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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与社会︱“刷街”如何成为打工仔融入城市的入口

林敏慧
2019-05-19 14:5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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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8点左右,在广州天河体育中心广场上,都可以看到一群群年轻人在玩轮滑。他们大部分都穿着印有特殊logo的T恤,硕大的logo提示他们分属于不同的轮滑队。与广场上那些儿童休闲轮滑培训班不同的是,这些年轻人在广场上活动的时间一般不超过半个小时,等队伍的人齐了之后,他们便开始了属于他们的街道轮滑,俗称“刷街”,也就是通过轮滑的方式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

在当前的中国大城市,休闲轮滑已经成为大家喜闻乐见的以青少年为主体的一种休闲方式,虽然休闲轮滑是一种“舶来品”,但是与西方青少年偏好滑板运动,以挑战和表现自我为主要目的不同的是,当下中国大城市的年轻人更热衷也更常见的是街道轮滑。这种被称为“刷街”的休闲轮滑,最大的特点是集体性和休闲性。

在2014年5月份到11月份期间,我对活跃于广州地标性公共空间——花城广场的三支以外来务工群体为主要成员的“刷街”队伍进行了深入调研,并在主体调研工作结束后至今持续跟踪调查。试图探寻这些年轻的外来务工人员为什么会选择“刷街”作为他们重要的休闲方式,他们是如何使用城市公共空间进行“刷街”的,以及通过“刷街”,成员之间、他们与城市之间产生了什么样的联系。

一个特殊的休闲群体:参与“刷街”的青年外来务工人员

21岁的小王来自广西,受访时他在广州某商场做手机销售。2011年,刚来广州不久的小王组建了轮滑队K,成员大部分和他一样都是外来务工人员,也就是广东人俗称的“打工仔”。在工作中,客人的无理取闹让小王“经常受气”,而街道轮滑却给予了他不一样的感受:

“只有在轮滑的时候我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这个队伍是我组建的,当时跟两个好朋友在这里玩,后来有几个人看到了就加入,慢慢的就越来越多人,再后来我们建立了自己的QQ群和微信群,又有不少人通过QQ和微信群加入。平时的刷街活动一般都是我和几个核心成员号召和策划,包括在刷街过程中保障队员的安全和遵守交通规则等等,在这个时候,我觉得非常满足。”

像小王这样的青年外来务工群体是广州市“刷街”队伍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我所调研的三支队伍中,大家的职业构成非常多样,但是从户籍来看,超过95%的人为外来人口。并且这些人绝大部分是年龄在20岁左右的外来务工人员,主要从事制造业和服务业。队伍中也有个别大学生,对于这些同龄人,小王说:“我们和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轮滑,根本不会有交集。”

这些外来务工的年轻人,平时也会和其它年轻人一样逛商场、看电影、玩手机或者到专门的游乐场进行休闲,但是“刷街”是他们调节忙碌又机械的“打工”生活的不可或缺的一种休闲方式。“刷街”区别于以上休闲方式的最大特征是它属于一种户外运动,每日枯燥机械的工作使得这群年轻人除了手机上网之外还需要一种适合于发泄体力和情感的运动,就如在皮革厂工作的小钱所说:“上了一天班之后来一场刷街,出一身臭汗,比窝在宿舍里玩游戏看手机感觉还是好很多。”

商业化的健身房、体育场馆对于这群年轻的务工人员来说太贵了,溜冰场除了收费也不便宜之外,场地也极其稀缺,于是城市公共空间就成为了他们轮滑运动的重要场所,但是公共空间中的典型代表——城市广场和城市公园却又大多数是禁止轮滑运动的,因此,这些年轻人的“刷街”更多的像是一种非正规的休闲。受限于工作时间,他们通常是在每天下班之后,晚上才集体出来“刷街”。他们利用天桥底下、街道和晚上疏于看管的公园广场等空间实践着属于他们的休闲方式。

在夜晚中的马路上进行的“刷街”休闲。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流动”的休闲:“刷街”对城市公共空间的使用

