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轶闻｜上海金融界的“异类”：日夜银行倒闭记

文 | 于宁

1931年1月的一个白天，八仙桥的阿红换了身衣服，去日夜银行取一笔十五块钱的款子。经理先赠给她一大叠“大世界游乐场”门票和优待券，再客客气气把她送出门口，热情有加，不过始终没有拿出现款。

阿红收下了赠票和优待券。毕竟大世界是她们业界爱去放松游乐的场所，从八仙桥走走就到了，那里新奇玩意儿也多，戏台剧场也多，往往边玩乐还能边物色到客人，娱乐工作两不耽误。“大世界”一张门票要小洋二角，手上这一叠也算占了额外的便宜。

但叫阿红疑惑的是，昨晚在住所接完最后一个恩客，趁曙光未亮，她把这日攒到的钱热气腾腾地拿去存进日夜银行，那时的经理还二话不说就收下记账了。到了今天自己需要用钱了，怎么反而取不出了呢？

虽有疑惑，阿红也没有想太多。毕竟日夜银行广告做得那样大，老板又是上海滩有名的黄楚九黄老板，大世界也是他开的呢！八仙桥和四马路一带的商店、租铺、写字楼，全是他的呢！还有中法大药房、亚洲药房、福昌香烟厂、温泉浴室、南货店、茶叶店、茶馆，都是他的呢！做这么大生意的老板，还能把她们八仙桥莺花女一点点的血汗钱给坑了？

阿红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里，将流言四起，不止烟花巷里，连同大世界内部职员、老妪小贩、学生赌徒，都在纷纷传播日夜银行取不出款的消息。而在这个1月中旬突然下起微雨的那几天里，她会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收到一个巨大的坏消息，接着就是这年里的第二场大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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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代前后的上海，工商业兴起，娱乐业繁荣，日本还没打进来，商贾百姓暂且还有一段最后的好时光。他们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好时光了。许多的实业商企就在这蒙昧不觉的欢乐里兴盛起来，一时出了许多胆大又有手腕的商帮人才。

比如这位借势宁波商帮、大噪上海滩的黄楚九黄老板。

那时的上海滩，流传一句话：黄楚九的生意，七十二行他占了三十六。另一句话是：上海滑头两个半，黄楚九就占了整整一个名额。

这位黄老板如果生在当今，应该是典型的跨界创业人才。他开设龙虎公司，售卖龙虎人丹；又开设西药铺，售卖自创眼药，但业界都觉得此人是靠暗卖春药赢了第一桶金。有钱后，黄老板迅速寻求地产合作，买下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一座洋楼，售卖自研的“补脑汁”（药品题材是不是很熟悉），行销全国，大发其财。

下一步，黄老板趁热打铁，进军娱乐业。他与人合伙开了新世界游乐场，大获成功，这也让他真正尝到了娱乐业来钱快的甜头。1917年，黄老板在法租界开了一个更大的游乐场，即鼎鼎大名的“大世界”，正门直面爱多亚路西藏路，广告铺天盖地。一直到80年代，“不看大世界，枉来大上海”都是深入人心的民间标语。

那时的上海金融界，银行与钱庄并存，交易所也开起来了，看那些洋行买办整日光鲜出入，黄楚九决心也创立一个银行。他寻思，这家银行要和其他银行不一样，要细分人群，精耕市场，差异化生存。

1921年，“大世界”西南角（今西藏南路、宁海东路转角处）敲锣打鼓开出一家“日夜银行”。这家银行注定将在史册里记入一笔。开业广告打得新鲜轰烈：24小时昼夜营业，任意金额均可开户，不问行业，童叟无欺。

每天晚上，日夜银行门口都有一些小童，高高举着一块钱，跑进银行大门去存，然后拿一张存单高高兴兴出来。第二天仍然是这些小童，同围观群众说他们去取这一块钱出来。第三晚还是他们，高高兴兴存钱，高高兴兴回家。套路虽然深，但这波广告效果非常好。群众很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地去接受新事物，坊间也开始纷纷传这家日夜银行多么人性化，以人为本，无论多晚都做生意，多少小钱都能存能取，不看扁人的。

