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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一代的高考冒险:那些偷偷吃「聪明药」的学生
接触「聪明药」时,引起我和导演好奇心的,是这种药物如何奏效以及这个名词本身是否成立。在采访了正在服药的杨晓、误食摇头丸的何霖、研究「聪明药」的徐杰,以及这个利益链条上的药贩子后,药物之外更复杂的事展现出来。
多数「聪明药」的药理部分说起来大同小异:主要成分是哌醋甲酯。它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可以促进脑内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释放,但并不会对人的智力或学习能力产生影响。此类药物在国内主要用于治疗儿童多动症、嗜睡症等。哌醋甲酯的作用机制、化学结构和成分都与苯丙胺(冰毒)相似,具有成瘾性。因此在我国的医疗体系中,一直将含有哌醋甲酯的药物列为第一类精神药品名单,进行严格管理。
由于没有在国内医疗市场上自由流通,人们买到的「聪明药」几乎都是从国外走私而来,甚至是经过伪装的毒品。尽管缺乏获取药物安全信息的途径,希望通过服药来提高成绩的学生和家长却为数不少。
从非法渠道购买并服用「聪明药」的现象经过媒体曝光后,引发了专业医疗人士的担忧和示警。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一些人对于「终南捷径」的向往,尤其在高考这样重要的人生关口面前。
何霖(化名)就是其中的一员。在滥用利他林遭受副作用反噬的群体中,她属于情况最坏的那种,误食了「摇头丸」。
高三那年,急于提高成绩的何霖接过父亲递来的利他林,遵从叮嘱每日饭后服用一粒。起初药效并不明显,不甘心的何霖决定加量到早晚两粒,效果似乎变得明显了:「会让自己特别有精神,很专注。能特别仔细地听老师上课说的内容,课下的作业也觉得简单了。」但另外一些时候,这种「专注」会通过近似强迫症的行为来体现。一个人在家的日子,何霖曾通宵刷厕所、整理衣柜……当药量不受控制地增加到一次3片时,她能两天两夜不睡觉,失眠、脱发、精神亢奋等副作用一一出现。何霖被父亲要求立刻停药。
停药后,何霖的身体和心理都产生了戒断反应,严重的呕吐、乏力折磨着她,父亲眼中的乖巧女儿变得狂躁不已。何霖用种种办法与戒断反应抗衡,她频繁地用冷水洗脸,刺激自己,却依然控制不住在课堂上睡着。
在人和药的博弈中,何霖更担心的是来之不易的学习成绩会被「打回原形」。最后,她决定孤注一掷,继续用药品延续自己的「高考梦」。她瞒着父亲,偷偷上网买药,却遭遇厄运。她所买的药,后来被证实是不法之徒假借「聪明药」之名贩卖的「摇头丸」。那时,她已经染上了毒瘾。
曾经为了高考不顾一切的何霖,在被强制戒毒的数月中,放弃考试、退学成了后果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她坐在戒毒医院的会客室里告诉我们,医生拿舌压板不断地刺激她对药物的反应,直到她看到白色药片就会干呕。
戒毒成功后,何霖留在戒毒医院当志愿者。她的记忆力没有完全恢复,被委以最重要的工作是在窗口收费。她不得不一直重复工作,并机械地唤醒自己:「新的患者办入院,我得看好多遍,我就怕我会弄错。以前的话就不用。」交恶的父女关系是利他林造成的连锁反应之一,何霖提到家人时的不耐和期待是她内心对家庭关系的投射。她无法理解,父亲给了她聪明药,又狠心地将她一个人丢在戒毒医院。
「聪明药」的利益江湖中,用摇头丸充数的做法并不多见。高明的药贩子会搭建起一套看似合理的药物理论,并用「科学」将购药者牢牢绑住。事实证明,十分奏效。利他林在国内有严格的获取门槛,但在国外,拿到药的渠道多样。这类药物流入国内的途径是一条隐蔽而灰色的走私链条,卖家一般并不避讳来源的违法性,海关查扣、来源收紧或假药泛滥反而是他们涨价的说辞。
卖家口中的「瑞版」或「巴版」的利他林,分别是由瑞士诺华集团生产和巴基斯坦诺华集团生产的仿制药,这两者也是《我不是药神》中的抗癌药物生产商。20片「瑞版」利他林价格在400-700元浮动,在卖家的反复论证下,这一版的品质是最高的,需求也是最高的。
北京高新医院戒毒科主任医师徐杰说:「聪明药的主要作用机制是让我们身体里面的多巴胺还有去甲肾上腺素的浓度增加,进而我们的注意力会提高。」对于使用利他林而带来的专注,徐杰解释:「多动症患者体内缺乏这两种神经传导物质,药品可以把它平衡掉,但是正常人的这种物质多了也不行。」
