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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遭遇性侵,丈夫哭喊:你赔我青春损失费

2019-06-17 12: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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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捕手发布的是口述真实故事

【陈拙老友记】系列是陈拙和他的朋友们

基于真实经历进行的记录式写作

以达到给人生续命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陈拙。

律师刘焱从业7年,最害怕这种情况——打赢了官司,半夜却接到当事人的电话。有的跟刘焱咨询如何自杀,更有甚者,说要带着孩子,到刘焱家厕所静修十几天。

施害者经历了法庭审判,受害人却未能从伤害中走出来。

真正能让受害者走出阴影的,往往是身边的亲人。可刘焱办了上百起案件以后,却发现真正能帮助受害者走出阴影的家庭,少到了极点。

有一回,刘焱接下一起性侵案,受害者丈夫没有受过多么高等的教育,出生在普通乡村,但他做的每一个抉择,几乎都是对的。

直到今天,想起这桩旧案,刘焱依旧热血沸腾。

事件名称:重返生活

事件编号:罪行20

亲历者:刘焱

事件时间:2018年5月

记录时间:2019年5月

重返生活

刘焱/文

2018年5月,陈亮把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换上新窗帘,阳台上摆添了几瓶绿植。

他的妻子许小婧想剪头发,却不敢出门。

陈亮就从网上买来工具,特地选了块粉红色围布,给妻子干洗,修剪。

看着妻子嘴唇很干,陈亮说,“要多喝水,嘴唇也需要滋润。”接着他又说,要给妻子买一支名牌口红。

许小婧咬了咬嘴唇,“那么好的口红给我浪费了。”她示意了一下脖子上的粉红围布,叮嘱丈夫:“要是时候到了,你用这块围布给我盖上就行。”

陈亮没有接妻子的这句话,故意岔开话题,“早知道你喜欢这颜色,我就去买个四件套。”在他身前,有一个前阵子被摔坏的iPad。他特地拿去修好,还充值了各大视频网站的会员,一直到2020年。追连续剧,是他妻子为数不多的喜好。

陈亮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只有一个目的:让妻子忘记那一夜的经历,放下轻生的念头。

有关这对夫妻的事,我是在电话里得知的。

他们通过关系找到了我的律所,主任决定让我处理这起案件,先带他俩去公安局报案。但听完案情介绍,我有些犹豫,建议主任给他们安排一个资深女律师,毕竟这是一起强奸案,涉及到女性隐私,两个女人打交道要方便很多,双方不会尴尬。

主任不以为然,只是提示我:“这起案件的关键点,不是当事人,而是她的丈夫。”

他给我定下了最终执行方针——“这种案子你永远不知道更大的伤害会来自哪儿,更需要你联合丈夫,一起保护好当事人。”

很快,我就在律所接待了这对夫妻,准备和他们签署代理协议。

刚开始,我发现陈亮说话有点怪,“律师,我们这个案子得让你费心了。我呢,想给老婆写代理词也没办法。”后来我们熟了,才发现他讲话就是这个样子,话说到一半,就会表露出一点小情绪,甚至会跟老婆撒娇。

在律所的会议室里,我看陈亮一副小男人模样,有些担心,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下这起官司。

当时正值夏日,陈亮不停地擦汗,我们都穿短袖,唯独许小婧披了一件厚棉袄。她一直哆嗦,时不时拉紧衣服,惊恐万分地环顾着四周。

陈亮越讲越气,骂嫌疑人不得好死。许小婧鼻尖上的汗珠越来越多,头发浸湿,脖颈发红。

陈亮看到了,不再骂骂咧咧,移步到许小婧的旁边,假装丢垃圾,顺势拉她的手,“要不要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我对陈亮说,他妻子是心里冷,不是喝点开水,晒晒太阳就能好的。接着我又打起圆场,安慰许小婧,说丈夫肯定是在意她的,否则也不会跑来律所咨询。

许小婧失声痛哭,地板上是她抓落的头发,“有两个恶鬼(棍)过来,想霸占我的身体。”她一边说着,一边挥舞手臂,摆出厮打的架势,仿佛有人在靠近她。

陈亮拿起我桌上的文件袋,在许小婧头顶不住地挥动,“我让他们滚蛋,不准再靠近我老婆。”我也赶紧找了两个女同事安慰许小婧。

一直等到许小婧情绪逐渐缓和下来,我才和她签署了代理协议,陪着两夫妻一起去报警。

从公安局出来,许小婧可能因为回顾案情的细节,情绪再次崩溃,死命撕扯自己的衣服。这是一般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哪怕只是联想到了受害场景,当事人也会感受到强烈的生理和心理痛苦。

