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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里逃生的37个四川人
位于震中一百公里外的北川中学,
教学楼瞬间被夷为平地,
幸运的是,
初三四班的37位同学因在操场上体育课,
全班幸免于难。
初三四班2008年毕业照(上)2016年同学会合影(下)
陆春桥在拍摄中2016年的大年初三,
初三四班举办了一场同学会,
摄影专业的陆春桥,
拿起镜头记录下这宝贵的一天,
这也成为她第一部纪录片《初三四班》的开始。
2018年片子完成,回到北川举行了首映礼。
今年512前夕,一条和陆春桥聊了聊,
“11年过去了,我们这群经历过地震的年轻人,
其实跟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灾难让我们对生命的感受更强一些,
也让我们真切地懂得:
不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
撰文 张锐嘉 自述 陆春桥
2016年的大年初三,一群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伴随欢声笑语,走进北川中学的一间教室。阳光斜照进来,浅蓝色的椅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家兴奋地交谈着最近的生活,恋爱、家庭,和这7年来的成长经历……边聊边自然地找到自己曾经的座位,讲台后面的黑板上写着硕大的几个字:初三四班,2016再聚首。这是北川中学05级初三四班的7周年同学会,这些过着普通人生活的同学们,曾经却有一个共同的特殊经历——5·12汶川地震。
北川中学旧照距离震中映秀镇一百多公里外的北川,是极重灾区之一。北川中学两栋五层教学楼全部垮塌,数千名学生遇难。幸运的是,2008年5月12日那个下午,初三四班全体在操场上体育课,全班37人因此幸免于难。
大家逐一上台,讲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时常有人开着玩笑,教室传出阵阵笑声。
陆春桥扎着一个丸子头,大学学习摄影的她,在同学会当天拿着一个单反相机,给同学们记录下这场宝贵的再相逢。“轮到我上台的时候,看到下面同学们都这么年轻,但看起来却比同龄人都更加成熟。就在那个时候,我想是该拍一部纪录片,讲讲我们这群人的故事,及关于那场大地震是如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陆春桥以下为陆春桥的自述。
我15岁之前都生活在老北川县城的山区里。就是中国特普遍的一个山区的样子,它也是全国唯一一个羌族自治县,所以我是在一个羌族文化和藏族文化融合的地方长大的。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多,其实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是地震,当时没有马上哭,因为被吓傻了。我们是那种土操场,所以地震来的时候漫天都是灰尘,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感觉到在摇晃,然后眼前的教学楼轰隆隆地倒了。十几分钟后,才看见发生的一切。当天晚上,没有人回家,我们被集体安顿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因为余震非常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同学们轮番守夜,整个处于很惊吓的状态。
我们的班主任,他当时给三班的在上英语课,然后他就走了,这是我们班最遗憾的事。
地震之后,我们班被转移到九洲体育馆,之后整个县城的人暂时搬到了绵阳市区的板房区生活。就这样在板房里住读了两年高中,高三的时候,回到新北川县城的新北川中学读了最后一年。我们那一届非常特殊,因为地震,十五六岁的初中毕业生不用中考,就可以上北川中学的高一。但那个时候学习确实不那么重要,大部分同学或老师的家里都有人遇难,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那时最重要的,就是恢复你心灵的重建。不是说你就忘记伤痛,而是你怎么样好好让自己愈合,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在心里的某一个位置。因为你还是得继续面对生活呀。
纪录片海报当时也有同学去成都、绵阳念高中,但如果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还是会去北川中学念书吗?我还是会去。在别的高中,大家知道你是北川来的,还是会被区别对待吧,他们会对你小心翼翼。其实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在北川中学念书的时候,其实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就是他在哭、他在笑、他一个人在那待着。可能别人会来问你怎么了?我们之间就不会问,一起陪着你就行了。
现在回过头去看,我们可能没获得多么优异的成绩,但却拥有了一段很难忘的高中记忆。
2016年初同学会的时候,同学们基本上都大学毕业了,我也开始了在上海的工作。那之后,我正式开始拍摄纪录片《初三四班》。2016、2017年的两年里,不断地回到老家北川县(现北川新县城),主要采访、跟踪拍摄了三位同学的生活。
母志雪母志雪:稳定安逸也很好,
懂得知足才能抓住美好的东西
母志雪在我印象中,是属于班上挺文静,存在感不那么强的女生。但同学会上,她突然间变得好活泼、好幽默呀,变成完全大大咧咧的一个女孩。
2016年的同学会之后,我就一直跟母志雪保持联系并且去拍她,我们也成了好朋友。和她触久了之后我发现,她性格的变化是因为她失去了父亲。她觉得我其实可以更开朗一点、开心一点,这样就没有人来问我家里怎么了。后来慢慢地,她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爱笑变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
母志雪的母亲地震中母志雪的父亲遇难了,她妈妈后来从一个农村妇女,开始想办法做生意,把她和弟弟供出来。地震之后生意很难做,她妈妈就大热天开着三轮车去卖凉菜,生意虽然小,但所有流程包括进货、卖货、制作都是一个人。为了省钱,货也是一个人背,背得那个背篓的袋子都断了。妈妈的改变,连母志雪都很惊讶。
再后来她结婚了,在片子采访中我问她结婚了是什么感觉?
