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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来自民国的祖父

2019-05-21 18: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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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大赛50强入围作品

文 | 李剑

爷爷死在床脚,胖大的身躯,弯成一只虾,浑身僵硬。是在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的。爷爷常对我说,他这一辈子,给无数人送过终。但是他死时,却只有他一个人。

爷爷没有想到他会死,他把那件包裹过我,过活了许多个冬天的羊皮大衣,重新换了面子,重新在六月强盛的阳光里晒过后,对我说,“孙子,我身体还好,能多活几年,而且,我找算命的先生,延过寿了。”然后,爷爷逢月初九、十五,就会在灶后,焚上一段香,一把纸,点上一盏清油灯。他是希翼灶神能够向上天奏传他的虔诚。然而,还没有等到冬天皮袍加身,他就死了。死前的头一晚上,他把积攒的两千元人民币,交给了我。他说,“孙子,我可能要走了。”可是,谁会想到他会死呢?一个人能预言他的死吗?他不过是有几天解不出大便,只能坐在便桶上候着,但是叫来医生灌肠后,情况便有所改善的。

但是,就在把钱交给我的第二天晚上,爷爷死了。我在早上起来去看他,他已躺在床脚,浑身僵硬地死了。我知道,我再不能听他讲过去的事了。其实,那时候的我早已不是他的小小的孙子了。他刚在初秋里,为我扎好去镇里读高中铺床用的草垫。对他的猝然离世,我并没有掉出眼泪,而是冷静地叫来父亲,我们合力把他的父亲,抬到了床上。在爷爷下葬的日子,我也没有哭泣。甚至担心孝帕弄歪了摩丝塑好的头型,要不时解下来,拢拢头发。实在是在不知生死事大的年龄。

爷爷就这样走了。直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他。

小时候,我喜欢冬天。

屋外北风呜啦啦地嚎叫,爷爷的屋子里温暖如春。我可以在他的瓦罐的煤炉上烤红薯、烤洋芋。他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替我翻烤,一点也不怕烫。或者他熬上一罐子肉汤,香味噗噗地蹿出盖子,钻进肺腑,满室蒸汽氤氲,如同仙境。

在夜里,我可以溜到他的床上,听他讲故事。问他天下最大的蛇,有多大?天下最大的船,有多大?天下最大的车,有多大?爷爷会咂吧着旱烟说,这娃娃问得没名堂。他不说,我就把脚伸出被窝外,冻凉了,再触他。他惊叫,“哎呀,冰得像镔铁样!”然后,他就把盖在被子外的羊皮大衣,挪过来,压在我的身侧,说,“莫要搞凉了!”就又说,他当兵时,晚上睡觉,成排成团的人躺卧一起,只有侧身卧的位置。老兵为了整治睡觉不守规矩的新兵蛋子,趁他们睡着了,把削尖的筷子,绑在他们脚弯处,新兵乱动,能扎出血来。不讲这件事,他就说,“待我抽了这锅烟。”抽了几口,就用大拇指压灭烟头,说他见过的最大的蛇是蟒蛇;他见过的最大的船是轮船,他见过最大的车是火车。有人专门养蟒蛇吃肉,杀蟒蛇时,把蟒蛇饿上几天,门前埋一口刀,门一开,蟒蛇就蹿出去,能从头到尾一剖两半。火车、轮船呢,都是铁做的。这些事,他讲了一道又一道,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我总是这样问,他也总是这样讲。听倦了,我喜欢站在床上,把尿撒进床前的铜盆里。哒哒哒,爷爷说,这是机枪的声音。我就叫他讲打仗。爷爷说,机枪扫一片,大炮一道线。老兵怕机枪,新兵怕炮弹。炮弹的声音,轰隆隆,新兵没听过,当然害怕;却不知机枪的声音虽小,可是遇上了子弹,就是碗大的窟窿,非死不可。鉴于我的好奇心,爷爷会带我去别的镇子,看高烟窗,铁索桥、大溶洞、黄角树包柏树什么的。他说,多看看稀奇,长长见识。