陈亮赶紧过去扶住她,“回去我给你泡蜂蜜柚子茶,肠胃就舒服了。我等下去上班,多赚钱,这个家最重要。我还要和你走很长的路呢。”

许小婧大声质问抓到人又怎样,就算惩罚了那两个人,她也没有办法放过自己。那两个施暴者曾威胁过许小婧,就算报警也没用,这种事传出去对她没有好处。

强奸案中,受害者真正惧怕的,除了施暴者,还有来自社会的二次伤害。有人受到侵害好几年,依旧沉默不语,担心被外界羞辱,而她的家人,也会在保守秘密的状态下备受煎熬。

陈亮终于意识到,不解开心结,他们两个都会窒息。

对于一个律师来说,我现在面对的情势并不轻松。官司还没开始,许小婧的状态已经很不稳定,要想让她好受一些,就必须先帮助她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让我庆幸的是,陈亮一直在做这一点,而且做得还不错。

那次,陈亮再跟我讲起了事件经过,仍然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他很懊悔,当时自己为了所谓的颜面,将妻子一个人晾在那好几个小时。

许小婧是一家公司的电商客服,经常晚上要加班,她为了省下打车钱,通常都是选择骑一辆共享单车回家。半年来,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

当晚10点,许小婧下班路过一段还在施工的马路,突然窜出两个男人将她摁倒。许小婧几番挣扎还是被性侵了,其中一人还手拿木棍羞辱她。

两人提起裤子,威胁她不准说出去。

逃回家后,她坐在客厅地板上,听到陈亮开门,她忍不住呜咽,“我身上脏,你把我扔出去吧。”

陈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打开灯,看到自己的妻子蓬头垢面,缩在客厅角落,身上衣物也被扯得乱七八糟。

他把手里的烟揉碎,又猛地将打火机扔在地上,沉闷的爆音在屋子里炸开,随即,一股刺鼻的味道充斥在两人之间。

许小婧用双手捂住耳朵,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三两下窜向陈亮,死死抱住丈夫的大腿,“炸死我吧!”

陈亮愣在那儿,看了一眼墙上的结婚照上,“明天我去弄死他们,一了白了。”许小婧的双手没了支撑,整个身子垂倒在地上,“是我不好,想报警又怕事情传出去坏了你名声。”许小婧哆嗦着说出这句话,蔫头耷脑歪向一边,不再出声。

两个人一宿没睡。

陈亮的肚子有点饿,换作平时,只要他说一声,许小婧马上就会做好吃的,“她再累都会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现在客厅乱糟糟的,我像看到了她不在的样子,我很慌。”

天花板上,一个不停闪烁的小灯突然熄了,陈亮打了个激灵,“现在只坏了一个9W的小灯泡,明天换一个不过10块钱的事,如果保护不好她,我可能会失去整个家。”

有天半夜,陈亮醒来发现旁边没了人,喊了两声,也没人应答。打开灯,看到许小婧抱着床头柜蹲在角落里流泪,不敢发出声音,两个衣袖都是湿的。

他过去扶起她,许小婧这才放声大哭,“对不起我吵到你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两个恶魔。我知道你很累,让我抱着柜子就可以的,一会儿就好了。”

许小婧小心无助的样子刺疼了陈亮。

他私下和我说,自己老婆被性侵,作为男人,一开始多少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最初我有些故作大方,想先稳住她情绪,现在想来这点很讨厌。小婧还在,她是活生生的人,我没有失去她,我庆幸还能见到她,她受了伤,我就得在。”

那一夜,他翻过身去,抱住惶恐不安的妻子:“你要是怕黑,我们就开着灯睡。怕听到不好的声音,我们就一人带一个耳机听歌。就像我们刚恋爱时那样,听同样的歌,反复说晚安,天一下就亮了。”

接下案子以后,我主动提出要去他们家吃饭。我羡慕他们两口子,想了解这个家更多的情况,也想找机会安抚许小婧,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去面对那些遭遇。