她说:“我忽然间有点明白2008年春节,妈妈为什么在房子后面、爸爸的那个坟那边,哭了那么久。”
母志雪家房子后面是一条大河,她的爸爸就葬在那里。连续好几年的除夕,她妈妈都在河边放声痛哭,因为河水的声音可以掩盖哭声。她妈妈不想让她跟弟弟觉得妈妈承受不了。为了不让家里气氛太悲伤,过年时母志雪就会喊很多小伙伴到家里来热闹一下。妈妈的悲伤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她那时不理解失去挚爱的感觉。直到结婚之后,她忽然明白了,失去爱情和失去父亲是不一样的两种悲伤。
现在母志雪和老公生活在成都,她最近也怀孕了,生活稳定,状态特别好。但其实刚毕业的时候,她是挺独立女性的,做建筑工程的资料师做得很出色,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但遇到了这个她觉得可以托付的人后,她决定去抓住。
现在,她觉得这样稳定安逸的生活也挺好,人到了这个阶段,遇到了一个家庭,我也可以去养育下一代,觉得人生的每个角色,我们都可以尝试一下。她甚至还跟我说过,“20年之后,我不敢保证我们两个还会这么亲密,但我可以接受所有可能的变化。”我觉得她是很知足的,这也是我们这个班级,或者说我接触到了北川幸存的年轻人身上,特别明显的一点:会非常去珍惜现在身边的人,和你现在拥有的东西。
陆春桥:十年后的人生选择——
留在大城市打拼,还是回到北川?
我是直到2018年初的时候,才决定把自己的故事加进片子里的,因为当时有个问题困扰着我越来越深:毕业后,到底选择回到家乡陪伴父母,还是留在大城市打拼?
陆春桥拍摄父亲我记得那时地震第二天,我爸用柴油发电打开了电视,看到北川中学三层楼倒塌变一楼了,他说“完了,我女儿肯定没了”。我妈不信,坚持要去找我。我妈去找我的那一刻,我爸钻到厕所里哭了,奶奶去世的时候他都没落一滴泪。
所以地震之后,其实爸妈挺舍不得我的,我妈当时受了打击也得了轻度的焦虑症,他们心底是希望我回他们身边工作、生活的。但我自己想在大城市,因为这里有我想做的事情,我不想轻易放弃。
我们同学里80%的人在毕业之后回到四川工作了,而我却走了一条不太寻常的道路。高考之后我选择去南京上大学,现在在上海一家电影公司工作。相比我的同学们,我离家算远的。
所以就在回老家最后一天,我就临时说,爸妈我想采访一下你们:你们是怎么看待我选择在外面工作,而其他同学可能都回北川了。他们给了我很多包容和支持。
其实,我的很多同龄人、我的大学同学,都在面临这样的问题。《初三四班》虽然是讲经历地震的这批年轻人的成长,但其实我们跟普通年轻人没什么区别,在十多年后面对人生选择的时候,我们也会面临跟大部分年轻人一样的问题。
我很幸运,在地震中没有家人遇难,父母可以相互陪伴。对于经历过汶川地震的年轻人来说,家里有人遇难的同学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父母的身边,再苦再累都没有关系。何林烛他就是这样选择的。何林烛:
我对北川县城重建是有一点责任感的
何林烛是一个20多岁的小镇青年,为了家庭而打拼的很鲜活的一个例子。
他父母在地震之前就离婚了,在地震中他失去了弟弟,家里只剩他和妈妈。因此他对家特别依恋,没有去上大学,选择了回新北川县城。他可以一边打三份工,只为了给家人最好的生活,活得很纯粹。
何林烛和妈妈他很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觉得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伴家人。其实他高中毕业之后曾去外面打工,他去成都,赚的比在北川多一些。但他转念一想,这几个钱能换来我跟家人日常的陪伴吗?他很快就衡量出这个决定值不值得,觉得陪伴妈妈是他最重要的事情,他得回去。
他上学的时候就很有经济头脑,后来在北川他也干过那些我们看起来不赚钱的小生意,冬天炒板栗,夏天卖冰粉,大热天骑个小电驴去送餐。赚不了大钱,但他知道集少成多,很努力的一个人。
何林烛就是在老北川县城长大的,所以他对北川的归属感特别强。他有时候跟我开玩笑说,他对这个县城是有一点责任感的。我们这个班的人,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都会更勇敢一些。很艰难的时候,可能就会想我生死都经历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只要生命还在,你就还有可能去去创造很多东西嘛。
