门的医护人员监视着让他无法自残,他仍然通过抓和掐自己来保持清醒。他时刻提醒自己是一个人,如果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戒酒中心的人给我洗澡、理发。我换上了衣服之后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面的那个人眼窝凹陷,皮肤发黑发蓝,瘦得不成人形,胳膊上满是粉红色还在结痂的伤口。我觉得好像看到了弗兰肯斯坦。”凯文形容道。

剧照 | 舞台剧《弗兰肯斯坦》

也就是那个时刻,他决心和酒精上瘾做斗争。

4.

“妈妈和爸爸说你帮助他们整理了我的物品,让我好好谢谢你。”他单独约我出来,想要转交他父母给我的一些酬金。

我谢绝了,却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坦诚地聊一会儿。

“正好,我也想找人说说话。心理治疗师对待我就像对待什么易碎品,其实,我更希望被当做正常人看待。”他说。

他坦诚,他在大学时期就酒精成瘾,而且有一次派对之后,差点因为酒精中毒而去见了上帝。

“我的同学送我到医院的时候,我体内的酒精含量足以致命。好在学校的保险支付了所有医疗费用。我不用问家里要钱,父母也不知道。”

“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他们经常标榜说是因为他们给了我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所以才把我培养地这么优秀。” 涨红着脸,凯文犹豫了好一阵,终于向我吐露了他的心结,“去他妈的自由。他们根本就是不喜欢我,也不想在我身上花时间。他们给过我什么?除了钱他们还给过我什么?”

凯文的父母在外人看来是模范父母。他们从来不会对凯文的成绩有任何要求,他拿了“A”也好,“D”也好,回到家之后,忙碌的父母都只会摸着他的头,草草说一句:“太棒了!”

他拼命努力学习,希望当自己更优秀的时候,父母会给出不一样的反应,但是他从未如愿。

他想要去朋友家过夜,想要和高年级的同学一起去夜店(彼时他还没有到可以去夜店的法定年龄),想要和表亲一起驱车几百公里去度假村滑雪。他的父母都不会阻止他,只是问,要多少钱?有几次,他故意下课之后也没有告诉父母,而是去同学家过夜。第二天,他大模大样地走进家门,希望父亲或者母亲可以冲过来,冲他大吼大叫之后再摸着他的脸问他有没有事,但是父亲只是略微打量了他一下。第二天,他在床头柜上看到了两盒避孕套和一本讲避孕方法的小册子。

“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给过我任何压力,阻止我做任何事情。但是,怎么说呢,他们一点儿也不爱我。而我这一辈子,都在渴望着通过某种方式得到他们的爱。”

亚当和伊丽莎白非常爱彼此。几十年来,每当伊丽莎白加班回家,听到声音的亚当都会赶到车库门口迎接。伊丽莎白像小女孩一样,踮起脚尖,和亚当长久地亲吻,他的手拂过她的头发,托住她的下巴,她则紧紧地拥抱住他。他们要缠绵好一会儿才手拉手走进房间。

伊丽莎白会拍拍凯文的头。

“我在起居室里写作业,将他们亲热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我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凯文一脸失落地说。凯文的那些乖巧、懂事,不过是他早就明白了自己不被宠爱,不被喜欢,即使大哭大闹也不会得到过多的注意,而对亲情的自暴自弃。

凯文很少和父母一起出去旅行。小学时,父母让他参加童子军训练,中学时,父母让他参加学校组织的游学活动。而在他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他的父母享受着难得的二人时光。亚当和伊丽莎白会参加豪华游轮旅行,会一起去太平洋上人烟罕至的岛屿潜水,等凯文回家之后,总是能发现家里的墙壁上多了几张亚当和伊丽莎白的亲密合影——最关键的是,他们两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紧密,根本没有空间留给第三个人。

5.