但在药贩子口中,「大部分人都有ADHD,只不过有些人严重些」。
杨晓正是看到了药贩子在搭售药物的伪科普信息中,开始接触到的聪明药。
他在成都一所普通高中就读高三,文科生中成绩排到十几名。根据这所学校往年的数据,只有成绩排名前十的学生有可能被985高校录取;在这十个人中,只有一两个可能成功冲击北大清华。
一年前,杨晓因为自己的成绩产生了危机感。他曾想借助更高效的学习方式来提升自己,却因此无意中窥见「聪明药」的存在。作为伴随着互联网长大的千禧一代,杨晓相信依靠自己就可以掌握足够的信息。他查阅诸多资料,与服药者交流后,诊断自己患有轻微多动症——利他林正是治疗这类疾病的特效药。在我国医疗界,对多动症的定义与国外不尽相同。国内把多动症(又称注意力缺陷多动症)的患病人群确定为6-12岁的儿童。但在国外的一些研究中,认为如果儿童多动症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可以延续到青壮年阶段,发展成为成年轻微脑功能障碍,即成人多动症。
杨晓是否患有这种在中外医疗界尚未形成定论的「成人多动症」,显然不是一个高中生可以自行诊断的。但对他来说,这个结论足以说服他选择「聪明药」来「治疗」自己。
采访杨晓是在4月,距离高考不足60天,他答应周末抽空和我们聊几个小时。一身黑色的休闲装,高中生的清朗和成年人的精明在他身上同时存在。他老练地向我们介绍他的「用药心得」和自己对高考的态度,可这听起来就像是孩子气的谬论。「我以前觉得这个药就是一个心理暗示,但是当我吃了才知道它不是心理暗示,它是真正有效果的。」杨晓吃完利他林后,度过了一个背单词的愉悦下午。
但身体的感知也是明显的,服药过后杨晓会干呕和失眠。在一次考试中,他因为服药后产生的副作用考砸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意志,他开始采取一种克制的用药策略,只在备考或是厌学的时候,吃一片利他林。
升入高三后,杨晓减少了服药的频率。他的理由是,自己更愿意去学习了:「当你在一门学科中获得好成绩之后,这将不断地激励你,是一个良性的循环。」
杨晓的高三生活始于每天早上7点, 8点吃下一粒利他林之后,9点开始起效,10点效果达到最高值,之后会延续5-6个小时的效果。这段时间里,他背诵了几千个单词。在杨晓看来,服药带来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以前最厌恶的英文单词,以一种愉悦的方式被记住了。
厌学的情绪依然会出现,杨晓选择主动回避那些使他烦躁的时刻。比如,他每天迟到是为了避免集体宣誓。「我们每天早上要全班站起来宣誓,然后对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敬一个礼,再心怀虔诚地去学习。我特别不喜欢这个环节。」
杨晓厌恶周遭没有止息的声音,「高考一定要成功」、「没有好的学历,人生会不尽人意」;另一方面,他又满足于从成绩中获取的优越感。他期许自己能在高考中获得胜利,在对抗竞争、压力、学校、家长的所有战争中凯旋,而「聪明药」正是他利用信息不对成获得的一种秘密武器。
杨晓总结自己成绩提高是因为找对了学习方法,但通过服用利他林使他更专注,这是一个提高效率的过程。「我觉得如果吃了这个药,但是重复一些无意义的工作、学习,成绩也不会提高。」他认为自己最终会放弃聪明药,「如果以后我从事的工作是我感兴趣的东西,就算遇到一些困难,我相信我也不需要去借用这个药物,用我自己的动力也能够去解决它。」
结束和杨晓的访问后,他给了我们一个小药盒,里面装着利他林和一些他在淘宝上买的提高记忆力的保健品,品种包括治疗脑梗塞急性期意识障碍的胞磷胆碱。杨晓告诉我们,这些保健品的作用都不及利他林,但是会作为一种安慰剂来服食。
在被问到是否知道购买利他林这类违禁药品属于违法时,杨晓说:「我了解这个药已经有50年的历史了,但是好像没有出过什么问题。国家对于这种管制得不是特别严,卖这个药的也存在很多年了,但是它没管。」
服用者与父母的关系、吃药的动机、对待药物的态度……让我们陷入这些繁杂的信息流中,一个直白的问题出现:这些用药的高考生在明知药物将带来抑郁、失眠、脱发等副作用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一直吃呢?我们讨论了很久,吃药到底是不是因为欲望,以等价交换的形式,用时间来换取智慧、美貌、财富、地位……这是一个极具诱惑的答案,我几乎陷入了欲望的逻辑闭环中,却始终没办法说服自己。我尝试吃了一颗利他林(切勿模仿),企图在这种被定义为「自毁」的行为中,找到一些线索。
