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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毛尖:写影评成了一种人生道德,悲痛
“电影就是我的生活,就像风在空气里。”
作家毛尖写了近20年影评。从希区柯克、戈达尔、英格玛•伯格曼到小津安二郎和王家卫,在影评如过江之鲫的今天,把影评比作江湖,毛尖就是无招胜有招的那个,下笔精准如寸铁杀人,读来酣畅淋漓,却永远摸不出她的套路。
20年前,影评人是一个很酷的职业,毛尖还能裹着小围巾,穿着高跟鞋,施施然在羡慕的眼神中出入电影院。20年后,写字的成了码字的,专栏作家听起来像嘲讽,影评人也成了文化行业的清道夫,专门负责替观众排雷。毛尖说,再不允许我爆几句粗口,我就要憋出工伤了。
4月13日上海思南《夜短梦长》活动现场,右二为毛尖。“好的电影永远在激起一种‘脏乱差’的念头。如果不激发这些念头,电影就不会这么性感,吸引这么多观众。”毛尖偏爱那些暗流涌动的电影,暧昧、出轨、谋杀……15年前,她的影评集《非常罪非常美》出版,不谈硬邦邦的技法,只谈乳房、屁股、腿,还有空气中弥漫的荷尔蒙,这是毛尖的任性与率直,她喜欢电影中呈现出的硬核质感,和人性中不可言说的罪恶冲动。
毛尖翻开毛尖的片单,会觉得有些高冷:不管是20世纪初期鲜有人知的黑白默片《火车大劫案》,还是60年代左右的经典之作《祖与占》《惊魂记》《四百击》,毛尖对内容、台词、镜头,都如数家珍。但她坦言自己是个通俗电影爱好者,喜欢赵本山,还直言不讳自己“看脸”,脸是银幕的最大道德。
近日,毛尖新作《夜短梦长》出版,这也是她在《收获》上影评专栏的一次集结。“怎么骂烂片,既要骂到七寸,也不能把自己骂得跟汉奸似的。怎么赞美,既要奉献专业的眼光,又不能无坐标地拔高。”新书出版之际,澎湃新闻对话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影评人,看她如何衡量电影的审美,和写作影评的心路历程。
毛尖新作《夜短梦长》写影评是一种人生道德
澎湃新闻:做“影评人”是怎样的感受,影评好写吗?
毛尖:二十多年前,我刚成为影评人那会,似乎挺牛的,至少周围朋友羡慕,觉得一边享乐一边工作了。一桌吃饭,到九点,起身说去看个夜场电影,围巾一甩,幅度挺大的,弄得朋友骂骂咧咧。现在吃饭,再说去看个夜场,灰头土脸系好围巾,大家同情地目送我,安慰我。
所以,你说影评好写吧,也好写,大家都觉得我们做了文化底端的工作,“也不容易,看那么多烂片。”这是最近几年我听到最多的话。要说难写吧,大概也没有比影评更难写的了。怎么骂烂片,既要骂到七寸,也不能把自己骂得跟汉奸似的。怎么赞美,既要奉献专业的眼光,又不能无坐标地拔高。一个字,难。
澎湃新闻:好片和烂片,哪一类的影评写起来更容易?
毛尖:都不容易。写好片,心肠柔软,骂烂片,快感多点。但是,二十多年影评写下来,早就不是为自己的那点情绪写作,更不是为了快感。图快感,打游戏吃川菜不更快感。寻找人生的舒适区,大城小爱不更便捷。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染上了职业感和使命感,大概是在文汇报写专栏开始吧,似乎写影评也是一种人生道德了。话说到这份上,自己想想都觉得悲痛。
澎湃新闻:你觉得什么样的电影算是烂片?
毛尖:烂片哪有标准。可以保证的是,我在《夜短梦长》里写的,都不是烂片。同样一个偷钥匙桥段,希区柯克用来改变我们的心跳,出现在某些电视剧里,就是浪费时间。一定要下定义的话,烂片就像黄片,一个动作所用的时间超过必要观看时间。
澎湃新闻:有人吐槽,你影评里偶尔出现脏话,对此你有什么感想?
毛尖:这个我被吐槽了很多年了。TMD算脏话吗?那是我们影评人的语助词,允许我们在看了一百个小时的烂片之后,喘口气,否则我们都要憋出工伤。同时,也允许我们一百场烂片后,突然看到《权力的游戏》中,瑟曦大放野火,因为被爽到吐出三个字。
澎湃新闻:2019年至今,你有什么看过的电影想推荐给大家?