一项由挪威公共卫生学院和美国弗吉尼亚联邦大学共同实施的新研究表明,酗酒者之所以产生酒精依赖,71%是因为遗传因素,还有29%是受环境影响所致。而凯文则是那29%。

他直到大学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缺失了什么。大学室友的父母会替他们搬家,会来看他们参加的乐队演奏、棒球队比赛、剧团排练。他有朋友每周日晚上都和父亲聊天,有朋友遇到失恋等挫折的时候总能从父母那里找到安慰,而几乎所有人都和父母一起去旅行过。他仿佛一下子惊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残缺,也突然莫名地开始渴求那种家庭的纽带。

他后来发展到,一听到室友和父母通话就变得紧张,他用手指紧紧抓住桌子,浑身都在发抖。他拼命张大嘴,以防室友听见他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

饮酒成为了他缓解焦虑的镇定剂。虽然他直到大学才开始喝酒,但是很快,他就满脑子都想着喝酒这件事了。只要喝上一小口,哪怕是饭店里免费奉上的浅浅一杯餐前酒,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一定要喝到大醉不醒为止。他每次喝酒,必然会“断片”,到第二天才醒来,醒来之后,他根本记不得前一晚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都记忆模糊。而他爱上了这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他,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爱的。自暴自弃成了他对抗父母对自己的忽视的手段,他心里面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他小的时候没有那么“乖巧”,而是成为了一个问题少年,他的父母会不会放弃一些旅行,而多花一些时间在他身上。

他也确实如愿以偿了。他退学回家的那段时间,伊丽莎白不得不放弃了一个据说能赚上百万的民事诉讼案件。她带他去医院,在他焦虑的时候握住他的手。她终于记住了他喜欢吃不加洋葱的法式土豆饼,记住了他喜欢吃三文鱼刺身但是不喜欢吃熟的三文鱼。心理治疗师让伊丽莎白和他共同阅读一些关于情绪管理的书籍,伊丽莎白坐在沙发上,她温暖的身体紧紧靠着他。有时候,她甚至会用一只手搂住他的后背,小声把书上的内容读给他听。他终于获得了记事起就想要获得的与母亲的独处时光,他短暂地开心了一会儿,却发现伊丽莎白因为无法共事自己热爱的工作,而显而易见地憔悴了下去。她在收到工作邮件的时候,脸上突然容光焕发起来,然后,看了看坐在沙发上拿着心理书籍的凯文,她偷偷叹了口气,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朝凯文走去。

6.

“就是在她叹气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她其实仍然不爱我。她爱她的工作,爱我的爸爸。但是不爱我。”凯文有点无奈地笑笑,“爱这种事情,原来真的强求不来。”

“就像有些女性没办法爱上她们那些各方面条件看起来都很般配的追求者一样吧。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怎么也强迫不来。”我插嘴道。

他叹了口气:“我想要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爱,而不是处于义务的关怀。”

为了不让伊丽莎白放弃她心爱的事业,凯文主动搬离了家。心理治疗师坚持认为凯文还应该和监护人一起生活,伊丽莎白犹豫了一阵,但是当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打来电话,她立刻订了离开美国的机票,全力投入一桩在新加坡的并购案中去。

凯文作为我室友的那段时间,仍然在和酒精依赖做斗争。

酒精依赖是一种疾病,而且还是一种不断恶化的疾病,这种疾病像糖尿病、高血压等疾病一样,是无法彻底根除的,只能够被遏制住。 很多对酒精依赖的人自认在戒酒一段时期以后,喝几罐啤酒或几杯淡葡萄酒没有问题了。却没有料到患有酒精依赖的人不能控制自己的饮酒行为,也不能控制自己的饮酒量。过去的半年里,凯文都陷入在戒酒——复饮——饮酒过量——戒酒——复饮——饮酒过量的循环中。

有的时候,他会想要摆脱童年阴影,让自己接受母亲不爱自己这个现实。他早晨六点就起床,去学校健身房健身一个半小时,上完课之后,去超市买来鸡胸肉和蔬菜,给自己做健康的美食,晚上,他会在家附近跑一个小时步,洗完澡之后,花两个小时阅读心理治疗师推荐给他的各种书籍。这段时间内,滴酒不沾。

有的时候,他会恨他的母亲。他一边想要从父母那里得到爱,一边又想要骂他们,报复他们,毁灭他们。他对他们感到失望,但是又对自己的无法释怀而感到失望。但是不管多么气愤和憎恨,他都没办法彻底摆脱父母对他的影响,也没办法停止从他们身上获得更多注意力的尝试。