陈亮做了四个菜,摆好碗筷说这是“喜宴”,让我拿手机给他俩拍照。

“我结婚时你没来,现在给我们补上一个见证。你是律师,你在的话,我的誓言还有法律意义。”

他找了一块毛巾擦墙上的结婚照,边擦边嘀咕,“摄影师都已经给我修图了,看着还是配不上我老婆啊,这照片放出去,别人肯定会以为我老婆图我的钱。”

恋爱的时候,两个人住过棚户,搬过好多次家,买辆电动车还是二手的。

“这样还跟我,她只能是图我帅了”,陈亮说到一半,又接了句:“说这句话,我先看了外面没有打雷。”

现在他们的生活仍然拮据,陈亮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工资不高,为了补贴家用,下班后还要去开网约车。

他们有一双儿女在老家,女儿上小学,儿子才三岁,患有先天心脏病,等着钱做手术。眼下,许小婧又遭遇了这样的事。

但陈亮像是忘记了一切烦心事,嬉皮笑脸,俏皮话一句接着一句。

“我一直记得婚礼那天对你说过的话。彩排时司仪写了一份让我背,我哪里背得住,干脆自己磕磕巴巴地说。我记得我说,无论富贵贫穷,都要搂着你,老天召唤风雨,你就召唤我,风雨很快过去,我会一直在。”

说着陈亮拿起一朵花菜,剪成四瓣做了束“捧花”,让许小婧抛给我。

许小婧接过花菜,埋怨陈亮,“真矫情,一大把年纪了不害臊”说着,许小婧笑了。

陈亮立马窜过来问我,“我老婆笑了!拍到了没有?”我将手机递过去,也跟着起哄“我渴望爱情,请把捧花抛给我。”

许小婧递出花菜,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闹够了,你不能拿我的捧花。”

我一把抢了过去,怪她小气,“宁愿留着做花菜炒肉,都不愿意给我!”

她忙解释说不是的,“你得接别的新娘的捧花,那种干干净净的新娘子。”陈亮盛了一碗饭递给许小婧,“就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连律师都看出来了。”

我点头认同,目光停在手机上刚刚拍到的,是许小婧的笑。

很快,两个嫌疑人被抓,他们的辩护律师都坐不住了。

其中一个姓匡的刚满18岁,家里有钱。律师跑得很勤。

匡某的家人不想他因为这件事毁了大好青春,愿意给6万以上的赔偿。但给出的说法却让人难以接受。

他们说匡某是第一次碰女人,压根没有和许小婧发生关系,属于犯罪中止,既然只和另一个人发生了关系,就不属于“轮奸”。

我提醒对方律师:“是否为犯罪中止,你我说了都不算,一切得以调查审判结果为准。”

只见他拿出手机,指了指上面许小婧的名字,“她能说了算,如果受害人认定了我的当事人犯罪中止,并出具谅解书,那调查很有可能就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所以作为同行,你一定能理解我所说的话。”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律师,自己的立场是要维护真相,以及陈亮夫妻的利益,“我们相互尊重,各自努力。”

然而他们所说的“犯罪中止”,却让心情稍有好转的许小婧再次被拉回低谷。

她问我什么是犯罪中止,我向她解释,“嫌疑人在犯罪过程中主观上后悔了,主动停止性侵,这样他就能减轻或者免于处罚。”

许小婧捂住胸口,好一阵才开口说话,“文字游戏我不懂,但事实是匡某确实强迫我发生了关系,几次骂我,还捡起地上的树枝要在我身上发泄,根本毫无悔意。”

陈亮坐在一边,什么都不说,他点开音乐,不停地念叨,“你受委屈了,我知道的。”

匡某的赔偿金很快涨到了16万,匡某的律师说“这赔偿很高了,节操能值几个钱,落不到什么好。”

确实,这笔钱对这夫妻俩来说,很多。

陈亮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还向我借过三百块。但他的态度很坚决,“无论多少钱都买不走唯一的真相,我尊重我老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按照陈亮的意思,回绝了匡某的律师,“有些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无关利益节操。如果拿了钱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他们就不拿。”

在我看来,尊重真相比赔偿重要得多。我曾遇到过一些当事人,他们一般会不假思索地把钱给接了,甚至等钱进了兜里,才临时想想收钱的理由,说这点钱远远不足以原谅,是早就该送过来的赔偿金。

