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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洛阳铲背后的盗墓江湖:大多小学文化,尔虞我诈秩序森严
《盗墓笔记》《鬼吹灯》等盗墓题材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将流窜于地下的盗墓贼推到了大众面前,盗墓工具“洛阳铲”也被大众所熟知。
一座座古墓,盗墓贼是如何发现、盗掘、倒手、欺瞒、守“规矩”的?连日来,红星新闻多方探访盗掘嫌疑人、警方、文物部门及收藏者,梳理古墓被盗掘前后的轨迹,探寻古墓盗掘案件背后尔虞我诈的盗墓江湖。
四川眉山 警方展示盗掘古墓的嫌疑人所用工具。 蒋麟摄
日前,四川省眉山市公安局东坡区公安分局一举捣毁了一个游走于眉山东坡区、青神县等地村庄的盗墓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2名,缴获追回唐、宋、明代及一般文物多件,其中5件经专家鉴定被确认为三级文物。
无独有偶,5月26日,眉山市公安局彭山区公安分局经过近半年的连续作战,打掉三个流窜作案盗墓团伙,破获9起盗掘古墓案,抓获盗掘古墓犯罪嫌疑人13人。
5月24日,四川眉山一处古墓已被撬开,盗洞如大地的眼睛。 蒋麟摄
钢钎、探针、洛阳铲、黑火药……这是这些盗墓者的常用工具。实际上,他们很多只是小学文化的普通村民,但却懂得如何判断墓室位置、挖掘和鉴定文物。
眉山市公安局园区分局的多位民警在从警经历中,曾多次参与盗掘古墓葬、古遗址的案件侦查。在公安部督办的盗掘江口沉银遗址案件中,园区分局多位民警们也曾参与专案侦查,这些盗墓者的明目张胆让他们都感到吃惊……
案发
9起案件13名嫌疑人
还有师徒组团盗墓
“即便是在东坡区的一些村庄里,也不乏古遗址,随便拣起一块砖头,就有可能拣起一段千年的历史。”眉山市东坡区文管所所长杨宇春说。
5月24日,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一个村庄的一片竹林里,被拉起了一道警戒线。若不是文物部门的辨认,村民们很难相信,这片竹林下,竟然还有清代古墓。
5月24日,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文物部门和警方在一处被盗掘过的古墓处。 蒋麟 摄
竹林下,盗贼所挖的盗洞十分精准,就在墓室旁边,墓室已被破坏了一部分,在盗洞的周围,还零散地分布着些小洞。
“这些细小的圆洞,就是盗墓者老金等人用洛阳铲探明地下是否有古墓而留下的痕迹。”眉山市公安局东坡区公安分局民警徐东说。
2019年3月31日,一个名为老金的人,用探针等工具在东坡区柳圣乡的一片竹林里发现了一座古墓,一周之后,也就是4月7日,老金以“安电桩挖坑”等为由,光天化日用铁锹挖出盗洞,4月8日,正当老金想下洞“取货”时,被群众挡获,逃跑未遂,老金被民警带回柳圣派出所。
4月9日,东坡警方前往老金老家搜查,在屋内,搜查出多件文物、钢钎、探针、洛阳铲、黑火药等。
与此同时,老金的徒弟小金也浮出水面,被警方挡获。
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 老金正在盗掘古墓葬 图据东坡警方
4月23日,东坡警方来到老金、小金在2018年实施盗掘古墓葬的青神县高台乡的一片山林处,竟然还在该山林一竹林处捡到两人从古墓葬内盗掘而出丢弃的两个土罐。
因涉嫌盗掘古墓葬,老金师徒二人被东坡警方依法刑拘。
此外,5月26日,红星新闻记者从眉山市公安局彭山区公安分局获悉,该局经过近半年的连续作战,也打掉三个流串作案盗墓团伙,破获9起盗掘古墓案,抓获并刑拘盗掘古墓犯罪嫌疑人13人。
学艺
深夜“苦读”实地“考察”
只需钢钎探针黑火药