初三四班的老师在同学会上重上人生一课:
好好地度过一生,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同学会我们初一初二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也来了,在同学会的结尾,他们站上讲台给我们又上了一课,只是这次谈论的内容是关于人生。
地震之前快中考的时候,所有人都教育我们要努力学习,考高分才能上好学校,才能走出大山;但地震之后,大部分人的感受就像片中魏老师说的一样,“好好地幸福地度过一生,也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我们班大部分人后来的人生轨迹挺类似的,大学毕业后,回到北川或者在外面找一份工作,谈恋爱,有的人结婚了,有的人现在当妈妈了。我们的女班长李友静,她在北京念研究生今年刚毕业,研究了很多北川羌族文化的历史。
还有一个姑娘叫肖静,之前在舞蹈大学学习舞蹈,在成都工作了一年后回到北川的少年宫,教小朋友舞蹈。她也结婚了,老公是地震中的孤儿,现在生活得也很幸福,快要生宝宝了。
我们确实有着很特殊的经历,但反过头来想,大家现在最想拥有的,其实就是普通年轻人的普通生活。
在年轻人之外,其实地震对中年人的打击是巨大的。我们青少年当时十五六岁,不管再悲伤,但是我们的人生是往前走的,去上高中、上大学,我们可以去遇到未来的那个家庭。但是中年人是在一个下降的阶段,他们失去的是我们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很多人的生活是完全打碎重建的,但他们被带走了生活的激情,想要再创造一个安稳生活的动力没有那么大。
我也是在拍这部纪录片的过程中,跟很多中年人去聊才发现的,以前从来不会关注。中年人的心灵重建,我觉得是应该引起重视的问题。每个人的修复方式都不一样,有的人可能很快就能调整好状态,有的人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被遗忘也没关系新北川县城是汶川地震后唯一一个异地重建的城市,离老北川县城车程30分钟。能在短短两年之内建起这么大的城,也是个奇迹。
新北川其实很漂亮,房屋也修得非常结实。但最缺失的就是人情味。小时侯老北川县城里一家阿姨的土豆店我们可以吃十年,而新北川的建成还不到十年。
北川新县城马上又到5·12了,离汶川地震已经11年了,其实北川新县城的社会体系已经慢慢恢复,很多同学也愿意回去。如今我们这代年轻人长大了,也在尝试,是不是也可以在自己的领域、用自己擅长的能力,再为北川做一点事情?
我的学长代国宏,《超级演说家》节目的第十名,地震带走了他的双腿,后来他成为残疾人游泳运动员,还写了一本书。他通过电视演讲、通过书去表达,我们北川年轻人经历过地震,但我们也可以努力地让自己活得很好。他在北川办了一个抚慰心灵文化馆,偶尔回去做演讲。
《初三四班》在北川的首映仪式我就用纪录片去表达。2018年完成制作后,片子12月在北川县城进行了一场首映,片里的主人公和亲朋好友都来参加了。
拍这部纪录片让我有机会跟过去的人生有交集,让我和北川发生更多故事。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这么高频地回到家乡,我也第一次了解到原来我爸这么幽默,我妈那么爱哭;我们家人间的交往,不再只是嘘寒问暖,爸妈来帮忙首映礼,慢慢理解了我现在的工作。
我们的下一代,像何林烛的小孩、我同学的小孩,他们在新北川县城成长,他们长大之后其实对新北川县城的情感是会非常浓的。所以,我们有义务要让下一代了解这段跟他们息息相关的历史。
了解历史会让每一个人生更有厚度,知道这样的生活是怎样来的。
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汶川地震被逐渐淡忘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觉得没关系吧,会去纪念它的人还会继续,我们不会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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