有一个当事人,母亲被打得股骨骨折,住院一个月,伤情鉴定为轻伤一级。嫌疑人被抓进去时,他撂狠话,一定要让凶手把牢底坐穿。没到两周,对方提出愿意赔偿7万块钱,他态度马上发生改变,“我们家庭困难,你再加一点就算了。”

像许小婧这样的受害者,声名早已受损,如果不承认真相,给再多钱她也接受不了。陈亮没有拿下这笔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随着我的介入越深,我越发感觉到这起案件的奇怪之处——这个案子的战场根本不在法庭。

我作为原告律师,是配合公诉机关对被告进行诉讼的。我没料到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居然要四处和人辩论,证明自己的当事人许小婧“无罪”。

我和对方的辩护才刚开始,许小婧自己的父亲就上门兴师问罪,“你现在对不起你老公,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应该烂在肚子里,翻出来都嫌臭,你们还大张旗鼓地请律师,嚼得津津有味!”

许小婧冷冷地看着父亲,“是啊,我生活放荡,被强奸了还四处宣扬,惹得您的老脸没地方放,还得到我这里抱不平。”

陈亮第一次怼岳父,“我不会蒙着脸让你羞辱我老婆,和外人一起泼脏水。”

许小婧的父亲见劝说无果,把矛头指向了我,“律师不把你们搅得心神不宁,他们怎么赚钱!我们没事,他们就会饿死,越乱他们越好捞油水!”

我说这是性侵,“侵”是侵犯的意思,自古以来,遭受了侵犯就该回击。“我们可以把事情冷处理,法律就是最冷静的处理方式。”

陈亮的母亲也跑来软硬兼施,同样打算息事宁人,保留颜面,还提到小两口房子的首付。“你爸这辈子就好面子,拿出半辈子积蓄让你在城里买房,就是图个脸面......”

陈亮将钥匙放在茶几上,“如果你觉得我不配这个房子,我们大不了搬出去。但话要说清楚,我们没有偷,没有抢。你儿媳妇很贤惠,我们没丢任何人的脸!”

太多人因为这起案子质问我,要是我的母亲,老婆,女儿被侵害了,你还会这样做吗?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早已习惯这种话语,已经懒得去争辩了。但我最担心的是陈亮,怕他嘴上不在乎,心里却一直在压抑,最终却倒戈一击。入行那么久,这种事我见过太多。

很快,我就消除了这种忧虑,陈亮做得很好。

那几天,陈亮老家的一个长辈去世,他怕许小婧无法面对家里的闲言碎语,本不想回去奔丧。但他转念一想,那是他们的家,迟早要回去,这次不回以后更难。

家里果然没有做许小婧会来的打算,祭祀礼单只写了陈亮一个人的名字。还未到大门口,陈家人就发来消息说,儿子可以从正门进去磕头,许小婧不能磕头,只能从后门进屋。

“是小婧的八字和死者相冲吗?”陈亮的父亲说不是,是怕许小婧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得罪老祖宗,给家里带来不好的运势。

陈亮紧紧攥住许小婧的手,“我老婆已经很委屈了,不能再被欺负。”

陈亮下车的时候,哭声已经响起,乐队也在起音了,可随后许小婧下车,一切戛然而止。

很多人围了过来,窃窃私语,有意无意地堵住门口。有人大声喊,“后门有没有人接待客人?”

许小婧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也是这扇门,嫁过来的时候,红娘搀扶着她,门口张灯结彩,每个人都笑意盈盈。现在,这扇门她似乎进不去了。

她手足无措,不敢乱动,身前有蚊子都不敢伸手驱赶了。

陈亮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看着许小婧说,“我们进屋。”

乐队响起,灵堂里的人连忙又跪下了。

他拉着许小婧的手,在鞭炮声中大大方方地进了门,大哭着,“我带我老婆回来了”,接着磕头、跪拜。

邻居不再说什么,村里的妇女都暗地里羡慕许小婧,她们拉她一起洗碗、收拾桌子,说男人只要求女人在外面给他们留面子,却从没人像陈亮这样,给自己的女人留尊严。

陈亮的母亲曾感叹,在农村做女人真难,这事那事,到处都是事,这传那传,一传好几代。

或许环境确实如此,但从那以后,村里提到许小婧,说的不再只是那起强奸案,更多的人在说,即使遭受这种事,丈夫仍然挽着她的手,从正门进了厅堂。

许小婧后来跟我说,陈亮带着她这么一跪,自己死的心活过来了。她以前一直觉得,躺在棺木里的应该是自己。

所以,当胡某的律师和妻儿登门请求原谅时,许小婧虽然嘴上很气愤,却没有掉到黑窟窿里。

“我是替胡某的妻子感到悲哀。”许小婧说。

胡某的妻子很亲热地喊许小婧“妹子”,一个劲地让小孩喊阿姨。许小婧木然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应声。

