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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纳电影节|约翰·卡朋特:恐怖大师和老顽童
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每年都会颁发名为“金马车”的成就奖,这个奖用历届结果证明,它可能比金棕榈更靠谱(虽然这种比较并不是特别恰当)。毕竟金棕榈奖是出于当届评审团对二十多部新出炉竞赛片的即时反应,而金马车奖则是经过时间沉淀后,对影人整体成就的评估。所以金棕榈奖得主中偶尔会有鱼目混珠、欺世盗名之作,但金马车奖却基本不会看走眼。
约翰·卡朋特。今年,导演双周单元把金马车奖颁给了约翰·卡朋特。这与往届结果有些不同,之前的得主大多或多或少算得上“艺术片导演”,而卡朋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类型片导演。但对于将“高眉文化”与“低眉文化”一视同仁的欧洲人来说,一个导演拍的是艺术片还是通俗电影并不重要,重点在于他拍得好不好,个人特色够不够鲜明。怪不得连卡朋特本人都会调侃欧洲人对他的喜爱:“法国人说我是电影作者;德国人说我是知名大导;英国人说我是类型片导演;美国人则觉得我是个过了气的废物。”
于是,问题来了:卡朋特为什么能跻身气质最鲜明的当代电影作者之列?他对整个电影史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恐怖分子”
不知道下面的描述是种褒奖还是种贬低,但约翰·卡朋特是一位属于上世纪80年代的导演。他最优秀的电影,大多都诞生在那十年之间。他奉献出了耀眼的创作巅峰,却终究没能从那个时代逃脱。
但与此同时,又能有几个电影人敢拍着腰杆说,自己曾定义过一整个时代呢?1990年代的昆汀·塔伦蒂诺可以这么说,1970年代的科波拉和斯科塞斯也可以这么说(最近十年的凯文·费奇当然也可以这么说)。而如果斯皮尔伯格可以说,自己曾定义过1980年代,那么卡朋特也同样可以。
从更宽阔的视角来看,卡朋特属于1980年代初恐怖电影大潮中的一员。80年代初期有几位导演,用前所未有的特效技术、血腥尺度和怪异想象力,突破着恐怖电影的感官极限。这个小型且松散的“运动”,主力军包括约翰·兰迪斯(《美国狼人在伦敦》)、乔·丹特(《破胆三次》)、大卫·柯南伯格(《录像带谋杀案》)和约翰·卡朋特(《怪形》)。他们在当时的好莱坞银幕上掀起了腥风血雨,血浆、内脏与盆腔黏液齐飞,把恐怖片推入了全新的阶段。
《怪形》剧照。今天的观众,可能难以想象《怪形》在上映之时(1982年)遭遇的风评。这部讲述一整个南极科考队接连被外星怪物附身的电影,在今天看来是一部紧凑抓人的心理恐怖片,虽然部分怪物变形场景会引起人们生理不适,却远没有到达面目可憎的地步。然而在当年,《怪形》却差点毁卡朋特的电影生涯;媒体和观众纷纷都在讨伐他——为什么要甩给我们这样一摊恶心的垃圾?
卡朋特大概也没想到,这部口碑票房双惨败的电影,在三十多年后会成为恐怖电影史上的里程碑。诸如《八恶人》、《湮灭》、《毒液》这样的新片都在致敬它,IMDb网站的主流影迷认为它是史上最杰出的电影之一,而那些之前嫌它恶心的观众,现在却在慨叹:在这个CG时代,再也看不到如此真实骇人的物理特效了。
恐怖之日常
但《怪形》并不是卡朋特生涯的全部。而且《怪形》本身之所以恐怖,也不是因为那些挑战感官的特效镜头:它们是用来让你恶心的。《怪形》的恐怖秘诀,在于弥漫在其中的某种日常感,而这个秘诀,适用于卡朋特所有最好的作品。
你可能会疑惑:一个发生在南极的故事究竟能有多么“日常”呢?没错,这个故事发生的情境是特殊的,但故事中的那些角色却都是你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怪形》中没有英雄,没有懦夫,没有推理专家,也没有傻子疯子。只有一群与你我无异的普通人,为了寻求生存变成了偏执狂。而这个故事最有趣也最可悲的一点,是所有人都无辜——当他们被怪物附身时,他们并不自知,直到可憎的怪物从他们体内破膛而出。没有人愿意相信日常性的背后隐藏着如此丑陋的真相,但对卡朋特来说,事实就是这样:所有人都要在绝对邪恶力量的支配下,失去对自己命运的控制,在丑陋中死去。
与此同时,卡朋特的日常感,也为他的作品赋予了更多人性特征。我们之所以能与他的主人公共情,就是因为他们很多都是与我们相似的普通人,比如《怪形》里的科特·拉塞尔,和《月光光心慌慌》里的杰米·李·柯蒂斯。卡朋特甚至能为怪物赋予人性:《克莉丝汀魅力》(1983)里的那部让主人发疯的杀人车,在斯蒂芬·金的原著中要妖魔化许多,而你如果把这个故事交到拍过《欲望号街车》的柯南伯格或者是库布里克手里,你能想象到这个故事会变得多么冷酷抽象。但卡朋特却硬是把这部香车拍成了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她是一个善妒而傲娇的情人,就像经典黑色电影中的那些蛇蝎美人一样。就这样,《克莉丝汀魅力》从一部标准的金氏畅销小说,变成了影史上最不可能却又最可信的爱情故事之一;这全都是拜卡朋特的对人性的细腻把握所赐。