但是,我的父亲并不欢喜我跟他的父亲太过亲密。因为,爷爷不讲干净。冬天里,他一个月才洗一次脚。洗脚时,热水泡,要足足泡上一个多时辰,才用他的蔑刀,刮脚底板,能刮出一坨一坨的白色碱垢;这大约是他当兵养成的习性。拖一条命打仗,哪儿天天晚上有热水伺候着。他抽烟,烟雾腾腾,咳嗽声里,把一坨坨的浓痰吐在脚下,用鞋底子蹭掉,或者吐在小煤炉里,烧出一股怪味。

不过,我不在意。

爷爷的抽屉里,收藏着历史的遗迹。红卫兵袖章、1943 年的上海画报、电影中才有的国军绑腿、几枚毛主席像章、一尊民国茂生造的重新粘合上的破弥勒佛(这是我幼时爷爷抱着我,我抱着弥勒佛,一个人叫我摔,我便摔了。爷爷又托人带到城里专门锔上)……还有一酒杯固化的淡猪油。爷爷破篾条,编织撮箕,他的手起裂口,就把猪油烤化,涂抹润滑。我喜欢用爷爷的汽油打火机,点着猪油来玩,微黄的火苗,兹兹燃着的声音,猪油的味道、汽油的味道,煤油灯的味道,还有爷爷打开的一个乌溜溜酒瓶里,冒出的药酒的味道,那是一个童话般的的气味世界,使我深深地迷恋。

到了年底,爷爷把我跟弟弟理发的事,当作不可或缺的仪式。见到我们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他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像个棕树头。”“哎呀,像个人熊。”就非拉我们到街上去理发,并站在一旁监督理发师,“剪浅点,剪浅点,小娃娃的头发长得快。”好像这样才对得起一块钱的一个头。有时,他也顺便把自己的头,刮得溜光。他脑顶上一块指长的疤痕,就漏了出来。爷爷说,那是他小时捡柴,没捡满,不敢回家,藏在屋后荆林,被他的后母捡瓦块掷伤的。理完发,爷爷就给我和弟弟,一人个买一根麻花、一块饼干什么的,他摸着我们的头,心满意足地说,“吃吧,吃完了就去上学。”或又感叹一句:“这年头,剪脑壳都涨了呀!”

若不逢上学,他就拉着我或弟弟,但通常是我。在街上走来走去。碰着他的那些叼着旱烟、包着黑头巾,穿着青布长袍的老伙计,他们互相叫着老弟、老哥,老王老李,亲热地抱拳打招呼。有时就在街坊的屋檐下,拖一条长凳,坐下来说一下过去现在的事情,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旱烟从拴在裤腰上的油纸袋里掏出来,互相推荐:你裹一杆我的烟,吸吸怎么样?如果评价一声,灰白火亮,那给烟的就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倘若再加一句,哽喉咙哟,那就是莫大的赞美了。但是,永远也不会说,烟不肯燃,味道太淡。有时,他们都到一个小酒店里去,打上两角钱的冷酒,一口一口地抿着。爷爷也会把酒杯端给我,教我我舔上一口,因为,他在家里喝药酒的时候,喜欢用瓶盖子倒上一点,给我舔。虽然,酒又苦又涩,可我乐意看爷爷笑眯眯地看我张口吐舌的样子。