杨晓深知自己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凭借「聪明药」获得了优势,又明白这种优势十分脆弱;他厌恶学校过度仪式化高考来曲解命运,又因为自己仍处于竞争的上游沾沾自喜;他笃信自己能够精准地控制药物,又无法承受副作用。
我们试图去理解这个高三考生因为自己无法左右的命运而迂回的做法,他的动机是为了达成和周围世界的和解,与父母、与学校、与高考,最终获得看上去圆满的结果。他甚至把自己归于多动症的行列,以维持内心的秩序,给用药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原因。
医院陈列柜里的违禁药品我该以什么理由告诉他自以为是和笃信未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以我20多年的生活经验还是徐杰医生记录的成年人服用「聪明药」的案例,劝解他:「即便是干着一份心属的工作依然会有无法承受的时刻。」
我在截稿前吃了一颗利他林,更早的时候,我已经喝掉了一瓶「力保健」。效果的巨大不同是我连续工作8小时后意识到的,没有食欲、极度专注、一点也不会觉得累,大脑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这是一种怪异的体验,就好像小时候在游乐园里玩一天都不会累一样,只是吃过利他林的专注并不会让我感到快乐。
夜晚的失眠和隔天身体的酸痛都在向我抗议,而这只是完成了一份本该早就上交的工作。我获得的满足短暂又痛苦,而究其成瘾的地方在于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心理建设的动力。
「我不需要更多的剂量,我只需一点点动力让我学习就行。」杨晓的这个回答曾给我很大的触动。我深知某些时刻人的意志力是多么不堪一击。我甚至几乎开始认同杨晓某些荒谬的理论,并渴望去国外医治好自己的「成年人注意力缺陷」(没错,我也自我诊断出这种病了)。人类的理解并不需要感同深受,而我揣测他是否也一样,在某些时刻,比起得到,更恐惧失去,我脆弱的骄傲、患得患失的爱以及骨子里对失望的畏惧。
我决定再也不要吃「聪明药」了,是经过了一天的挣扎后的结果。我清醒过来,「聪明药」被掩盖在物理作用下的心理依赖,以及我根源上缺乏的动力,最好的治疗方式并不是「聪明药」。
何霖在戒毒医院的生活很平静。做志愿者的过程中,她在其他人身上获得了少有的充实和温暖。一个相熟的护士对她说「你还是去上个学吧」,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再次回到学校和竞争中了。此前家人也建议何霖去参加成人高考,她激烈地反对。曾因升学压力和药物致瘾与家人相互折磨留下的痛苦记忆,在她心中一直无法修复。在接待一个冰毒成瘾者时,患者疯魔的状态让她感到恐惧,她知道自己曾经差点变成这样。她在内心慢慢弥合着与家人的裂痕,但仍然难以面对自己的奶奶:「我奶奶会让我减肥,好谈男朋友。」
杨晓在成都的学校中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在他为自己的学业规划中,高考是最短路径,如若不济,他会选择花一年的时间考雅思出国:「这是最坏的结果,我还会再浪费一年的时间在考雅思上面,我觉得人生一年很宝贵,所以我绝对不会选择复读。」
距离高考已经不足20天了,我很好奇杨晓的「用药指南」是否仍在奏效,答案似乎已经为期不远。
最终,「聪明药」留给我的思考,是人们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证明努力这件事真的有用。曾经有一位的歌手说:努力是他做一切事的准则。事实证明,才华不足以支撑他的欲望时,他选择用某种笨拙的重复和有些傻气的努力也会奏效。
我用了很多年承认自己不够聪明,现在我更笃信努力是年轻人的法门。如果时间倒流回高中,有人问我要不要吃聪明药,我应该还是会一脸惊讶地打听,然后说,不至于,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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