很快，零售散户们踏破了门槛。日夜银行声名大噪，生意兴隆。

照陈存仁老先生在《银元时代生活史》里的讲法，黄楚九眼光很毒，日夜银行目标人群定位相当清晰：“上海的银行营业时间，只在下午四五时为限，唯有日夜银行是日夜营业的，因此它的客户都是另一批人物。日夜银行因为毗连大世界游乐场，大家认为大世界每天人山人海，生意旺盛，对日夜银行极有信心，而且这个地区，是英法两租借中心点，附近有好多赌台，大家赢了钱，还可以夤（yín）夜存入这家银行，又因为大世界附近都是么二堂子，以及八仙桥一班低级妓院（当时上海人称做韩庄），还有数以千计的‘野鸡’，这些人的淫业收入全靠夜间，而且心目中认为大世界是大事业，日夜银行是很可靠的，所以她们做下来的钱纷纷存了进去。日夜银行为了拉拢储蓄存款，除了厚给利息之外，还附送大世界门券，因此有许多散户，都到日夜银行去开户口。”

日夜银行运作十分顺利，储户虽低阶，但积少成多，竟然蔚为大观。到了后来，不得不又开出日夜银行浙江路分行和虹口分行，随后又开出大世界存款游览部，以满足储户日益增长的存款需求。

这几乎就是日夜银行鼎盛沸腾的峰巅景象。

2 

存款如红尘滚滚而来，黄老板很开心，决定再下一城，借用日夜银行吸收到的雄厚资金，攻下房地产业。

私挪存款，黄老板好像还没有这个概念，因为他是正大光明地用。黄老板于是各处租地造屋，又开办三星房地产公司，购进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西仓桥街等处10余亩土地，建造起180余幢楼房，还在香粉弄（今浙江路）、宁波路一带租了几十亩土地，建造3层店面房，准备大干一票房地产。又开了福昌烟草公司，请张善坤设计广告（关于张善坤对影业的贡献可见旧文《国片科幻开山之作》），预备再发一笔财。

他算足了全部，没有算到时代。这一年是“一二八事变”之前。

这一年，连哈同洋行（哈同夫妇的故事可见旧文《三十年代标准女性》）在南京路的铺面都完全销不出去，市面衰落，景象凄惨。黄老板的铺面和写字楼也乏人问津，烟厂仓库堆满受潮的大捆香烟，眼看要全折亏在自己手里。

黄老板灵机一动，干脆更大手笔，拿出更多的存款来，索性一连开了中药店、西药店、南货店、温泉浴室、茶叶店、杂货店、茶馆、饮食店，几乎就是一个自带社区的万达广场。一时宾客攒动，仿佛美丽时光又要开始。

但黄老板自己知道，断了的资金链，总是要续上的，挪了的钱也是要还的。日夜银行现在库内空虚、捉襟见肘，为了应对储户提款，已经到了每天要将家里首饰拿去当掉垫付的地步。银行这生意，资金头寸周转顶顶重要，该补不补，那就要命。

黄老板是要命的。

但黄老板忘记了，自己的银行有个致命的缺陷：和同业没有往来。

长久以来，日夜银行基本没有同业之间互调头寸的操作。道上的银行一向视日夜银行为异类，暗地里称其为“野鸡银行”，一来嫌弃人家的储户基本都是莺花女子或底层大众，二来也隐晦表示黄老板的银行没有正式注册过，其本质其实是一家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大型实业皮包公司。日夜银行资金紧张时，众银行基本都袖手作壁上观。

黄老板找不到同业应援，只得转头求同为余姚人的黄金荣借钱腾挪资金。黄金荣脑筋一转，出钱帮了几次，成了最大的债主，为最后“大世界”落入他手埋下了伏笔。

这边黄楚九生意衰败，资金调转不灵，心知此次祸闯大了，表面硬撑，实则已忧虑成疾。银行职员们遇到“大世界”的职员和夜来取款的女子，已经是能拖则拖、能缓则缓。一个个救急电话打到黄公馆，日夜银行昼夜营业，黄楚九的焦虑也昼夜不停。这样一日日地敷衍下去，终于到了死亡边缘。

3 

报章上数次报道黄楚九患有肺病，但到他与日夜银行一同到了弥留之际，报章杂志却小心翼翼不敢透漏了。然而人口悠悠，流言越传越真，上门提款的人也愈来愈多，直到连“大世界”自己的员工都排着队来，事情就坏了。