“刷街”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流动性,年轻的外来务工人员之所以选择这种“流动”的休闲方式主要源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方面是他们自身对这种流动性体验的偏好,另外则是轮滑休闲在城市中的“不得其所”。正如法国思想大师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所指出的:“每一种特定的社会、生产模式或生产关系都会生产出自己特殊的空间”。“刷街”的年轻人们通过设计线路、运用身体等方式将城市公共空间建构成为了这种“流动”的非正规休闲的重要载体。

A轮滑队的小林把“刷街”的过程称为一次次的“旅行”,而每次“旅行”前他们都会先确定路线,虽然每次的线路可能会有所不同,但是一般都会包括“节点”和“路线”。“节点”通常是城市的标志性景点,这是他们“刷街”途中可以暂停休息或者聚集的点,而“线路”是串联起节点的城市街道。对于他们来说,流动性的体验沿途的风景以及旅途中的不可预见性是他们在线路规划和执行过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用“刷街”成员小周的话说:“每一次的刷街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挑战。”对于轮滑者来说,城市公共空间中的构筑物就是他们活动的构成元件,他们通过身体的滑行和对各种技术动作的操演把城市的道路减速带、隧道、阶梯、街道等重塑成为他们活动的器材。但是即便是城市公共空间,所有的设施都有着严格的界限,例如道路会划分为人行道、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等,而停留空间会划分为步行空间和闲坐空间的等,这些功能的划分使得轮滑休闲处于一种不得其所的境地,但是这些“刷街”群体通常以一种“游击战”式的方式得以较为温和的规避矛盾和管制。这种“游击战”的方式就是在晚上车辆较少、公园和广场人员稀少的时间出动,并且不固定在某一个点活动,而是通过线路串联节点的形式

休闲轮滑对地下空间的使用。

灵巧的轮滑鞋使得这些年轻人能够到达机动车甚至是自行车无法到达的地方,又拥有比步行更快的速度和体验。更重要的,它不只是一种交通工具,而是一种休闲的方式。因为这种灵活性,它使得“刷街”的年轻人能够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关于这座城市的微观地理,能够通过高度具身的参与来重新建构各种空间:将坑坑洼洼的街道视为天然的平花桩;在急降的陡坡上高速降落;越过凸起的路障然后降落。这是轮滑者对城市的展演,他们创造和重新创造舞台,尽管这些舞台经常在城市更新和各种政策中被颠覆。

“稳固”的地方:轮滑休闲对城市公共空间的社会性建构

“刷街”休闲虽然是一种流动性很强的活动,但是参与“刷街”的群体则是相对固定的,他们有着相对固定的活动时间、轮滑线路以及构成人员,他们通过具身的常规性的“刷街”实践,将他们所经常活动的公共空间建构成了一处处富含意义的“稳固”的地方,这些是他们能够寻求归属感、编织社会关系的地方。

英国文化地理学家布兰特(Alison Blunt)认为身份与认同是个人或社会群体定义“我是谁”的方式,而认同的建构则是在一系列文化符号和隐喻的共同作用下产生的结果。我所调查的三支“刷街”队伍中的年轻人大部分是来自内陆或者广东省其它相对不发达的地区,他们来到广州这个大城市之后一个很大的困顿就是如何融入到这种大都市的文化之中。广州作为一个大都市所呈现出来的五光十色的诱惑以及高度商业化的运作逻辑,与他们在城市中相对卑微的地位和经济收入水平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矛盾,来自广西柳州的小曹对于他刚来广州时候的评价是——“迷茫”。

但是“刷街”休闲,使得像小曹一样的年轻人找到了一个入口,通过这个入口,他们在众多的文化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通过这个入口,他们获取了文化和身份的认同,也因为有了认同,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找到了归属感。这种归属感源自于轮滑休闲,而轮滑休闲的开展又附着于城市空间中。