爷爷叫我舔酒喝时,他的老伙计似乎才发现了我的存在,会故作讶异地叫,“呀,你的儿孙子。多大了呀?叫什么名字呀?”爷爷一一做了回答,并加上一句,“就是爱耍,大人走一步跟一步,读球不得书的。”这话,我就不爱听,但我的不快,是短暂的,我知道等爷爷和他的老伙计喝完了酒,抢着付了钱,出得店,他的老伙计肯定还会给我买馍吃。当我拿着馍,只顾啃吃时,爷爷会连不迭地教育我,要怎么按照辈分称呼他的老伙计,我回应慢了,他就叱道:没球个礼貌,只晓得吃。有时,他们也会到茶馆里去坐一会儿,打上一阵子川牌或者喝上一阵子盖碗茶。川牌上的字,在爷爷言传身教下,我早已能够背诵得滚瓜烂熟,是上大人、七十二、八九子之类。爷爷讲解过,上大人,是孔夫子,七十二是他有七十二个学生,八九子,是指有八九个特别出名的。喝茶时,街上的市声就远了。他们一只手托着茶杯,一只手优雅地捏着茶盖碗,往杯口叮当一声碰,噗地一口吹开滚烫的茶水上浮着的茶叶,再嘘嘘地喝上一口,咕噜一声吞下喉咙。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不说话,神情专注,置身事外,仿佛一生的滋味,都从茶里,润进了肺腑。我不太爱喝这样的茶,太苦。

有一年,爷爷自种了旱烟,拿到街上去卖,放在一起喝茶的一个老伙计的小百货摊前,等客上门。那是个干瘦的老头子,他总是这样说爷爷,“老李啊,你身体发福了呢。老了,长胖了,可不太好哟。”果然,他比我爷爷活得更久一些。旁边还有一个摆打药的老头,他一头白发,脑门又高又亮,他总用一块断砖,有一下没一下地砸脑门,令我奇怪不已。但是,爷爷从来不跟他说话,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爷爷,也从来不去他的摊子上买酒药。或许,他知道,那个老家伙是在哄人。爷爷也从不跟我的外公说话,他说外公是个没读过书的,说话没名堂,他不愿跟他搭讪。许多年以后,外公八十多岁了,还逗人家小媳妇。见人家弯着腰,就问,你那样翘屁股臭不?果然是个为老不尊,爷爷是看穿了他。

如果我和弟弟没有上街去,爷爷从街上回来,他会给我们买两个烤饼。他偶尔忘记了,走到家门口,见我们飞奔过去,他会说,“哎呀,今天不好呢,烤饼子的死掉了。我们下一场再买。”但随着我们上了学堂,我们就不再相信爷爷的谎言,他也渐渐地不给我们买烤饼了。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乒乓球,一个花皮球,一脸不不爽地说:拿去耍嘛,别又耍不到一会儿,弄不见了呀。我有一颗皮球,被堂哥骗走了。他说,掉进洞里捞不出来了。可我那时并没想到往洞里放水皮球是会浮上来的呢,真笨。再后来,爷爷的怀里掏出的是一支圆珠笔,一管自来水笔,一包粉笔,一个作业本。有一次,他还买了毛笔,墨水,让我们练习毛笔字。要我们从一二三,开始写;如果不那样写,他就说,没学爬,就学飞呢。爷爷自己呢,是写不好毛笔字的,他用毛笔在柴门上,歪歪扭扭写的那个“篾”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哪儿昭示着一个老人对子孙的爱。

爷爷希望我们好好读书,但他只是读了三个月私塾。这,我是相信的。他在街上捡到一个毕业证的空壳,里面可以塞身份证,他装在包里自用,而他每次当着我的面,都会把毕业证,读成华业证。他还给我讲过一个美女美得耕田的农民只顾看她忘了耕田的事,却不知这是来自汉乐府《陌上桑》。爷爷是爱看书看报的,断腿的老花眼镜,被他用一根红线系着,套在脑袋上;手里捧着一本破书、一张泛黄报纸,不放牛时就坐在门槛上看;放牛时就坐在石头上看。看一会儿,就去给牛拍牛虻,往往要老半天才能起身。他会无奈地感慨:人老,先老腿啊!