毛尖:我挺喜欢《撞死了一只羊》,虽然我更喜欢万玛才旦的《静静的嘛呢石》。他的电影体量都不大,但独有一种光天化日的梦感,他的掌控力来自他镇定的诗意,他清晰的愿望。他的藏区电影,完全不需要前缀,就像有些女诗人,不应该加“女”。
澎湃新闻:今年有哪些尚未上映的电影,是你特别期待的?
毛尖:期待《诗眼倦天涯》。我是武侠迷。又是徐浩峰出品。必看。还有陈坤,他肯定会美过周迅和宋佳。有点喜欢他的妖孽之美。
3月9日北京单向街《夜短梦长》活动现场看年轻演员,首先当然选择看脸
澎湃新闻:除了梁朝伟和张学友,还有哪些演员是你特别喜欢的?
毛尖:我也很喜欢赵本山。《乡村爱情故事》我跟了好多年。中年段中国演员,会越来越好,他们是国产连续剧的主要质量保证,可惜很少有剧本专门为他们写戏。像《北平无战事》这样的连续剧,没有中年演员撑,哪里能坚挺。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国内的年轻演员?你选择看脸,还是看演技?
毛尖:看年轻演员,首先当然选择看脸了。看脸也不丢脸,脸就是银幕的最大道德。脸也是演技的一部分,脸和演技不能脱钩的。我们所谓的看演技,也是在脸成立的基础上。不过现在所谓的看脸,言下之意大概是只有一个15平方厘米的内容。所以,在看脸和看演技被割裂的基础上,我选择看演技,就比如,看春晚,我期待看到赵本山,而不是歌舞演员。
澎湃新闻:你最想对话的中国导演是哪位?最想问他/她什么问题?
毛尖:许鞍华。我想问她,你最爱的人是谁。不过,她不会回答我的。
澎湃新闻:你曾在电影《黄金时代》中出演,自己演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
毛尖:那天当了一下午群众演员,扮演作家,深刻感受演戏需要巨大的意志。不断重来,不断重复,完全体力活。当然,这也是好导演才会要求演员的。像我们一介群众演员,许鞍华也给量身定做旗袍,所以她后来一遍遍要我们重来,穿着人家花力气定制的衣服,还有天南地北飞过来的大牌,也只好从了。
我并不害怕脱节,更不想恋栈
澎湃新闻:你知道现在特别年轻的一代的电影审美是怎样的吗?会不会害怕自己脱节了。
毛尖:我在高校教书,家里还有一个00后,想脱节都难,因为他们成天会拿他们的美学来对抗我。而我,虽然越来越被他们逼成美学封建主义者,但是,只要他们还愿意来打击我,我就被逼着上路吧。
不过说到底,我并不害怕脱节问题,更不想恋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位置。真心想早点加入广场舞队伍,和我最亲爱的朋友们一起丝巾天涯,拍很多年轻时代来不及拍的照。
澎湃新闻:平时会给儿子推荐怎样的书和电影,会让他看“重口味”吗?
毛尖:没有专门为他做推荐或订制菜单。从小,他跟着我们看书看片,遇到重口的,也从来没让他走开,所以,他的阅读量和阅片量大概是非常大的,偶尔也能看出电影史里的小错误,但也有问题。因为没有给他足够的童话养育,他自以为是地觉得对人间有了很多自己的理解,比如他会觉得女人都是带来事件的装置,搞得很黑色直男。
澎湃新闻:李欧梵在序言中写“不要再去追逐铁甲人和蜘蛛侠,多膜拜几位老电影中的男神女神吧。”你怎么看“铁甲人和蜘蛛侠”?
毛尖:《复联》我也看的,铁甲人和蜘蛛侠我也看的。他们不构成我的矛盾,我可以喜欢胡金铨也可以喜欢徐克,电影史和当代感是两种文化要求,我试图同时拥有他们。
澎湃新闻:你反感通俗电影吗?
毛尖:1990年代到2000年,有过一段特别钟爱高冷电影的时期,但我本人一直是通俗电影的爱好者。我最喜欢的几个类型,像武侠电影、黑帮电影、警匪电影,都是类型片中最通俗的。这些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写电视剧评论,更加追求通俗了。
澎湃新闻:你曾说中国电影需要“救市”,聊聊你心中的中国电影有哪些问题吧。
毛尖:中国电影哪哪都是问题,而且每个环节都觉得问题出在其他环节,搞得大家互相推诿或自暴自弃。我觉得当下能做的是,大家都直面自己问题,演员谈自己的问题,导演也谈自己的,而不要一味怪什么电影限制;编剧也谈自己的问题,而不要先骂市场。市场也谈自己的,不要怪世界形势。把分内之事做好了,再谈其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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