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斯拉2：怪兽之王》：除了怪兽还有啥？

《哥斯拉2：怪兽之王》是传奇影业打造“怪兽宇宙”的第三部电影。管这个电影系列叫“宇宙”不能说是虚头巴脑的一厢情愿，而是传奇影业摆明了要走的创作路线。鉴于前两部怪兽电影《哥斯拉》（2014）和《金刚：骷髅岛》（2017）口碑和票房都平平，这一次的《哥斯拉2：怪兽之王》明显下了血本，加怪兽加投资加特效，剧情上把三部电影联系得严严实实，电影之外的宣传也做得紧锣密鼓。尤其让人欣赏的是，在电影之外详细公布了这个“怪兽宇宙”的世界设定，以及跟三部怪兽电影都关系甚大的“帝王组织”的绵延历史。无论是这份理性的创作思路，还是用发展眼光看待电影创作的认真态度，都值得点赞。

《金刚》和《哥斯拉》是世界电影史上最著名的两个怪兽片系列。最早的《金刚》诞生于1933年的好莱坞，最早的《哥斯拉》诞生于1954年的日本。彼得·杰克逊这一版的《金刚》（2005）既有震撼场面又有温馨情感，评分远高于传奇影业的《金刚：骷髅岛》。后者基本上也就一群人在岛上闹腾一通完事，里面的金刚不光长得丑，内在心灵方面也不怎么美，很不讨喜。至于传奇影业的《哥斯拉》，虽然各方面都更加忠实于日本原作，但网上的评分依旧逊于1998年好莱坞版《哥斯拉》。在那一个版本里，哥斯拉被大导演罗兰·艾默里奇（《独立日》《后天》等影片的导演）塑造成了异形女王般的生物，卵生并孵化出一群小哥斯拉，威胁到了人类生存。这个设定跟日本的哥斯拉完全不同。日本的《哥斯拉》电影据说东宝公司拍过28部，我个人看过六七部，这里面的哥斯拉基本上是一个没有性别、甚至没有肌肉和皮肤质感、塑胶玩具一般的大怪兽。因为日本的哥斯拉电影足够多，所以这个角色也逐渐发展变化，从一个肆意破坏城市的反面角色，逐渐“洗白”最后甚至变成了人类的保护神。

《哥斯拉2：怪兽之王》的剧情跟日本在2004年推出的《哥斯拉：终极战役》有所雷同。许多年前在电视上看这部电影，那时对日本的哥斯拉电影完全不了解，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瞠目结舌于日本电影的脑洞新奇。在影片中，先是哥斯拉被冻在了南极，然后外星人入侵地球。奇葩的外星人释放出各种怪兽，每一只怪兽有针对性的袭击地球人的某一座大城市，其中包括上海——这种侵略外星球的方式还真是脑回路奇特。面对外星入侵者，人类释放出哥斯拉与之对抗。哥斯拉从南极经澳大利亚直奔日本东京，打败外星人释放出来的怪兽三头龙基多拉，拯救了人类。尽管这部电影的制作时间已是新世纪，但仍然大量使用微缩城市模型、塑胶道具服等传统特效手法，电脑CG似乎能不用尽量不用。整部影片剧情低幼特效粗陋，大概只有对哥斯拉有几十年情怀的日本影迷才会乐之不疲罢。

制作上，传奇影业的《哥斯拉2：怪兽之王》尽管号称是怪兽界的四大天王哥斯拉、基多拉、魔斯拉、拉顿全部聚齐，但仍有偷工减料的嫌疑。像哥斯拉、拉顿这种以丑为基本倾向的怪兽，在CG制作方面相对简单。基多拉这只三头龙就复杂多了。这个家伙不光是外形复杂而且运动多变。按照日本原版的设定，怪兽基多拉应该是金色才对，但传奇影片还是把它弄成了灰不溜秋的颜色，这样一来，制作的时候在考虑光线的折射反射散射等方面省工省料不少。魔斯拉这只巨蛾本来应该是拥有五颜六色的炫目之美，但从头到尾都面目模糊，并没有下血本做CG把想要表达的美感展现给观众。至于其他几只袭击城市的怪兽，基本上也就是猛犸象、蜘蛛之类动物的放大版，连个新造型都没有。尽管如此，我个人的观影感受还是远超预期。