对方律师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亮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我也不敢说话,怕成为出气筒。最后还是对方律师眼疾手快,看到陈亮在不停地搓手,将桌上的纸巾给他递了过去。陈亮接了,问他们有什么事。

对方律师递给我一张纸条,是胡某的道歉信——“对不起,我毁了你们的好日子。”

许小婧抢过纸条,揉成团扔在地上,讽刺胡某的老婆是贤妻良母,“反正你不嫌恶心,能吞了咽下去。换成我老公做了这事,我为他跪地求饶,你觉得怎样?”

陈亮挡在两个女人的中间,看着许小婧说,“你老公不是那样的人,我要是做了这样的事,宁死都不会推自己老婆出来受辱。我在乎你的感受。”

胡某的妻子搂住孩子哭诉,“我们都命苦,我更惨,摊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我只能出来给人添恶心、求人、任由外面人唾骂,你身边至少还有个好男人。”

许小婧赶走了胡某的妻儿和律师,转头却和我商量起写谅解书的事。“我有三个方面的考虑,第一,想正面处理这件事;第二,匡某拿树枝侵犯我,胡某当时阻止过;第三,就是刚才那个女人,看着可恨,却也是无路可走,就当给她一个安慰。”

她问我,写了谅解书胡某是否就会逃脱法律的制裁。如果是这样,她就不写。又主动走到陈亮身边,跟他说如果他觉得不妥,她就不掺和这些事。

陈亮说自己不会多想的,“你会接受道歉,就是慢慢好起来了,我不会觉得没面子。”

陈亮亲自写了谅解书,让许小婧签字。许小婧签字时,又抬头看了陈亮几眼。他点头。

许小婧想给自己做个全身检查,陈亮带着她去了医院。

检查妇科疾病时,陈亮说起老婆生小孩的事,“你真的受苦了,两个小孩都是顺的,医生都说要剖,我都签字了,你不肯。我急死了,劝你的同时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孩子他娘好。”

看病的时候,他们遇上一个得了子宫癌,独自来流产的小女孩。两个人都哭了。

陈亮紧紧握住许小婧的手,第一次说起他的害怕,“好在我们只是做体检,我不会失去你。你要爱惜自己,我也担负起男人的责任。”

检查结果出来后,许小婧一切正常,陈亮说,“真的没事了,还要求什么。”

他很开心地打电话给我,“我老婆很健康,我们安心等案子开庭。”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却来不及替电话那头的小夫妻高兴,因为许小婧给另一个嫌疑人写谅解书的事,被匡某的家人知道了。

匡某的家人打电话给我,几次抬高价码,还给我安排了辛苦费。

多次被拒后,他们心生不满,放出话来要让许小婧的日子不好过,“大不了一起身败名裂!”

终于在那一天,许小婧打开电脑,亲眼目睹这家人的手段,崩溃得比以往都彻底。

我怎么也没料到,匡某的家人敢用这一招——雇佣水军团队在本地论坛发帖,编造虚假案情,试图引导舆论,扰乱司法。

按水军们的说法,许小婧本来就和另一个嫌疑人有私情,俩人那天在外野合,刚好被路过的匡某撞见。匡某是受到惊吓被石头绊倒的,没想到却被卷入刑案。

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强奸案,经他们一渲染,立马变得“吸引眼球”。评论里的网友都在替匡某叫屈,说匡某是个倒霉蛋,“处男没近女人身,倒是先进了牢房。”

甚至有人支招,说他要是不那么猴急,花点时间玩感情,哪里用得着强奸。不管什么女人都能睡到。

匡某的家人也亲自出马,四处喊冤:“一个小伙子,哪里看得上生过两个孩子的妇女,嫖娼的钱我们家有的是,可害人精就值一百块钱!”