被挡获后,老金极力否自己是盗墓者,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来抓蛇,当文管所所长杨宇春找到古墓周围一个个探洞时,老金低下了头,承认自己是盗墓者。
在老金的供述中,其自称从事盗墓已十余年,文物部门和警方也表示,老金从事这行至少十年以上。
在老金的老家,警方搜出几本古书,这些书籍,为只有小学文化的老金,提供着理论支撑。为学到真本领,在一个个深夜里,老金“埋头苦读”这些古书,“就是上学时也没这么认真过”。
为了增加实战经验,老金还跟着“高手”到盗墓现场实地“考察”,平日里,老金转悠在眉山东坡区、青神县一些村庄的田间地头,就像一个嗅觉敏锐的猎犬,嗅着蛛丝马迹古墓的味道。
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老金指认盗掘过的古墓葬。 图据东坡警方
就这样,老金的名气越来越大。大约3年前,47岁的眉山市青神县人小金在青神结识了老金,得知老金身份后,他很快找到老金,请求拜入门下。
在盗墓团伙中,老金主要负责确定有无古墓,小金出劳力,挖的东西卖了后分钱,之后老金就带着小金到处寻找古墓。
两人所有的盗墓“家当”不过是两根钢钎、一把洛阳铲、铁锹、十根可分可合的探针等:“这些地方大墓不多,墓室距离地表较浅,钢钎绰绰有余。”
两人的手法看似简单:先找到有山坳的地方、朝山沟或河边的地方后,老金就让小金挖一米多深,看是否有青砖或黄条石的碎片,如果有青砖的碎片就证明下面有古墓就继续挖,没有就换地方再试。
如有古墓,先用探针或洛阳铲确定古墓位置、“生坑”(未被盗的墓)还是“熟坑”(已被盗过的墓),再用铁锹等挖出盗洞,用钢钎破坏墓室,再小心翼翼地清除掉陪葬物周围的泥土,拿走陪葬物。
就这样,只要发现无人看管、散落在田间荒野的古墓,哪怕是在光天化日下,两人仅凭钢钎、铲子等,只需约三个小时后,一座古墓里的陪葬物就会被席卷一空。
在老金家,警方还搜查出了800多克黑火药,老金称,这是多年前所买,原本是想用于炸鱼,后期就想用来炸开古墓,但没有使用。
不过,在眉山市公安局彭山区公安分局打掉的盗墓团伙中,他们的作案工具除了常规的钢钎、探针,还包括千斤顶,这些嫌疑人在外地盗墓时,已然使用过黑火药对古墓进行爆破。
规矩
尔虞我诈却又秩序森严
表面上看,老金和小金两人分工明确,盗掘所得由老金分配,似乎井然有序,其实暗流涌动。
找到古墓后,每当小金要挖到墓底时,老金就以“不要弄坏了下面的东西”为由把小金叫上来,自己下去清理墓室,一来是对小金信任度不够,此外,也可以借此私藏一些文物。
在出土文物后,老金常常将文物自行带回家,卖了多少钱,小金也只能从老金口中得知,再索要酬劳。
虽然是师徒关系,但在小金的供述中,其多次表达对老金的不满:老金多次外出盗墓不喊自己,自己知道了主动前去也会被拒,两人一起挖出东西不分给自己。
有一次,老金和小金在古墓里挖出了一个罐子上有龙的“龙罐”,老金提议由自己寻找“龙罐”的买家,但并未给小金言及如何分赃,几天后,两人再见面时,小金询问,老金称已卖出,售价200元。小金明知被骗,仍提及分钱,但还是被老金所拒。
老金师徒的狡诈不止于此:老金在盗掘古墓时被当场挡获,面对民警,他都一再狡辩自己是抓蛇人,在文物专家诸多证据下,他不得不承认,但他模糊买家的信息,只说是个成都老头,其余都不记得了……
小金带东坡区公安分局民警到青神县指认之前盗掘的古墓位置,指认几处,民警忙得汗如雨下,浑身湿透,却均被证实是假的,直到日落西山,眼看狡辩不过,小金才将真正位置说出,而真正位置,距离之前假位置,不过一两百米距离。
“这些,都是他们这个圈内常用的伎俩。”多名文物专家分析,老金模糊买家信息,不完全配合警方说出文物下落等,是想给自己留后路,以便出狱后能重操旧业。
张洪兴从事收藏多年,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盗墓中,不光是徒弟,就连选放风的人,也要慎重之极,不是道上的人介绍,要想混进去,十分困难。选中的人既要口风紧,又要干活勤,还得懂得“道上”的规矩。