虽然这部《哥斯拉2：怪兽之王》在创作思路上坚持紧抓前作的剧情不放，坚持要忠于日本的哥斯拉文化原型，坚持要让怪兽长得一个比一个丑，坚持要让画面跟前两部怪兽电影一样灰不溜秋，但让我惊喜的是，这一次传奇影业把一部怪兽电影拍出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感。可以说，《哥斯拉2：怪兽之王》是一部具有相当思想深度的怪兽电影，这里面涉及到人类如何与其他生物相处，人类文明如何与环境相处等严肃主题。

著名网综节目《奇葩说》曾经开过这样一个辩题，假如现在在地球上发现了一个外星智慧生物的蛋，我们要不要毁灭它？《哥斯拉2：怪兽之王》开头探讨的问题与之类似。假如现在我们发现了地球上还有以哥斯拉为代表的一批怪兽生物存在，我们应该怎么办？面对这个问题，人类政府、军队以及影片男主角马克代表的是“消灭派”，坚持要把这群威胁到人类生存的怪兽消灭干净了事。而日本演员渡边谦饰演的芹泽教授以及整个帝王组织是“共生派”，坚持认为人类应该和这些怪兽和平相处。恐怖分子代表的是“作死派”，认为人类文明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干脆把怪兽都放出来把人类文明全部毁灭掉拉倒。应该说，这三方观点都易于理解，正常人应该谁也不会认同“作死派”，《哥斯拉2：怪兽之王》最难得之处在于，在“共生派”和“作死派”之间创造出了一个“拯救派”，这是片中艾玛博士所持的观点。

按照艾玛博士这位“碧池”（片中章子怡语）的观点，地球好比是一个生命体，而人类文明好比是病毒。把怪兽释放出来，怪兽可以像生命体内的抗体一样对抗病毒，从而让地球这个生命体重新焕发生机。怪兽虽然会破坏人类文明，但却可以拯救地球。这个奇葩思路的背后，其实有一整套我个人完全不同意的逻辑，这套逻辑的起点是“盖亚假说”。

“盖亚”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地母”之神。“盖亚假说”认为地球生命体与非生命体形成了一个可相互作用的复杂系统。这个假说又分为强盖亚假说和弱盖亚假说。其中弱盖亚假说认为，地球上的各种生物有效地调节着大气的温度和化学构成，在生物体影响生物环境的同时，环境又反过来影响生物进化的过程。强盖亚假说更进一步认为，地球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具有自我调节的能力。这个“盖亚假说”最早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被科学家提出的，至今仍有争议。

关于“盖亚假说”最具象化的一个例子，莫过于《阿凡达》（2009）里面创造的那个纳美星。这个星球本身是一个有生命的系统，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纳美星人纯真善良，人和自然环境之间完全是一种共生的和谐状态。这样的想象当然不会是凭空制造出来的。《阿凡达》其实就是一部外星版的《与狼共舞》（1990）。在《与狼共舞》/《阿凡达》里面，白人/地球人代表的是肆意破坏自然的现代文明，而印第安人/纳美星人代表的是和自然和谐相处、天人合一的美好文明。问题在于，这样的一种和谐美好在地球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只是在好莱坞电影里，被詹姆斯·卡梅隆和凯文·科斯特纳（《与狼共舞》的导演和主演）一厢情愿分别赋予了纳美星人和印第安人。

在很多人的想象当中，有了现代文明以后才有了对环境的破坏。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今天七十几个亿的地球人全部都是智人的后代，而今天的研究发现，我们的智人老祖宗才是这个星球上进化出来的最凶猛残暴的生物。因为智人脑力发达，会使用工具，更重要的是会协同作战，于是各种大型动物都被智人在十万年的时间里给彻底消灭光了。比如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几十万年的猛犸象，被智人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便全部杀光。今天的考古发现，澳大利亚这块陆地上曾经生活过数种长着袋子的大型哺乳动物，结果被智人捕杀只剩下袋鼠了。甚至有一种体长七米的巨型蜥蜴也被智人杀光了。