一些朋友给许小婧打来电话抱不平,恶意的言论铺天盖地,许小婧忍不住去看。

刚开始,陈亮会把手机关机,拔了网线,但看许小婧很在意,他就主动找出那些帖子浏览。

有一次他看到凌晨两点,气到想砸电脑,但一转身,看到许小婧又躲到柜子里去了。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发脾气的样子网友看不到,只会吓到许小婧。他要是砸电脑,砸碎的只能是许小婧的心。

于是他将电脑举起、放下,又再次举起,笑嘻嘻地对许小婧说:“听人说这个玩意拿来举重锻炼身体挺好的,我怕摔,得抓稳。”

放下电脑,他安慰许小婧,“网上那些人都是懦夫,说不定还是光棍。”

许小婧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我就想看看,有没有人为我们这些受害者说句话。”

第二天,陈亮打电话给我,说他在网上注册了一个账号,让我帮他看看,他回复网友的话对许小婧是否有帮助,“我希望她能看到,有人替她说话。”

他毫不避讳自己是许小婧的丈夫,每条回复都很理性,“我不吵架,不骂人。吵架只会更加激化双方的矛盾,让大家忘记讨论的重点应该是事实。”

网友讽刺他头顶上一片绿还出来“策马奔腾”,说他明明有车却不接老婆下班,明明有手却不手刃仇人,作为丈夫,他不称职,作为男人,他是个孬种。

陈亮逐条回复,说自己没有接老婆,是老婆体谅他,想让他多拉活。他一字一句敲下自己的想法:“我们该反思的是,现在的社会,女人不应该因为晚下班就被侵害。” 

陈亮不再愤怒,即便对方骂得再难听,他也耐心回复每条跟帖。他知道自己站出来,在千万人面前替许小婧说话,比在家里对许小婧说“要坚强”,更有力。

我也试着打开网站,回复专业知识,驳斥那些说没有碰到就不算强奸的网友,就像在法庭辩护一样,只不过这次用的是键盘。

就在我和陈亮努力扭转事情的走向时,许小婧已经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彻底崩溃了。

相当一部分性侵害中,即使当事人平稳过渡了一段时间,也有因为承受不了二次伤害,而导致自杀的案例。而其中最容易导致自杀的原因,就是被侵害后严重的自责与羞耻感。

许小婧刚刚爬出地狱,又被匡某这一家人给拉了回去。

那一天,她给陈亮叠衣服,却把自己的衣服全部扔进垃圾桶里。以前她总是把不要了的衣服放进楼下的爱心箱捐出去。

许小婧说自己想走,她在纸上写了银行卡密码,说明水、电、煤气卡存放的位置,还把地板擦得光亮。

陈亮以为她想去旅行,立即着手做攻略。许小婧的话却像晴天霹雳,“有时间去离个婚,我自个儿带着儿子治病,你再娶个没这么多事的。”

她说自己很幸运,遇到了一个能为自己拼尽全力的人。只是,她也同样心疼眼前的这个男人,“你看起来好累,我得走。”

陈亮生气了,说她不能走,也不能死,“你喜欢花花草草,活着才能看到,死了坟地里要么是荒草,要么是水泥。”他还用近乎撒娇的口气继续说,“而且你死了,我肯定要另外娶的,我和别的女人一起追剧,还给她洗头发、敷面膜、倒洗脚水,你不会满意的。”

陈亮还把我喊了过去,哭着说,“她要离开我了,我要向她索赔青春损失费!”

我哭笑不得,只好一本正经地“警告”许小婧说,如果给对方造成了实际的精神损害,该赔的是要赔,不论男女。

许小婧流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陈亮抢过她的背包说“你走了,我的心真的就被你掏空了,它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别人的放不进来。”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许小婧说自己的文胸坏了,想买新内衣的那一天。

陈亮很高兴,立马张罗着要给许小婧买新的。要知道,一个人准备买新衣服,多少说明她还抱有活下去的期望。

以前陈亮从不进内衣店,觉得男人进去很丢脸,这次他主动帮忙挑,指着各种文胸说好看,适合他老婆。

店员打趣他,“你懂什么咯,这个得让女士来挑。”他呵呵笑,“略懂一点,我懂得老婆的喜好。”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熟人,他们诧异地问陈亮,“带老婆出来逛街啊?”

