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难民问题靠堵还是疏？意大利“融入学院”的变通与坚持

“我要用胜利来改变欧洲的规则，它们正给意大利人民造成伤害！”意大利副总理兼内政部长、联盟党党魁萨尔维尼在5月底的欧洲议会选举胜选后誓言。

在意大利赢得34%的支持率，让因为风格强势而被称为“队长”（Capitain）的萨尔维尼有了对布鲁塞尔说“不”的底气。在刚刚过去的欧洲议会选举中，联盟党的成绩在欧洲所有极右政党中最为耀眼。

移民问题、财政纪律，这些曾让罗马和布鲁塞尔产生分歧的话题随着联盟党的胜利变成了双方关系的潜在爆点。就在选举结果出炉的当天，两名欧盟委员会官员告诉路透社，欧盟高层正考虑对意大利采取“惩戒性措施”，迫使其降低政府负债水平和财政开支。

另一方面，在意大利国内，联盟党在过去一年内的人气迅速上升，以及在移民、社会福利开支等议题上的巨大分歧，让同属与执政联盟的五星运动党与联盟党内讧不断。

6月3日，意大利总理孔特罕见地发出“最后通牒”，以辞职威胁警告两党停止无休止的纷争。两党领导人随后迅速发表声明，重申对政府的承诺，并否认自己应该为政治动荡负责。

“萨尔维尼是个野心十足，且精于选举造势的人。”居住在意大利北部小城贝加莫（Bergamo）的克里斯多夫·桑切斯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他十分善于制造议题，迫使对手跟着他的节奏。”

重申对政府的承诺似乎难掩萨尔维尼的雄心。手握超过预期数额的选票、完全主导意大利政局的诱人机会正摆在萨尔维尼的面前，而联盟党超过其他国家极右政党的表现，也让他希望在欧洲层面塑造自己作为民族主义运动领袖的形象。

让“安全”成为主导议题

桑切斯是贝加莫市市长的幕僚长，两人都是中左翼反对党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的成员。民主党在大选大败后逐渐恢复元气，在欧洲议会选举中拿到了22.7%的票数。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尝试抵抗萨尔维尼的强力攻势。不过，即便作为萨尔维尼的竞争对手，桑切斯和市长也选择了在他设置的议程——安全——范围内进行反击。

在米兰以北的小城贝加莫，一处名叫“融入学院”的设施让当地居民好奇不已。桑切斯正是这座学院的“院长”。 从去年夏天起，学院在当地政府和企业的资助下开始接收学员。所有学生都是来到意大利的避难申请者，其申请正等待意大利移民部门的审核。学院实施半军事化式管理模式，学员在自愿加入后，须按照固定作息时间表参与各种培训。

“我们正在教难民们如何做一个意大利人。”桑切斯语气坚决地告诉澎湃新闻，“他们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必须学会这里的规则。规则是什么？就是意大利的语言、文化、传统和历史。”

自从联盟党进入执政联盟以来，萨尔维尼以内政部长的身份推动了不少旨在提高治安水平、控制移民数量的法案。去年11月29日，意大利国会通过强硬反移民及安全法案，终结了为期两年的“人道主义居留许可”，使得不少已获许可的外来移民失去了继续留在意大利的法律基础。在边境上，萨尔维尼采取了强硬政策，不再允许移民入境。

萨尔维尼用安全来解释政策的动机。每逢政治集会，他都不忘强调称，要解决目前国内的治安问题，必须首先将移民遣返出境。对联盟党来说，萨尔维尼的做法收效明显。意大利收紧移民政策以来的多次民调显示，大量选民确实“买账”支持他的观点。

桑切斯所在的民主党原本在政治光谱上居于中左位置，但在此大背景下也采取了越来越“硬”的立场。“用半军事化手段来对庇护申请者加以培训是为了让他们不至于成为社区中的异类。”桑切斯解释说，“在难民危机冲击下，意大利的社会问题突出，必须要想想办法了。”

在桑切斯管理的“融入学院”里，目前接纳的三十多名学员必须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穿着整齐划一的蓝色制服参加唱意大利国歌的仪式。除此之外，意大利语课和义务社区服务也是每个学员的“必修项目”。在学院的“脸书”主页上，学员们在照片里展露着精神饱满的笑容，喊出“谢谢贝加莫”的口号。