一代宗师与老顽童
卡朋特是一个有趣的电影作者。但与那些一直被欧洲知识分子追捧的类型片导演相比,他又不够极致。他既不是柯南伯格那样带有知识分子气的超现实主义作者,也不是布莱恩·德·帕尔玛和M·奈特·沙马兰那样钻牛角尖的技术流导演,更不像阿贝尔·费拉拉一样具有现实质感——卡朋特的电影虽然日常,却和现实主义没什么关系,二者之间有区别。
不过,或许正是这样的不够极致,使卡朋特更容易被主流市场接纳。《月光光心慌慌》的投资回报比之高,让砍杀片在之后十年里蔚为成风,《猛鬼街》、《十三号星期五》和《血腥情人节》都在某种程度上是跟风之作,卡朋特的开山宗师地位,也因此不可动摇。
而卡朋特对于当今好莱坞的拳头产品——小成本恐怖片,也影响极大。他用电子合成器创作恐怖片配乐的选择,本来只是出于成本所限,却引领了时代潮流,并因其经济适用性,至今仍流行于恐怖片创作中。比如他“小火慢炖”的叙事策略,仍在影响当下的小成本“艺术恐怖片”,如《它在身后》、《女巫》、《遗传厄运》。
当代恐怖片大亨杰森·布伦就曾说,布伦屋公司聘用过的恐怖片导演的最大相同点,都是他们都喜欢卡朋特。当喜欢卡朋特的一代人成为好莱坞的权势掌控者时,当对80年代的复古弥漫在当今好莱坞的方方面面时,评论界为卡朋特的“平反”,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与“一代宗师”的一面相比,我却更喜欢卡朋特作为顽童的一面。他从不矫揉造作,从不把自己看作是什么“艺术家”。在技术层面上,他是个纯熟的匠人,而在趣味层面上,他则是一个充满玩心的爱好者,从不把兴趣局限于狭小的范围之内。
与1970年代“电影小子”团伙一样,卡朋特也是出身于加州的影视制作专业,也喜欢霍华德·霍克斯、萨姆·佩金帕这样的传统大师。但他从不属于“电影小子”团体,因为他比“电影小子”们杂食得多:他还喜欢四五十年代的B级科幻片和恐怖片,特供宅男的恐怖与漫画刊物,还有徐克的武侠片。他不介意别人把自己看成艺术家,但他自己大概不这么想。对他来说,拍电影的动力一直都是好奇心和乐趣,而不是严肃的自我表达。
《妖魔大闹唐人街》剧照。也正是这种玩心,驱动着卡朋特拍出一系列饶有趣味的Cult大作:光看剧情简介和截图,你或许会以为《妖魔大闹唐人街》(1986)是部猎奇的“东方主义”电影,但只有看过全片后你才会发现,卡朋特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对华人文化的热爱、好奇与善意。他也会因为玩心,对自己常用的主题做出古怪变奏:把《月光光心慌慌》和《怪形》中“日常背后的恐怖”主题黑色幽默化,得到的就是那部讲述外星人秘密统治世界的《极度空间》。这部电影最有名的影迷可能是齐泽克,他曾在自己的纪录片中,喋喋不休地讲述这部戏如何是关于意识形态的寓言。但卡朋特本人的创作动机,其实简单得多:他是一个硬核的职业摔跤迷,所以既然他把传奇摔角手罗杰·派彭请来做主演了,那当然要为他配备一个耸人听闻、极尽癫狂的离奇故事啊。
卡朋特的生涯轨迹极其洒脱。当他知道自己巅峰不再,且无法从拍片中获得更多乐趣之后,他就退隐江湖,去寻找其他兴趣点了。他现在的Twitter,有一半以上是关于电脑游戏和NBA的;他在年逾六旬之后为自己开辟了一个新营生:成为乐队领袖。他组了个电子乐队,在世界各国进行巡演,而且他并没有在吃老本:他在几年前出的两张电子乐专辑Lost Themes I & II(《失落的主题曲》),只是为了多卖几张唱片而变成了标题党,里面的曲子都是他新写的!
讲了这么多之后,我渐渐发现,我在文章开头提出的那两个问题(强提醒:卡朋特为什么能跻身气质鲜明的电影作者之列;卡朋特在电影史上有着怎样的地位),我自己也不是特别关心。卡朋特的作品有好有坏(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提他在1988年以后拍的片子),他的艺术地位不低,但也没那么高。重点在于,卡朋特是一个有趣的人,看他的电影,就像是在和一个你愿意与之一起喝着啤酒胡吹海聊,然后一起打两把游戏的朋友共处。所以卡朋特得到金马车奖的重要性,不在于它肯定了卡朋特的艺术良心,而是在于它能让更多人发现这个好奇、热情、有趣的怪老头,去看他的电影,听他的电子乐,刷他的Twitter,看他喋喋不休地推荐自己心水的种种奇怪事物。所以少年们,不要去在意《电影手册》、齐泽克甚至马丁·斯科塞斯是怎么评价卡朋特的了。自己去了解他吧!
附:个人推荐的5部卡朋特电影(排名有先后)
1. 《妖魔大闹唐人街》
2. 《克莉丝汀魅力》
3. 《怪形》
4. 《天魔回魂》
5. 《黑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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