所以,只能慢慢培养,新人当苦力、放风、打杂也就是必然,过得了考验,才能接触到更深的层次。
许多盗墓团伙并不固守一个地方,但很少有与他人因争夺墓室而出现纠纷。“谁先发现的墓室谁先盗,别人盗的墓不去碰,不得前去过问,除非别人主动邀请,这规矩必须要遵守。”
但在一座座未知的古墓和利益的诱惑前,盗墓这片江湖充斥着贪婪、算计、尔虞我诈。
“谁进去拿陪葬物品最有讲究,早年间,盗墓者多有‘父子档’,一般都是儿子下坑,父亲在上面,这是为了防止儿子心生歹念,而父亲杀子的可能性相对较小。”张洪兴说,不下墓室的人,担心的是下墓室者偷藏物品。而下墓室的人,担心上面的人突然发难,会危急自己的生命。
这也是盗墓者中,即便大家足够信任,也要遵守着这个江湖的“规矩”主要原因。
四川省眉山市青神县,小金指认盗掘过的古墓葬。 蒋麟 摄
链条
文物多流向藏家
自制假银锭能卖10多万
“盗墓者不仅分工明确、工具完备,而且他们很多人都掌握了专业的考古知识。”东坡区文管所所长杨宇春说。
在红星新闻记者采访的多起盗掘古墓葬案件中,这些游离于各个古墓之间的嫌疑人,大多只是小学文化的普通村民,但他们却熟知如何判断墓室的方位,如何挖掘,如何鉴定文物。
以眉山市彭山区公安分局打掉的三个盗墓团伙为例,被抓获的13人中大多无业,无固定经济来源,且多人有盗掘、倒卖文物犯罪前科,面对利益的诱惑,这3个时而分开、时而有交集的盗墓团伙长期在眉山、雅安、广安、南充、巴中等六个地市州结伙流窜作案。
而买这些文物的,大多是哪些人?
“收藏者。”这是眉山多名民警、文物部门专家给出的答案。
盗墓者盗掘到文物后,大多是售卖给闻讯而至的文物贩子,当然,也有一些文物收藏者会出资,用下“订单”的方式要求盗墓者盗墓。
“收藏者、寻墓人、盗墓者,买家,收藏者,早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在红星新闻记者之前报道的多起盗掘古墓葬、古遗址案件中,文物买家中,均不乏收藏者的身影。
青神县文管所所长岳华刚也表示,许多盗墓者和一些文物收藏者都有往来或私下交易,盗墓者盗掘出文物后,很快圈里就会知晓。不管是自行售卖还是“订单式盗掘”,不管买家是收藏者还是文物贩子,盗掘的文物大多会都被盗掘者以最短的时间出手。
在这个链条中,盗掘者处于底层,尽快出手文物除了对资金的迫切需求外,还有行规带来的“便利”:买卖文物不问出处,不问对方身份。
“只要盗掘者们想卖文物,大家就不会多问,拍下照片,发给下家等他们报价,如果成交,会视成交价收取数千元至数十万元不等的介绍费。”
张洪兴说,有些人除了收取介绍费,还会把下家报的价钱给盗掘者们故意报低些,不但一分钱不花,还会赚到介绍费之外的一部分差价。有些时候,买卖文物的人发张照片出去,下家如果喜欢的话,赚个几万元都不是问题。
需求很快衍生出了造假者。
在老金的家里,警方还缴获了疑似文物近百件,经过鉴定,三级文物和一般文物就多达四五十件,但这其中,也不乏赝品。
“按照道上的规矩,买定离手,盗墓者抓住了这一规矩,在真品里必然要掺杂大量的赝品。”徐东介绍,在小金的家中,也有不少赝品。
在之前江口沉银案件中,一些人看到银锭“非常来钱”,有人还专门廉价买来的假银锭“做旧”仿冒。也另一些文物商人则将从岷江江口段挖起来的碎银收购集中,再次熔化铸造成银锭,并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其中一人曾花费2万余元收购了一些江口碎银,经过融化铸造成了四个小银锭,做旧后,这四个银锭被冠上“明代银锭”的名称,以10多万元的价格售出。
老金师徒盗墓案中涉案文物 图据东坡警方
趋势
打击力度加大
专业盗墓者减少
老金称,自己之前盗墓所得的文物几乎都卖给了成都的一位老头,价格在数百元至上千元不等。
对于这些交易,让不少文物工作者感叹:这简直就是白菜价啊。