因8个轮子结缘的“轮滑人”。

正如B轮滑队队长小李所言:“你想看好看的轮滑最好在周六晚上来,每周六这里(花城广场)都会聚集好几支队伍过来交流切磋,大家来到这里就有一种归属感,就算你是一个人来的,但是看到你也穿着轮滑鞋我们都会打招呼,你要加入我们,我们也非常欢迎。这是一个能让大家找到归属感的地方,来到这里我们就是轮滑人。”小李把花城广场和“轮滑人”的身份关联起来,意味着这里有着深厚的轮滑文化,来到这里就是对轮滑文化的一种认同,甚至有轮滑休闲者特意来这个地方寻找“玩伴”。

文化学者费希尔(Claude Fischer)在研究亚文化的时候指出:“一个亚文化是这么一大群人,他们有着相同的特色,彼此之间相互联系,同属于与他们的共同特征相连的机构设置,坚持独特的价值体系,共享一系列的文化工具,并且参与到共同的生活方式中去。”这些“刷街”的外来务工群体就具有亚文化群体的这个特征,他们通过轮滑休闲编织了一个相对稳固的“社区”,他们除了面对面的交流之外,还有着非常活跃的虚拟空间,例如QQ群和微信群就是他们之间保持联系的重要空间。这样的群体已经不是普通的在公共空间中的偶遇关系,他们拥有相对固定的成员、固定的活动模式,而无论是哪一种联系,轮滑休闲都是维系他们关系的最重要纽带,他们因为对轮滑文化的认同而走到一起,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固的“轮滑人”社区。

感受城市:建构对广州的地方认同

情境主义地理学者菲尔德(Steven Feld)认为:“当地方被感觉的时候,感觉也被安放了;当地方产生了感觉,感觉也生产了地方。”这些参与“刷街”的年轻人正是通过具身的投入来感受城市空间和环境。

22岁的理发师小张提到:“轮滑使我可以更好的了解这个城市。通过脚下的移动去感觉从一条街道到另外一条街道的不同,每条街道的不同不只是景观上的不同,还在于它的气息,也就是看不到的部分,这种感觉只能是身体穿行其中才能感受得到,如果坐在公交车里面或者小轿车里面是无法得到这种体验的。”

随着轮滑的移动,身体的感觉,例如听觉、嗅觉等也跟随着轮滑一起启动。因为开启了这一系列的感觉,就职于服装批发市场的19岁的小琴认为比起使用其它交通工具,“刷街”使她能够更好的了解这个城市:“在快速滑行中能够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凛冽的寒风吹得眼睛都快掉眼泪了,而春天的时候,湿润的春风又很温柔的抚摸着你的脸,你还闻到了泥土的芳香,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很爱这座城市。”

这些“刷街”的年轻人正是通过轮滑休闲来体验和感觉这个城市,也因为有了这种全身的投入,他们觉得自己更加的了解了这个城市,并且更加的认同它。而他们在线路设计中选择了经过广州主要的景区景点,也是为了更好的了解这个城市。在不断的与这个城市接触中,他们慢慢的消解了刚来城市时候的陌生感和恐惧感,并增强了他们对广州这座城市的认同。

人文地理学家斯里福特(Nigel Thrift)认为正是因为人在空间中的各种移动所带来的实践,产生了空间故事,从而使得空间有了意义。

在日复一日的具身的“刷街”实践中,这些外来务工的青年人调动了身体的主体性,释放了身体和情感压力,并且将城市公共空间建构成为了他们寻求群体归属感和获得身份认同的相对“稳固”的地方。

“刷街”的具身实践促使了这些年轻人去思考与城市的联系以及如何去解读他们所生活的城市,他们通过时间上和空间上的策略来创造自己的空间。很多人把轮滑休闲视为青年人的游戏,但是对于这群外来务工的年轻人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种生活方式,是他们融入城市的一个入口。

[作者林敏慧系华南农业大学林学与风景园林学院副教授。本文改编自作者的学术文章“通向大城市的轮滑:中国广州市外来务工群体的非正规休闲研究”(Roller-skating into the big city: A case study of migrant workers’ informal leisure activity in Guangzhou, China),收录于SSCI期刊《休闲研究杂志》(Journal of Leisure Research)。该研究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

    责任编辑:董怿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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