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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培军︱三千年中之诗人,惟屈原、李白及杜甫为鼎足三大

上海大学中文系 王培军
2019-05-28 15:12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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噉名与噉石

《世说新语·排调》:“简文在殿上行,右军与孙兴公在后。右军指简文语孙曰:‘此噉名客!’简文顾曰:‘天下自有利齿儿。’”

此事本不难索解,余嘉锡则疑之,以为名既不可啖,且亦不须利齿。并引宋曾慥《类说》中所载《殷芸小说》所引之《世说》为证,以为此节必传写有误,“啖名”应作“啖石”。其说,见《世说新语笺疏》(81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本)

按,此疑可不必有,啖名云云,修辞耳,谓其好虚名也,所以简文谓右军利齿,并亦从“啖”字生发,见其机锋。此节文字之妙,正在于此。且宋本《世说新语》,亦正作“名”字,而宋人之类书,已经数番转写,何足据为典要?

不但此也,张岱《嫏嬛文集》卷四《家传》记其祖父小时看徐文长,文长时在狱,见壁上挂所着械(械,桎梏也),戏曰:“此先生无弦琴耶?”文长摩其顶曰:“齿牙何利!”正可与《世说》参观。亦见古之人于言语妙处,多欣赏而少忌讳,其在拘虚,必以为大不敬矣。此所以余季豫亦疑右军不敢戏简文也。

书东坡和子由草木诗后

“荒园无数亩,草木动成林。春阳一已敷,妍丑各自矜。物生感时节,此理等废兴。飘零不自由,盛亦非汝能。”

右东坡先生所为和其弟子由草木诗也。此诗结云“盛亦非汝能”,非咏草木,以草木托意耳,而骯髒不平,其怨刺深矣。虽然,先生语固可味,于烂熟中出鲜新,而道人之所未道也。其意盖谓草木之落,既无以自主,则其盛也亦时为之,非能也,是何矜之有?此其推证精矣。先生读《庄子》,以为得其心,此诗之意,亦与《庄子》通。《庄子》论药云:“乌头也、桔梗也、豨苓也,是时为帝者也。”盖云万物皆在时中,时至则为主,时去则为所使,为主为所使,其盛也其穷也,穷通变化,一皆时为之,若以为己之力,妄矣。先生之语,犹是也。抑又有不然。盖先生于世之能之无能与夫无能之能,未能析而别之,一间未达耳。所谓无能之能,如吕不韦、萧何、裴寂、娄师德、宋江是也;所谓能之无能,如韩非、项羽、贾谊、关公、王安石是也。宋江且以无能之能,收拾江湖豪杰,尽括诸囊中,其视诸人用之取富贵,功又远已。唯武大郎先以无能之能而取美妇,为人健羡,至叹为“好块肥肉落了狗肚”,乃复以能之无能取死,而为天下笑,是则受妄小子之激使然,可弗深论。恐后生读此诗而遂疑先生言为无賸义,聊著数语于此。

读李白诗

李白

阅《十八家诗钞》。先取韩愈五古读之,后复读李白七古,顿觉有云泥之别:韩为泥,多土木之气;李坐于云霄上,为天仙化人也。

予于白诗本不甚喜,以太熟故,熟故生厌,遂鲜籀诵之。今读之乃始觉大不然,以为白之妙,古今举无其匹也。其语奇思灵想,飘逸飞动,变化不居,可惊可愕,而又一归之自然,所有诗句,皆似乎脱口而出,不费安排,无一毫做作处,后来学之者,刻意求奇,用许多气力,张致竭蹶,甚者至丑怪而后止,白则天生如此,无丝毫刻意,绝不见用力也。白诗亦时有孩子气,所以不庄严,其思则缤纷连蜷,可比于屈原,而屈原为沉哀,白诗无此,白不过偶为牢骚,却无伤心事。