“若是可以,宁愿给盗墓者更多的钱,让他留下一个完整的古墓。因为那些被盗墓者破坏的历史信息,将永远无法复制。”这是杨宇春的无奈,也是更多文物保护者的无奈。
“长期以来,资金有限、人手有限,使不少考古价值高的田野文物暴露于野外,安全性受到严重威胁。”杨宇春以东坡区为例,东坡区田野文物上千件,而东坡区文管所仅有7人,文物保护形势十分严峻。
杨宇春初略估计,近年来,随着文物保护、打击力度加大,及未被盗过的古墓越来越少,相比于五年前,专业盗墓者减少了三分之二,迫于生计,这些盗墓者大多转行。
但盗墓者的减少,依旧未能减少保护田野文物的压力。
杨宇春说,近年来,建设、交通等施工大量增加,一些施工单位文物保护意识不强,在做地勘之前就野蛮施工,毁坏了大量的古墓葬。仅在2018年,杨宇春就接到过十余起因施工发现古墓葬的情况报告,其中多个墓葬抢救发掘出了不少精美的文物。
施工的大量增加,带来了新的难题:一些文物商贩将目光盯上了工地,一些施工方发现了古墓,最先联系的不是文物部门和警方,而是文物商贩或收藏者,甚至还有施工方发现古墓后,悄然清理后,又把古墓就地掩埋,文物部门全然不知。
相比于盗掘者、文物商贩看重文物的经济等有形价值,杨宇春等人更为看重的是,墓室的无形价值。
青神县文管所所长岳华刚认为,盗墓带来的后果是,对历史信息破坏,无法根据古墓还原信息,一些在盗墓者看来不值钱的比如石刻、题记等就会被他们破坏掉,盗墓和考古是两个概念。而且,即便是盗墓出来的物品和考古发掘出来的物品,在学术研究上也会引起争论。
“一座古墓被盗墓者打开后,出土的文物可能几百、成千上万元,但一个完整的古墓内的墓志铭、陪葬物、壁画等所反映出的历史、科学和艺术价值以及社会生活民俗等方面的信息,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在杨宇春看来,“墓室被破坏后,历史信息永远无法复制。他们毁的不是文物,而是历史。”
难题
民间文物买卖无序
文物收藏或是销赃渠道
在红星新闻记者采访中,杨宇春等多名文物部门专家和多名警方人士均认为,打击文物犯罪,还有许多难点。
杨宇春表示,我国田野文物既有已被文物部门发现且登记的文物保护单位、不可移动文物,也有文物部门尚未发现的古墓葬、古遗址等。这些文物很多地处偏远,夜晚人迹罕至,巡查难度大,如果仅靠严防死守,要实现全面保护难度很大,这就给犯罪分子可趁之机。
此外,文物买卖监管也较难。杨宇春说,民间文物买卖活动处于无序状态,一些地方对古玩店的开设不加限制,经营者不到文物部门备案。这当中不乏倒卖文物者,这些人都有一个庞大的关系网,有广泛的购销途径,其店内摆放的一般是近现代物品及当代仿制品,但大多有私下买卖出土文物现象,有的实际上成为文物盗掘分子的销赃渠道。
东坡区公安分局多位民警称,田野文物案件除了要求专业知识外,跨越多个市州等,需要的警力、经费都比较多,破案经费和警力配置不一定有保障,有的地方田野文物盗掘案长期不能破案,这也助长了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
即便破了案,在被盗文物的追缴上,也有难度。
文物案件追赃工作不但关系着案件定性与对犯罪团伙的进一步处理,还关系着国家文物的流失与否。“以收藏为目的购买文物,而不是倒卖,公安机关是难以对其做出处理的。虽然涉案文物应上缴公安机关,但是如果当事人对购买文物矢口否认,公安机关没有证据的话,追赃工作容易陷入僵局。”
针对以上情况,眉山市文物保护研究所所长杨宇建议,公安、文物部门进一步加大联合打击盗掘文物的力度,加强田野文物安全管理,规范民间收藏行为,当然,也要加强对文物市场的管理。
(老金、小金、张洪兴系化名)
(原题为:《一把洛阳铲背后的盗墓江湖:大多小学文化,尔虞我诈秩序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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