爷爷爱看书,更爱惜书,书纸卷了角,他蘸口水捋直,见我们撕书纸玩,便从滑到鼻尖的眼镜里,逼出两道严厉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古人说,糟蹋字纸瞎眼睛哩。有时,看得入迷,叫他吃饭,不走近叫,他绝对听不见。可声音大了,他会说在吵他。我只有走近了,轻轻地拍他一下,示意吃饭了。弟弟却不这样,他总是大声哇哇地叫,爷爷不高兴了,说他养了个小白眼狼。每次吃完饭,爷爷会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头发乱了,他就蘸点水捋顺。

爷爷对吃没什么要求,只管软乎。为这,他可没少在外面说他的媳妇——我的母亲做的饭是一把米能撒过河。真是不孝呀。但他从来没有因为饭太硬,当面说过母亲,大不了就是赌气不吃。如果幸运,他会在放牛时,捡到拳头大的马皮包,凉拌了吃,却又通常会被我抢着给吃了。爷爷爱吃辣椒,生辣椒剁碎了,放上盐,就能下饭。他会放很多盐。他有一句饭前话:辣子不怕盐多,炒胡豆也不怕盐。

从我记事始,爷爷似乎只是简单地干几件事。一是牵牛到野外放牧。这是他少年时的本行。二是种甜叶菊,他爱喝。虽然喝起来,甜得发腻。三是种旱烟,他要吸。四是晒新谷,几千斤谷子,他一个人翻晒。头顶毒日,身淌热汗,把谷垄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不出怨言,顾不上吃饭;每年晒新谷,他都朝圣一般来完成。五是看守梨树园,他可以在树荫下看书。春天就带我跟弟弟去给果树喂饭吃。砍一个小口,放几粒米饭。这样就能多结果了。他教我唱的喂树的儿歌,我已然忘记了。爷爷还爱种树,他常常用双手箍量厨房后他手植的那棵椿树有多粗了。四十年了啊,他这样说,是该长这么大了。

爷爷不会耕田。以前,是我的婆婆耕田。爷爷只善于种旱烟,但旱烟种植不易,田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不能使用化肥,采收要用烟刀,一叶一叶地割下,然后用两根长长的草绳交夹着,把烟叶一叶一叶地夹起来,晾干。对旱烟,爷爷看得十分重,婆婆死时,做法事的端公要爷爷拿点旱烟抽,爷爷不肯,父亲就记恨上了,嫌他自私。这是他恨他父亲的三恨之一。

爷爷却是爱他儿子的。

爷爷四十岁,才有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岁时,正碰上“三年自然灾害”,身体羸弱,一次感冒了,不肯喝苦药;爷爷背上一口袋苕,走一个通宵到州城里,换回一斤白糖,脚丫全都走烂掉了。这是,爷爷亲自对我讲的。

前半生过够生活的苦,后半生爷爷期盼能安享平静。我的母亲怀上弟弟时,爷爷说了风凉话,“生了小的,饿死老的。”这就成了他的儿子——我的父亲衔恨他的三恨之二。家里要修建新房时,爷爷又说,“房儿修得快,修起没瓦盖。”这便是我的父亲恨他的父亲三恨之三了。往后我的父亲来当上了村干部,有客人来吃饭,见他们喝酒喝得吐天倒地,爷爷会当面说,“不喝就算了嘛,足劝,足喝。”慢慢地,父亲就不叫爷爷上桌吃饭了,他也不叫爷爷爹了,觉得他的父亲既不合时宜,又不通人情,就只说,嗯啊你嗯啊我的。这令爷爷十分气愤,“狗日的,就不肯叫我一声爹?”

爷爷气着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从小没有爹娘可以叫的孩子。

爷爷是在三岁时,死了母亲;五岁时,死了父亲的。爷爷生前,每年清明都要去给自己的父母垒坟。他也带上我,一路说起家族过去的零星记忆。我们的祖先是从湖北或者广东入川,到了四川南充的营山落户,然后又卖着板栗到了临县的平昌。所以我们某代祖先有个响亮的名头:李板栗。到了爷爷父亲这代,他成了镇子里开绸庄的发财人,他在女人死后,又赶忙讨下一个女人,但不久他就病死了。