以纯诗人论之,与白可以并论者,亦惟有屈原,二人逐鹿中原,政不知鹿死谁手。以文比较之,则白之气质,稍稍近于庄子,庄子亦语语变化,神设鬼施,皆在人意度之外,亦天生如此,所谓天才气质也。然庄自高于白,非白所能望,以庄为哲学家,见道,白任性之诗人耳。龚自珍评白诗,以为白以庄屈合为一,其语近是。龚诗亦自奇肆,亦变化出没,语每惊人,为一时之霸手,所以颇能知白,然持以与白较,则白为御空而行者,天光云影,烟霞卷舒,龚则黎靬眩人,光怪陆离,又不免于伧。宋人唯苏轼亦天生才妙,而性情不近白,复以多书卷故,变化气质,与唐人已大异,在宋则无可比拟,持以较白,是小巫见大巫,不复能争驱已。总之,中国三千年中之诗人,亦惟屈原、李白及杜甫为鼎足三大,馀子无足比数也。

“猪不入画”补说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论“猪不入画”事,至何以如此,则未能阐发,或以无须多讨论耶。予因雨不出,又无书看,聊补释数语于此。尝试论之:诸牲若言形状,必以牛、马为最佳,所以古人写之者多,又必以猪为最不堪入目,所以有“猪不入画”(此语本见《幽梦影》)之说,而“夕阳芳草见游猪”之诗,亦特为戏语耳。即以性情言,猪亦绝无可称处。盖猪之动作,其懒时,虽迟缓而不优游(按前引诗中游猪二字,实无理,亦所以为戏也);其怒时,能奔突而不剽捷(凡剽捷,为其中有主,奔突则为中无主,中无主则躁浮,中有主则沈着,一可引起美感,一则不能也)。其吃相贪而蠢(观猪八戒略可知),其喘声粗而俗,腹垂地如囊,鼻朝天而洞,诸如此类,皆下流之浊物,其不入画也宜矣。

若牛马则不然。牛之形状,古拙而朴雅,动作亦迟舒而重,类古天民之风格;马则以骏,最有英气,类古之名将、士夫(可参观苏轼《韩幹画马赞》),所谓俊物是也。二物每并称,论精神则若相反,论可观赏性则又同也。马之精神,在大动物近于龙,牛则近于象。龙、象之为物,在古亦每并称,其理盖无不同也。

又若驴、若骡,其形状近于马,而气味近于牛,具牛之短,而无马之英,虽可以入画,却似酸馅气之诗,自下一格也。若骆驼,形在牛马之间,而无马之俊,有牛之庞,德亦堪比于牛,惜乎疥骆驼(见《北史》)、马肿背(见《弘明集》)、庐山精(见《三水小牍》)之丑语,弗能去耳;虽然,亦老牸之亚,而高于骡若驴也。其他若羊、若兔,以其弱而无力,虽具柔之美,亦无以比于马牛。若猫狗,则又狗大不如猫,以猫之性高冷,如特立独行之智者,即有人豢之,亦复自在逍遥,不改其天然之度,狗则有奴性,忠于其主人,而不脱势利之使,其所争在骨,其俗亦在骨也。

家禽中之鸡与鸭,虽俱从鸟来,而已堕落已极(生子供人食以生),大失鸟之精神(凡鸟之精神,大抵皆高于兽,其划空之姿势,亦绝优美;兽中惟猫科之动物,可略仿佛之),而窳劣于鸟,可不必优劣也;虽然,以其从鸟来,精神虽丧失尽,其形体,犹有可以刻画者。故古人每亦摹写之。二者之外,其形状最佳而最堪爱赏者,唯鹅。右军山阴换鹅,其洵为古之解人,不虚也。

若人类,虽着衣傅粉,遮饰而为美,一若大可观也,而细察其形,实亦并不甚美(人类之最可观赏处,为眸子,予昔作诗云“人身眼如月”,即是此意),较之较美观之动物,乃大有逊色焉。如不信予说,试取类人之猴与狮、虎、豹及鸟类,一比观之,即可了然。

    责任编辑:郑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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