桑切斯解释称，学院的一大目的是让这些避难申请者有事可做，不至于在街头无所事事最后导致治安和族群冲突问题。“我们还和很多本地企业保持密切合作，为学员提供针对性很强的职业技能培训。他们能学习家政服务、电器维修、汽车修理等手艺，在学院修完课程后，他们可以去企业里实习，最终目的是找到一份工作。”桑切斯说。

然而，在安全和移民问题越来越被政治化的当下，尽管桑切斯自认为是萨尔维尼的反对者，他的“融入学院”仍不免遭到来自政治光谱更左侧的攻击。当地一个反对种族主义的民间组织时常在“脸书”上攻击桑切斯的“融入学院”，称其强制性做法以及要求学员义务劳动是萨尔维尼式的作风。

“你不能对安全问题视而不见。自2015年的难民危机以来，现在街头确实有越来越多的人成天游荡，无法融入社会，我们只是在想办法解决问题。”桑切斯为自己辩护道。

如桑切斯所言，不管各方在移民问题上的立场如何，毋庸置疑的是，安全已成为意大利政治辩论中的主导议题。这正中萨尔维尼的下怀，在选战角度，萨尔维尼无疑是其中得利最大的一方。

“意大利保卫者”的“人设”

年过四十的瓦妮莎是一名经商的单身母亲，她平时居住在旅游资源丰富的小城比森齐奥营。近一年多来，瓦妮莎前往临近的佛罗伦萨的频率大大增加了。

“我经常去那里为我们的‘队长’萨尔维尼造势，也借此认识了很多‘同志’。”瓦妮莎带着骄傲的语气告诉澎湃新闻，“感谢他让治安变得更好。”

瓦妮莎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比森齐奥营度过，小城的街巷走向早已烂熟于心。近年来，她却发现，城内的一些街区自己已经“不认识”了。

“比森齐奥营是个很小的城市，你只要稍稍往郊区的方向走一走，就能发现很多移民聚集的角落。”瓦妮莎说，“他们中不仅仅有男性移民，还有很多人贩子和蛇头，你从新闻上能看到，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产业链’。”

近一年以前，瓦妮莎决定要做些什么。她的目光被一个正席卷整个意大利政坛的男人所吸引。

“萨尔维尼就是我们的骑士、队长，和最后的保证。”瓦妮莎说，“他确保所有在意大利的人都遵循我们的规则。因此我要到现场去支持他，亲耳聆听他的演讲。”

萨尔维尼互动感十足的鼓动和演说让瓦妮莎从不错过每一场在临近的佛罗伦萨和米兰举行的选举造势活动。有趣的是，尽管萨尔维尼总是在移民、民族认同、宗教和经济等硬核议题上侃侃而谈，并鼓吹对布鲁塞尔和移民采取更强硬的立场。瓦妮莎却觉得，萨尔维尼是一个“非常温柔的男人”。

“他的行为举止太温柔了，每次想要和他合影，他都会和我们聊上好一会儿。”瓦妮莎回忆道，“即便是日常生活也能带给我们很多共同话题。我感觉已经爱上他了，当然是政治意义上的。”

同样青睐这份“爱情”的，还有二百多万意大利选民。他们被萨尔维尼在社交媒体上的亲民举动吸引。萨尔维尼时常通过脸书来展示自己的生活细节，包括在街头吃意面、在沙滩上袒胸露背，甚至与女粉丝大秀亲密自拍等桥段，这些举动为他“吸粉”无数。

萨尔维尼在女性中似乎享有更高的好感度和支持率。人们倾向于把他当作可靠、能够提供安全感的强大男性来看待。据英国《卫报》今年1月报道，萨尔维尼领衔的极右政党近来赢得了很多原本支持左翼政党的女性选民。

来自米兰的科琳娜喜爱旅行，她告诉澎湃新闻，在当下，很多意大利女性选民之所以投票给萨尔维尼，是因为感到他的个人风格和政治纲领能够带来安全感。

“意大利女孩总是看上去有点‘胆小’，像我这样的人倒是另类。”科琳娜说，“你总是能看见其他欧洲国家的女孩满世界旅行，却很少能在一个遥远的国家碰到远游的意大利女孩。在意大利，我的不少女性朋友甚至惧怕晚上在市区里四处行走。”