他是那么自卑又敏感,只有喝醉才能麻痹他的神经。

“只喝一罐就没事,喝一点的话更容易睡着。”他这么想着,去马路对面的7-11买来一罐啤酒,但是很快,他就从只喝一两罐变成喝四五罐。他凌晨去超市买来廉价的威士忌,一开始还兑着可乐喝,但过了几天,他开始直接就着瓶子咕咚咕咚喝下去。他把酒装在水壶里带着去上课,和同学去实地考察的时候,他借口要上厕所而让司机停车,在加油站的小卖部里买了啤酒,躲在洗手间里喝掉,然后在采访专家和学者的时候语无伦次。

他发狂的那几天,正因为戒酒而遭受着严重的戒断反应。他先是浑身发冷,双手发颤,继而产生严重的厌食和失眠症状。他脑袋痛地无法思考,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一般不听他的指挥。到了第二天,症状愈发严重,他开始意识不清,并且开始看到各种各样的幻觉。

他看到母亲和父亲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他不值得被爱,他们将年幼的他扔在荒山野林里,然后手拉手开着车扬长而去。他从幻觉中醒来,一阵恶心泛上来。他蹒跚着走去浴室,但是因为很多天没有进食,所以干呕了一阵但是怎么也吐不出来。绝望之中,他开始用拳头和额头撞击浴室上方的储物柜,寄希望于使用身体上的痛楚忘记情感上的痛楚。

“你伤到了哪里?有没有留下伤疤?”我关心地问。

他给我看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条蜿蜒的伤疤。

“这些都是小伤。”他轻描淡写地说。

7.

住在隔离式戒酒中心的一个月里,他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治疗。药物让他勉强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但是戒酒对凯文来说将是一个长期甚至终身的难题。

伊丽莎白终于意识到了她心爱的儿子得了病,她犹豫再三,主动放弃了手头的案子,把每周的工作时间改成周一到周二去办公室,其余时间在家里工作。等到凯文从戒酒中心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把凯文的卧室装修一新。

“她告诉我的心理治疗师,希望更加了解我。我的心理治疗师让我填了一大堆表格,包括我喜欢的颜色、球员、乐队等。然后,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她和我爸按照我的喜好重新设计了我的卧室。”

“那你一定很高兴吧?”我问。

“事后想想挺好笑的,我爸是那么有名的室内设计师,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设计过我的房间。”凯文说,“我也在想,如果我一直病下去,可能也未尝不是好事。”

“你怎么能对自己失去信心!”我生气地吼起来。

“我开个玩笑嘛”,他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在努力建立自信,想要获得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勇气。而不是要依赖其他人的爱和认同。”

“他们现在每天早晨都会等我醒来之后一起吃早餐,下班之后,我们全家一起去河边散步或者骑自行车。药物让我的肠胃变得很敏感,妈妈开始学习做菜,但是她也做不好。很多时候,我和她一起看厨艺节目,一起在厨房里和面团,煮汤。我有的时候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让我躺在她的腿上,她替我按摩肩膀。”

“每周一,我的妈妈会陪我一起去匿名戒酒协会的活动。很多同样酗酒的人会聚集在一起,然后轮流讲述自己遇到的问题。我的妈妈有一天,主动在会议上表示后悔之前对我的忽视。她刚开口的时候,我很恨她,觉得如果她早二十年这么说的话,我根本不用经历这些。但是,当她说完之后,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那你觉得释然了吗?”在他漫长又迟缓的叙述中,我终于找到机会问上这个我早就想要问的问题。

“过去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只是希望未来可以顺利一些。”他并没有直接回到我的问题。

他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

“妈妈说今天晚上自己烤披萨,她等着我回去一起和面。”

我们在路口告别,夕阳西下。他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红色光晕里。

(凯文、亚当、伊丽莎白皆为化名,本文图片均来源于视觉中国。)

未经授权不可转载。

【作者简介】

刘文,美国南加大理学硕士,前普华永道高级审计师。从事写作十多年,擅长中英文翻译,散文和非虚构,热衷于发掘时代的洪流中常被忽视的个体的经历和命运。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香港作家》《ONE一个》等。出版有《这世上的种种告别》等书。微博 @刘文t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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