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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们同代的作家们 | 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连载③)

2019-05-24 18: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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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书是两位以文学为志业者的真诚对话,是一部个人写作史,也是对当代文坛的一次回顾。在书中,王安忆谈到自己如何感受写作的快乐,坦承文学道路上的几次重大转折。她分享了自己的创作观,谈小说家如何打量日常生活,谈虚构与审美化的力量,谈创作者对时代的关切和疏离。她回忆与冰心、宗璞、汪曾祺等文学前辈的交往,谈及陈映真、史铁生、陈丹青等对自己的影响,畅谈与莫言、余华、阿城等当代作家的相知相惜。 

张新颖:贾平凹、莫言这样的作家,都算得上异数;和他们不一样的阿城,也是个异数。

王安忆:阿城很喜欢贾平凹和莫言的,我觉得他喜欢他们大概是觉得他们有民间的风格吧。

张新颖:那就谈谈阿城吧。

王安忆:阿城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老把式,真是一个老把式了。他有的时候很唬人的,有一次唬人真的是唬得太厉害了,有一次说新石器时代和旧石器时代的划分,就是旧石器时代是被凿,新石器时代是凿。那我就说旧石器时代拿什么凿,新石器时代又是什么被凿?我从书上看到的,是说旧石器时代就是打凿,新石器时代则是会钻眼啊这样的,我说这是书上写的。他一愣,就说,啊你知道。总之,阿城是一个有清谈风格的人。现在作家里面其实很少有清谈风格的,生活很功用,但是他是有清谈风格的,他就觉得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在一起吃吃东西,海阔天空地聊天。法国人也有清谈风格。

张新颖:那他清谈和他不写有没有关系呢,他现在反正也不写了,那么就谈一谈啦。

王安忆:他其实在写,他给我说《卧虎藏龙》就是他写的剧本,他写还是在写,当然是一些赚钱的东西什么的,但是我在想他这样的人大概是写不多的。一九八三年我和陈丹青在美国见面,陈丹青就说我认识一个人,特别喜欢写作,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活页纸,四折,打开以后就是阿城写的一篇小说,陈丹青再三就说你看看。在那个嘈杂的环境里我也没耐心看,也没吸引住我,我就还给他,那时候我已经很骄傲了,好像已经是作家无疑,呵呵,这就是我看到的阿城的第一篇小说,后来他就写了《棋王》。最红了。他反正特别有清谈风格,漫无边际,你不能带问题去赴他的清谈的,如果你带着问题去问他的话,你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的,你问他此,他总是回答你彼,比如上次我看他的那个《海上花》,我就觉得云遮雾绕的……

张新颖:你是说侯孝贤拍的电影?

王安忆:电影。我就说阿城你能不能稍微给我解释一下那个《海上花》什么意思,他就给我讲什么啦,反正我当时觉得完全是文不对题,他谈了一通侯孝贤,又说他和侯之间如何,就是不说《海上花》。

张新颖:我们系里的一个老师,陈允吉先生,已经退了,他讲我们系里的老先生的故事,讲得很好玩。他说读书读不通,读不懂,就去请教系里的老先生,都是学问非常好、大名鼎鼎的。请教朱东润先生,朱先生就说,这个东西嘛,古人有的时候也是写得不通的;同样的问题去请教蒋天枢先生,蒋先生就说,你们年轻人真是不读书,要解决这个问题你要先读《说文解字》,读完《说文解字》再读什么什么,读完这些,你这个问题自然就解决了;然后呢再去请教刘大杰先生,刘先生就说,哎呀这个问题很简单么,他就给你讲,讲了两个小时,听完之后想想刘先生其实根本没讲这个问题,但是这两个小时也听得很过瘾,他讲得很好。

王安忆:但是阿城是直接的偏题,我问他,他就不直接回答,搞得我也很苦恼,因为我实在想知道这个电影是讲什么的。我带着这个疑问好多年,直到有一回在台湾碰到蒋勋,他才给我解释,蒋勋就解释得很好。

张新颖:怎么解释,我也有兴趣。

王安忆:他就是说中国男人从来不缺女人的,他家里有妻子,有妾,妾还要有几房。那么他们还到妓院里去干什么呢?他说他们到妓院是要去找男女的平等关系。电影里面一上来就是那个王老爷在怄气,谁能给他气怄?在长三堂子里就有,他还要哄着这个女人,在这里的男女关系,是合法社会里不存在的。