科琳娜曾常常坐火车从米兰回到位于郊区的父母家。她回忆称自己常常在火车上受到闲散人员的骚扰。在一个小时的车程中，有时甚至会遭到十几次陌生人的骚扰。

“我不是一个萨尔维尼的支持者，他的政策有种族主义嫌疑。但我在国内的经历让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我的不少女性朋友愿意投票给他。问题在于安全感。”科琳娜说。

要萨尔维尼还是要欧盟？

这样一个宣称将带来安全感的“意大利保卫者”人设，让萨尔维尼在过去一年成绩斐然。去年大选中，联盟党的支持率仅突破17%，在五星运动党超过30%的支持率面前只能充当执政联盟中的“小跟班”角色。

然而，仅一年之后的欧洲议会选举使形势逆转，不愿在移民问题上采取“一刀切”强硬立场的非典型右翼政党五星运动党仅拿到了17%的选票，面临其崛起以来的最大危机。

法国《回声报》分析称，在萨尔维尼强大的议程操控能力下，五星运动党未能在移民、福利和税收等与联盟党有分歧的议题上坚持立场，反而内部产生了一些分裂，在是否追随萨尔维尼的移民政策上没能形成统一意见。

不过，相比于同属右翼阵营的五星运动党对萨尔维尼的矛盾心理，作为中左翼政党的民主党在移民等问题上却坦然表现出与萨尔维尼的议题的“趋近”。

为了打造一个可信的替代方案来对抗萨尔维尼的极右政纲，民主党也开始使用“爱国”、“保护”等措辞来调整自己的政治姿态。

党首真加列蒂（Nicola Zingaretti）在欧洲议会选举前曾说，民主党正在“寻找一种新的‘欧洲爱国主义’（a new European patriotism）来保卫和改变欧洲。”

民主党的策略起到了一些作用。在欧洲议会选举中，经过一番调整的民主党在意大利拿下了22.5%的选票，压倒曾风光一时、在去年大选中拔得头筹的“五星运动”，位居第二。

经此一役，“院长”桑切斯更加相信，“挺欧”的民主党的“欧洲爱国主义”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只有一个能够提供保护的、团结的欧洲，而非萨尔维尼这样的民族主义政客，才能为意大利带来真正的安全感和确定性。

中左翼的“欧洲爱国主义”路线是否能够撼动萨尔维尼尚未可知，这位刚刚赢得大捷的“队长”所面临的挑战远不仅于此。

早在欧洲议会选举尘埃尚未落定，已有不利于萨尔维尼的消息传来。德国总理默克尔5月28日在美国媒体的电视专访中公开警告，提醒人们小心“黑暗的力量正在崛起”，话锋直指萨尔维尼领衔的欧洲极右势力。据路透社5月29日报道，“法德轴心”作用下的欧盟，正致力于将“疑欧”的意大利政府排除出关于下一任欧盟机构领导人人选的讨论。

虽然已在贝加莫生活、从政多年，生在巴黎的桑切斯依然拿着法国护照。他坚称，不管外界如何评论他的“融入学院”项目和对移民问题的立场，民主党与厌恶布鲁塞尔的萨尔维尼之间确实存在本质区别。这个区别，就体现在对欧洲的认同之中。

“意大利和法国都是欧洲的一部分，都是欧洲文明的杰出代表。意大利不能自外于欧洲，而欧洲也需要团结我们，不然怎么能和域外大国平等竞争呢？”说着巴黎口音法语的桑切斯不吝惜以“我们”一词来称呼意大利人。

但他也坦言，呼喊“亲欧”口号容易，而每当遇到疑惑的选民，花去他最多精力的事情往往是向他们解释为何只有欧盟才能为每一位公民提供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和确定性。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融入学院’也是一种为了接地气而进行的尝试。”桑切斯说，“它至少能让人看见支持欧盟的政治力量也是能在基层做实事的。”

（澎湃新闻记者 喻晓璇、受访者科琳娜亦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