那时爷爷刚刚发蒙读书,因为后母的原因,再没有读下去。三三年,张国焘进入四川,乱兵一把火烧了绸庄,那个女人卷了细软,连夜连晚,趁爷爷睡着时逃走了。年幼的爷爷,只好到姐姐家去住;旋即投奔他乡下的大伯,为他家放牛。那一年过年,爷爷偷吃了大伯供给祖先的刀头;尽管他大伯一再强调,谁吃谁肚子痛。但爷爷还是无所畏惧地偷吃了。因偷食刀头,爷爷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不久,他仗胆加入儿童团,拿着红缨枪站岗放哨。他亲眼看见过红四方面军用马刀,把那些手上没有茧子的人,一串串地抓来,砍掉脑袋,推进村后山洞。红军北上后,国民政府抽壮丁,爷爷大伯家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爷爷就去顶替。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无依无靠的爷爷不得不去闯这条不归路。

爷爷天性机灵,每次走到半路,就抽空子逃回来;他那时可一定懂不起蒋委员长的口号:十万青年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爷爷悟出了一条发财之道,他对那些害怕儿子去当炮火的庄稼人说,给我一块大洋,我去替你儿子参军。

大洋还没挣上几块,爷爷却跟着一个连长走了。那连长见他伶俐,留他在身侧,当了勤务兵,亲如父子。一次,爷爷胸口痛,痛得满地滚,那连长用半碗机枪子弹的火药,治好了他的心痛病。就这样,爷爷铁了心跟连长一路出了川。打了许多年日本人后,他们参加了国共徐州战役。那连长被打死了,爷爷投了诚,回到家乡。这时,他三十岁,不会梨田耙地,又是国民党兵,没女人嫁给他。直到临近乡里,一个念长斋供奉菩萨的女人,被政府认为是寄生虫,勒令嫁人;她就匆匆忙忙嫁给爷爷。遗憾的是,她却没有生育。她会一手好针线,也能炒一手好菜,却不讨爷爷的欢心。她在一个冬天,跳了水塘。有人说,是因她不能生,爷爷打她,她负气走了死路。可是,我真的不相信爷爷会有那样的暴力行为。但我见过爷爷在节日里,从箱子底拿出一双鞋垫,上面绣着好看的并蒂莲。他那样呆呆地看上许久,才回头对我说,“孙,这是你的冯婆婆绣的,他不在快三十年了。”

那时,我闹不明白,我怎么会有两个婆婆呢。我懂事了,才明白那个冯婆婆故去后,爷爷又讨了我婆婆。婆婆原本是嫁给了一个医生,但那医生嫌弃婆婆生了七个女儿,于是在外面吃喝嫖赌不顾家,婆婆离了婚,带着孩子们嫁给了我爷爷。

爷爷的快乐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原先依凭聪敏脑袋,四下里贩卖一点布匹,日子过得挺好;四乡八里的女人,都跟他结干亲,把孩子拜给他当义子,以此揩一点油,他自己也落些男人的好处。但忽然多了八口人,而且社会上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意没法做了。平贱夫妻,百事哀,日子开始磕磕碰碰。

一九五七年年过四十的爷爷获得了他的弄璋之喜。堵住了那些咒骂他会当和尚的恶毒嘴巴;香火延续上了,爷爷和婆婆结婚的使命,也完成了。他们开始分居,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虽在屋檐下,却没看到过他们住在一起。这问题,我以前没有去想过。因为,太小。反正,爷爷婆婆,我都爱,他们也都爱我。

然而,在我姑姑们的记忆里,爷爷却不是那么慈祥的,四姑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四姑每每怨艾地对我说,这是你爷爷给我踢的,因为我背你爸爸,你爸爸哭闹,你爷爷就飞起一脚给我踢的。当四姑这样说,我不得不信爷爷从前的暴戾了。我就想起记忆里爷爷仅有一次的厉害。我曾跟随他去买过一回梨子,一个小伙子不给钱,提了梨子就上车,要开溜。爷爷一把抓他下来,厉声道:“你敢耍老子?”那小子就乖乖地掏了钱。