1月19日，一个储户到营业部，要求提款一千元，日夜银行实在无法支付，经理打电话到黄公馆，黄楚九在病中接到电话，犹如晴天霹雳，登时昏迷，不省人事。

弥留时刻，黄楚九应该想到，虽然他吩咐请朋友帮助处理身后事，但大浪滔天，到时谁都顾不上谁了。

黄楚九去世的消息一经传开，租界内外一片炸锅。听到消息的储户都拿着凭证要来取款，但日夜银行和大世界存款游览部早已关闭严实。有人当场哭泣起来，也有破口大骂的。日夜银行的储户大部分都是劳工妇女，存款在数元和数百元之间，生活费用几乎都仰赖于此。恰逢又来一场大严寒，冻死与自尽的也有。于是民情喧沸。

依照黄楚九的嘱咐，他死后应该是要成立由亲友组成“善后处理委员会”。但友人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三人立时登报宣称：“黄君楚九于昨日仙逝，报载黄君生前经营各事，业由友人组织善后委员会代为整理，并列入贱名，殊感骇异。鄙人等与黄君虽属知交，但其噩耗本日得报始悉，事前毫无闻知。报载昨夕到黄府列席会议之说，尤为不确。至黄君生前所营业务，鄙人等向不悉其内容，更无从代为清理，即黄君家属，亦无此请托，深恐各界误会，特登报声明。”——老姜辛辣，套路更深，撇得干干净净，也把那些愤怒群众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轻巧转移开去。

后来的委托清算一波三折，一面是委托徐永祚会计师负责清算，过去没有电脑，全靠人力纸笔，随着储户们潮水般涌来登记哭诉，忙乱得一锅粥；一面是债主和储户们的债权会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林立，各种声音都冒出来；再一面是政府发布的声明，表明日夜银行并未登记注册，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家无限责任公司，应由各黄家及合伙人出资摆平，政府将严正监督，坚决捍卫贫下阶层小微散户的利益。

报纸媒介也积极插入一脚。今天报道说受损储户不计其数、日夜银行此次应清偿储户约三百七十万元。又一日报道说，黄楚九名下产业达百余项，应也尽数折给债主们。再一日报道提到，黄公馆清算出的财产宝物，已足够抵偿所有储户，民众务必放心。后一日又报道讲，原先的徐永祚会计师与善后委员会都将退出清算过程，租界公廨和政府将接管此事，黄公馆财物昨日清点打包完毕，也将正式移交。

再后来，“大世界”落入了黄金荣袋中，其余黄楚九名下的产业或转让或拍卖，都有了去处，而黄公馆清理出的财物珍宝，则再没人提起。

1月27日报章上天气新闻里讲，“本埠于本月初旬，天降瑞雪，气候暴寒，坚冰旬日。距近数日来，天气忽转和燠，有如三春。前日起阴霾四合，微雨连绵。迄至昨午，朔风骤起，午后一时，雨雪杂降，二时许鹅毛纷飞，北风怒吼，满地坚冰，为本年第二次之大雪”。

气温骤降，阿红拿新攒的钱加了衣服。阿红不明白，好好的银行咋就不能取钱了呢。阿红那时候跟着八仙桥的姐妹们一起去堵日夜银行的门，看经理明明在门缝里头，就是不出来。再然后，门上就贴了封条，门缝里也看不到人了。传说这就是倒了。银行怎么还能倒了呢？阿红实在想不清楚。银行倒了，那钱能不能先拿出来还给她呢？

每到晚上，做完生意以后，阿红都要掖掖衣领，再去日夜银行门口看一回。夜色里的建筑静默着，看上去沉实沉实的，很可靠的模样。阿红不看报纸，但客人们会把处理银行的过程告诉她。她也就略微懂了一些。

阿红不急，她现在的客人并没有减少，“大世界”里的游客也和从前一样多。何况她阿红不是最倒霉的呢。“大世界”里的女艺员王美玉，平日节俭，存得最多，一共存了二千元在日夜银行，始终未曾提取。听说黄楚九死后，哭得最伤心的就是王美玉。

只要“大世界”还在，只要人头还这样多，她就还有希望。阿红这么想。

后记：

清算后，原日夜银行的小散储户们拿到了自己在日夜银行存款的一成。又等了一段时间，断续拿到了又半成。然后他们继续等，就没有然后了。

又后记：

1931年，黄楚九的日夜银行倒闭的时候，美国的经济大萧条已经进入第三年。美国的大型银行也出现了倒闭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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