“是啊,待会还要去买菜,做个可乐鸡翅,再煲个汤,鸭子有营养。”陈亮美滋滋地回答。

下午,陈亮就在贴吧里发帖,承认他之前是一个有处女情结的人,但遇见自己的老婆后,发现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唯一在意的就是哪天突然失去她吗,“既然受了伤,我又爱她,就得让她的伤口在我这里愈合。”

后来许小婧跟我说起这些时,自己一个劲傻笑,也说陈亮傻,“我能抬头走路了。其实从他拉着我走正门奔丧时,我就该昂首挺胸了的。女人有时自己想不通。”

匡某的家人越来越过分,他们弄了一些小卡片放在车子上,说许小婧以前就是出来卖的,价钱很低。不过千万要注意,她会漫天要价,得不到满足就送人去坐牢。

我搜集到相关证据,以匡某的哥哥和父亲涉嫌诽谤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

没想到他们听律师说自己可能面临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之后,主动过来赔礼道歉,请求和解。

匡某的母亲求情,“我就两个儿子,不能家里三个男人都进去了。”

许小婧同意撤诉,唯一的条件是删除不实的帖子,连续十五天在贴吧向他老公致歉。

开庭那天,我对许小婧说,因为强奸案一般不公开审理,如果她不愿意可以不出庭,反正检方已经多次找过她了。

但许小婧说,正因为案子有争议,她要出庭。

匡某的辩护律师认为,胡某犯罪既遂,匡某即便不被认定为犯罪中止,也算是犯罪未遂,既然有一人未遂,就不能算作“轮奸”情节,理应从轻判处。

我和检方的意见一致,两位被告具有共同与被害人发生关系的目的,匡某确实碰到了被害人,并且在受害人身上留下了生物证据,事后还欲捡起树枝再次猥亵,属于犯罪既遂,没有从轻的情节可言。

许小婧站出来,详细地说了当时的情况。她问法官,“我站在这里丢人吗?”

法官说不丢人,他们会公平审理。许小婧说,“我也觉得不丢人,就是花了好久才想通。”

说完,她再一次望向自己的丈夫。

法院一审结束,以强奸罪判处胡某有期徒刑8年,判处匡某有期徒刑10年。

他们的女儿曾经问过许小婧,“妈妈,听说你被坏人伤害了,我们是不是很丢脸?”

许小婧告诉她,“妈妈确实遇到坏人了,你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过,以后你听说谁被坏人伤害了,一定要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陈亮也补充道,“你妈妈还是我的心肝宝贝,还是你最好的妈妈,她生你的时候,比现在要痛多了,但她从来都舍不得离开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许小婧紧紧拉着陈亮的手,一步一步走下法院的台阶。她没有戴口罩,笑着和我道别。

2019年4月,我去探望他们。

开门后,陈亮手忙脚乱地给我找拖鞋,被许小婧发现一样一只,骂他笨手笨脚。陈亮说忙糊涂了。

我和他们一起去买菜,许小婧伶牙俐齿,跟大妈讨价还价,最后还让大妈送了几根葱。

晚上许小婧做饭,陈亮帮忙,他们的女儿吵着要看电视,儿子在活蹦乱跳地踢球。

许小婧让陈亮给我切块西瓜,陈亮却给我拿了一个火龙果,又被许小婧骂了。不一会儿,她亲自端来切好的西瓜。

我和他们呆了一整天,看着这个家庭的景象,我总算放心下来。

陈亮说日子乱糟糟地过,“别的我不怕,就怕我老婆嫌我没出息,抛弃我。”

许小婧一边收拾盘子一边说,“谁说这种乱糟糟的日子不是好日子。”

听到这句话,我莫名笑了。

在陈亮的家里,刘焱没发现任何小心翼翼、处处嫌弃的氛围——“就跟正常的家庭一样,你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

刘焱想起另一个性侵案的当事人,因为没有得到家人的理解,最后从事了性服务业。

受到创伤后,大部分人其实都不明白,该如何走出阴影,或帮助别人走出阴影。我查了一些资料,找到了下面这些方法:

1.先思考下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再对比起现在,会更加乐观。

2.把负面情绪用文字记录下来,正视问题,才能提高对情绪的控制力。

3.不要因为怕刺激到朋友而选择不闻不问。你要告诉他,你理解他的痛苦,并且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

最后,换一个角度想想,很多现在无法放下的不幸,当用一生的长度去衡量时,会发现轻得不可思议。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图:@崔大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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