当然，可以说他们只是智人，还不能算是已经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类。那么，是不是古代文明就能跟环境和谐相处呢？同样非也。古罗马人当初炼铁用的不是煤炭而是木头，为了炼铁砍伐了大片大片的树林，而且炼铁产生的废渣一直到今天还保存完好全无用处。我们当然应该保护环境，但是像西方某些因保护环境而产生的极端组织，甚至有的成了恐怖分子，这样的思路等于是因噎废食。我个人跟刘慈欣一样是一个百分百的技术主义者，发展带来的问题只能靠发展来解决，技术产生的问题也只能依靠进一步发展技术来对付。我们当然应该保护环境，当然应该对大自然心怀敬畏，但这不等于说要停止发展，更不能倒退回去。就算我们把地球保护得永远跟花园一样，五十亿年以后连太阳也要熄灭了。对于人类文明来说，地球之外的宇宙空间才是我们的星辰大海。

《哥斯拉2：怪兽之王》里面艾玛博士一厢情愿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地球是不是盖亚不得而知，但人类一定不是病毒，怪兽更不会是抗体。被艾玛释放出来的基多拉非但不是什么抗体和拯救者，反而是来自外星球的人类文明毁灭者，甚至可能是整个地球的毁灭者。故事的结尾，当然又是人类和哥斯拉联手打败了基多拉，好比人类和擎天柱联手打败了威震天，人类和X战警联手打败了万磁王……把哥斯拉这个怪物的变化过程进一步隐喻化，可以这样来看，核能/哥斯拉是一只人类从自然世界中释放出来的怪兽。起初，我们对这只怪兽的力量不甚了解，以至于它给人类文明带来一定的破坏。然而，只要我们进一步研究、进一步认识和了解，从而进一步掌控核能/哥斯拉，它同样可以成为文明的守护者，成为捍卫我们人类文明的巨大力量。哥斯拉如此，核能如此，一切新的科技力量皆可以如此。

从《哥斯拉》到《金刚：骷髅岛》再到《哥斯拉2：怪兽之王》，传奇影业走的是一条中国公司投资（或参与投资），尽力融合美、日文化，努力开拓中国市场的路子。从网络评价来看，这个电影系列在国内算不上受人追捧。彼得·杰克逊版的《金刚》和罗兰·艾默里奇版的《哥斯拉》，都属于典型的好莱坞出品，其中有英雄有美女，画面或唯美或阴暗，故事或煽情感人或拯救世界，都属于讨人欢喜的正规套路。而传奇影业出品的这三部怪兽电影画面全部灰暗无光，人物暗淡扁平，片中的怪物不光是长相丑陋，而且基本没有什么情感方面的信息传达。

《哥斯拉2：怪兽之王》大的突破没有，但小的细节方面还是有不少地方可圈可点。前面说的艾玛博士代表的“拯救派”，把地球当成生命体、把人类当成病毒、把怪兽当成抗体，这便是一个很新颖的脑洞。另外，《哥斯拉2：怪兽之王》明显是想要触碰和关联一下中国文化，但还是发现放不进来。片中章子怡饰演的玲博士讲了中国的神话传说，并说到在中国文化里龙是美好正面的形象。但是这一段放在《哥斯拉2：怪兽之王》里面，可以说是既没头也没尾。

在怪兽片这个电影文化方面，美国和日本不谋而合，金刚和哥斯拉这两只怪兽片的鼻祖可以说是半斤八两趣味相投，但是中国文化在怪兽方面的想象完全不同。中国古代文化很少在对怪兽的“审丑”这条路上往前走，而是更倾向于想象龙、凤、麒麟这一类的神兽祥瑞。神兽祥瑞，这绝对是一个可供大规模开发的电影资源，但是第一，龙凤这类东西做电脑特效很难，印象里大概只有动画片《大圣归来》（2015）和徐克的《狄仁杰：四大天王》（2018）里出现了CG制作的活灵活现具有中国式美感的龙的形象；第二，中国文化里这类神兽祥瑞和美日电影里的金刚、哥斯拉这类怪兽文化差异很大，目前似乎还不大能一起搭台唱戏。倘若有一天在某部怪兽片里出现了中国龙和西方龙打架，凤凰扑倒了金刚，麒麟对战哥斯拉，那这样的电影还蛮让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