爷爷不算一个好父亲,但姑姑们没有忘记爷爷的养育之恩。爷爷年老时,常到她们家去。每一次回来,爷爷都会夸他的女儿们,做饭做得真软和。母亲听了,总会背着他说,他不就住到他女儿家去?爷爷是讨厌母亲的,最讨厌她忙庄稼,每次吃了饭,碗筷一丢,就上了地头。爷爷自告奋勇去洗,可是他洗不干净,还得母亲洗第二次。但爷爷有一句经典的话:平生最恨人吃饭,碗放第二顿洗。现在,母亲却对我们说,“你爷爷,六十岁就开始耍啊。现在,我六十岁还给你们带孩子。”哎,妈妈,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爷爷最好的日子是八五年之后,他有了钱。爷爷作为曾经的儿童团员,被算入流失红军,忽然领到了国家的救济,每月十六块。有了钱的爷爷,就自己去割肉割油回来,在煤炉上熬稀粥,我当然也跟着享福。爷爷把浮在稀粥上的东西,全都给我吃。他说是米油。从前有个老和尚煮粥,小徒弟吃干,老和尚吃稀。小徒弟吃干,瘦得跟柴狗似得;老和尚吃稀,红光满面,就是吃了米油的。

有了钱,爷爷却很把细,一个月吃一次肉。一玻璃罐猪油熬制的辣椒,是下饭菜,生了白毛还吃。他死后,房间里还挂满了腊肉。爷爷没有贪吃,可他离世的最后几年,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胖,漫长的夏季,他不得不成天摇着蔑扇驱凉。不扇时,就插在后背的裤腰里,这使我想起他讲的汉钟离。

有了钱,邻居来借,爷爷也大方,兜里有多少给多少;到期不归还,他就找上门去,这得罪了很多人。如果乡政府到期没发钱,他则找到主管人员,那是他的一个侄儿,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以致他一见着我爷爷上街,而又没钱发,就会躲起来。

爷爷,最为人称道的是,在四九鼎革之际,卖掉金戒指,救出了他大伯家贩卖鸦片而被政府抓住的三儿子。但这件事,我从来也没有听爷爷亲自提起过;而都是从旁人的嘴中听闻。爷爷是好当好人的。看见不顺眼的事,他会去评理。一次,两个堂哥吵架,爷爷去劝架。一个堂哥说,你是谁,你来劝架?爷爷转身就走。他气糊涂了:“我是他爷爷。他知道吗?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认人了。”他感叹着事态的炎凉。

爷爷的救济金,每一年都在小小地增涨,在他死时的一九九七年,已经达到每月两百元了。夏天,他重新裱装了他的羊皮大衣,割回了一块块的肉,买回了新的铁煤炉,他求算命的,给他延寿。他说,“孙,我还要再活几年。”他说,他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那些做坏事的,都会遭报应。他亲眼看到过,有个当兵的上战场前偷了农民的鸡,等战斗打完,找到那兵士,他嘴里含着鸡腿,人却死得硬邦邦了。他藏在松树后面,是怎么打死的呢?爷爷说,他这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所以子弹长了眼,没往他身上招呼。在徐州时,有迫击炮落下,砸得他的大腿,肿亮如黄铜,却没爆炸。这就是明证。他这一辈子,有许多人死在他的怀里。

但是爷爷死时,却没有人在他的床侧。

九七年的冬天还没来到,爷爷突然就病倒了,就在谁也不会相信他死,他却死掉了。他在人生最后时刻,是怎样的孤独呢?我竟然没有在他的身边。而我的父亲,也没有在他身边。尽管,附近的邻居说,几天前,我的爷爷还当着他们的面讲:“我的儿子,还是苦啊。十八岁养家……”

他到底是没有等来他的儿子再叫他一声爹。

▍大赛组委会

主办方:澎湃新闻 

联合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今日头条

指导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

学术支持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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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

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

上海大学文学院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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