张新颖:我也看了这个电影,原著也看过,我就有一个感觉,就觉得侯孝贤这个电影里面的男人都很可怜,原来的小说里面没这么可怜的,原来的小说里面男人也可怜,但是电影就是大大强化了这个可怜。电影里面的男人,他就是去找这个妓女嘛,然后就被搞得焦头烂额的。

王安忆:蒋勋他回答了我这个问题,电影实在是太暧昧了。朱天文专门给侯孝贤写剧本的,曾经在张爱玲讨论会上她讲过这个电影拍摄的过程,提到负责美工的阿城的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是很体现阿城风格的,阿城说,没有用的东西要多。他说没有用的东西多了,就有气氛了嘛。

张新颖:阿城在台湾名气很大的。

王安忆:他是最早介绍到台湾去的作家,最早介绍到台湾去的当代作家。然后才开始轮到我们这些人。可以说台湾那边了解大陆的文学,鲁迅后面就是阿城。

张新颖:这样也不错啊,毕竟他是个好作家。

王安忆:他最喜欢的事情是电影,他自己说是“迷恋”,这可能和他的写实倾向有关,电影是最写实的艺术,最具有写实的手段。他有种晚清民初气质,我很喜欢他的松弛的状态,而且他的清谈的风格我也很喜欢,不过我实在还是希望他能明确一点。我记得彭小莲写过一个《他们的世界》,写她的父母,主要是父亲,然后给阿城看,阿城就对她做了些评语,说你这里面有一种共和国气质,这个评价可说是针对所有我们这些人的,他和我们气质不同。阿城要向你描绘事情的时候就会描述得非常生动,这也是写实派的特征,他很会描绘。描绘的生活状态也很好。我觉得阿城有一点很好,他喜欢一种艺术吧,他一定会在生活里面体现这种艺术。我们的艺术和生活往往是分家的,比如我在我的作品里讲这么一件事情,可是我的生活往往完全是另外一个状态;而他的生活状态却是在实践他的艺术观念的,或者反过来说,他的艺术是体现在生活上的。就是说,他有一种生活美学的观念,比如,说到老北京,他父亲带他去买鞋,到鞋店里面一边试鞋一边聊天,没有一句话是说到这个买卖,最后他终于试到一双合适的,那个店员就说了一句,穿走吧!多文啊。我觉得他是有点古风的,当然古也不是太古,就古到晚清,因为他还不够质朴。他是一个文人。

张新颖:接着阿城,说说王朔吧。

王安忆:我觉得王朔其实是一个温情主义者,他有一次喝了酒,我觉得他喝酒以后就特别可爱,脚是软的,眼光也是软的,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跟你说的样子,他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你不要来考验我,我经不起考验,一考验我肯定叛变,立刻就成为一个坏人,他说我们中国人最最可悲,就是老是遭到考验,大部分人不是英雄,是软弱的,于是不能不变得很卑鄙和卑琐了。我觉得这个人真的是温情主义者,他很容易受伤害的。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伤痛呢,就会做出特别凶悍的样子,他会做出特别抵抗的样子,或者胡来胡闹,把事情搞成一团酱。他那部《看上去很美》,前面两万字写得多好啊,就写那个很小的小孩,在幼儿园,幼儿园被他写成充满了暴力的一个环境,其实是刚出壳的小鸡雏一下子面对的一个人世,多么叫人惊懊,他写那个那么小的小孩,夜里到洗手间看到自己的一双眼睛那么深那么黑。可惜写到这以后,就滑下来了。我在认识王朔以前,就看过他的那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我特别喜欢他第一个故事,我觉得他写得特别伤心,他就写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个流氓青年,受了伤害,决定报复他,怎么报复?堕落,她加入到他们这一伙里面来,滥交,犯罪,彻底改造自己的人生,放弃正常生活的希望,写得很伤心。我觉得这是真的王朔,到后来王朔身上穿的盔甲就太多了,层层叠叠,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张新颖:他说自己是普通人,就是说他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攻击别人的时候,把自己放在很低的那个位置上。

王安忆:我觉得那是自我保护呀,他其实就是说,我已经是这样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简直就是耍无赖了。这是一种抵抗的姿态,但不是上乘,有点可惜。

张新颖:真正的普通人,应该是像他早期作品里面,有你刚才说的那些伤心的、温情的东西。

王安忆:对的。他很能体会人的情感,但是我觉得他太软弱了。

张新颖:你说他太软弱了?

王安忆:是的,所以很多东西他不能抵御。

(未完待续)

摘自《谈话录》,王安忆/张新颖 著,译林出版社201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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