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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读书的他,羡慕朋友旅途中与少女因书结缘
本期故事关键词:读书
我一边读一边觉得总归不是因为背起行囊就把什么都放下了,生活还在延续。旅途读书,有似与人偕行,那么这就是一位熟人了。
-旅途读书-
对我来说,在旅途中也像是在家中。在家中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喜欢读书,在旅途中也是这样。
看窗外的风景要有心境,而且我自知也不是那种能长时间流连于山光水色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倒是沿袭古风,写过不少山水诗,但近来却似乎是越来越满足于“一瞥”了。与陌生人搭话一来不免有些戒心,二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我在家里尚且深居简出,何况人在天涯呢。那么就读书罢。
旅途读书,仿佛带着自己的世界远行。
在家中的时候,我是喜欢独自站在书柜前,这本翻翻,那本翻翻,摩挲一下封面,看看作者的照片、小传,乃至前言后记之类。这也就消磨去半日。在旅途中可就没有这么方便,只能挑选一两本,为此总是颇费心思。
带在旅途中看的书不能太厚,太厚拿不了;也不能太薄,两下子就看完了。不能太不容易看,那就抵御不了环境的嘈杂;也不能太容易看,因为漫漫路上看的书要能禁时候。
我在旅途中看书最多的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是乘火车去哈尔滨省亲,我带了两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和莫泊桑的《一生》。途中有二十多个小时。坐的硬座,除去打盹儿和吃东西,大约剩下一多半时间可用。
一往一返,两本书都读完了。过了这么久,书的内容还记得很清楚,比如前几天与人谈到陀氏书中开头的情节:一个老人领着一条老狗,忽然狗死了,过一会儿人也死了。我说这才是惊心动魄;须得有孤苦无告做底子,才是真的相依为命。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附带说一句,十来年前我大量读书的时候,很多书都是在车上读的,不过那多是公共汽车。我上大学每日回家,往返途中一本接一本地读书,其中包括几种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公共汽车上读书以春秋二季为宜,夏天太热,书易为手汗所污,冬天太冷,伸不出手,天黑亦很早,我上车时往往已看不见了。——扩大地讲,这也算“旅”罢,所以也是“旅途读书”。
有好几本书我都是正看到一半,赶上要出门,只好把书带上,在路上看完了。记得有卡内蒂的《迷惘》,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还有别的。
说起来这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父母在,不远游”,圣人教诲在焉,或有别义,但离家独自远行终究有些别扭。最主要的一个感觉就是生活的中断。好比一本书看到一半就完了,而新的一本又迟迟没有打开。在旅途中读已经开始读了的书或可稍稍缓解这种迷惘。我一边读一边觉得总归不是因为背起行囊就把什么都放下了,生活还在延续。旅途读书,有似与人偕行,那么这就是一位熟人了。
旅途中看书也有扫兴的时候。譬如坐火车罢。坐在对面的人免不了要与你搭讪。“看什么书呢?”拿过去一看,有些意思,他就看起来,不管你作何感想。有一次到青岛去,带着一本《长安客话》,躺在对面卧铺上的老哥也曾要过去,不过看了两眼,说句“没意思”就还了回来,却不知我正乐得。
旅途读书还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不过不是我的事,而是一位朋友的经历。他自武汉往上海去,或者别的什么旅程,总之是在长江上乘船。读的是一本诗集《蔷薇集》。偶有它事出舱去,看了一半的书扣在铺上。回来时看见邻铺的一位少女正在看他那本书,他刚才读到的那首题为《海鸥》,这好像恰恰是那女郎的名字,两个人便谈起这首诗来,谈得又很投机。后来旅途尽了,彼此还有一段往来。
这等事说来只在小说电影中有过,不想还真能发生。但是我却未曾逢着,说起来许是没有那个造化罢。
一九九〇年四月二十二日
-挑书-知堂《关于鲁迅》记其少年时买书事说:
“顶早买到的大约是两册石印本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这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歆羡,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却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
我觉得这事非常有趣,——我们几个买书的朋友脾性正是与此相仿,虽然比附先贤很令人讨厌。
大洪兄十年前与我因买书相识,后来遂成莫逆,说起来我们二人买书都是挑拣得很厉害的。这大抵因为我们买书除看之外还要收存,所以不能不讲一点“品”;买书又太多,有不少是买的时候已想过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时间看它,倘若模样再不好一点儿,则太对不起花去的钱了。后来他毕业去到河南,我们常为对方代买一些书,要买的书不事先嘱咐亦绝对不会买错——乃是知道要什么,亦知道已有什么也。
说来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不光自己的书记得清楚,几位朋友收有什么亦了然于心;有时朋友自己记不住反倒要问我这本他买过没有。与大洪兄则彼此挑书的习惯亦深有了解。他挑书重点在书角,凡书角磨损者都在不要之列,书一经买到须先用报纸包好才放入书包,遇到拥挤时亦必以手护之。我则更看重书脊,因为书排列在柜里,书脊露在外边,好似人的脸面,书脊皱皱巴巴,让人看了胸中作梗。如此这般挑剔,买书是很费事的,至再至三乃至店员厌烦实是经常如此,时间久了王府井的女店员均已熟悉,见我来到便说:“又来了。”怎么办呢,还得厚着脸皮去挑拣。
多年买书的经验是,书价日贵,印刷、装帧日差。所以挑拣的结果是未必满意。我们此外还有一样功夫是修补书籍。大洪兄常带在身边的是一块橡皮,用来除去脏污;一片砂纸,打磨书页裁得不齐之处;后来又添一页剃须刀片,封面倘有多出可以削掉。我则还多一瓶胶水,倘有撕页,可在撕破的纸缘涂上少许,勿使多出,然后对齐压平,即可补好。书脊倘不平整,可轻轻撕开封面,用砂纸将书脊打平,再加一条衬纸,重新把封面粘好。暖水瓶也常被利用,书页不平可以嘘湿,重力压之,干后裁去多余部分。
这些事情做来虽难比琉璃厂的师傅,但亦自有乐趣在也。大洪兄有一次留宿寒舍,家母半夜起来看见他还在那里忙乎,这即使是怪癖亦有可敬的地方罢。
附带说件旁人的事,一位作家朋友曾向我借去巴尔加斯·略萨的《胡莉亚姨妈和作家》,该书有些页没有裁开,便都随便撕开了,参差不齐地还给我,害得我补了好久,很难想象当时就找不到一件裁纸的东西罢,只是费些事而已。
不过大洪兄后来破家,藏书多半都失掉了。当然他也并没有为此多说什么,他还在买书,挑拣以及修补,但那些成套的如《巴尔扎克全集》之类似乎无心从头买起了。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曾以“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自慰,但我却不敢以此语劝他。人和人怎么能一样呢,失者多少心血在焉,得者怕是不一定体会得到罢。
一九九〇年七月二十四日
-买书的瓜蔓-我开始买书至今差不多有十六七年了。
那时我刚上大学,每月从家中得到一笔生活费,开始自己掌管一点钱财。我不吸烟,不好饮酒,茶亦可有可无,人生这些乐趣既然都不嗜,那么每月吃饭和添置少量衣物之外,稍有节余就用来买书了。
此外大概也因为家中旧有藏书一九六六年尽被掠去,虽说不敢立志重振家风,多少总有一点儿“补残”的想头,至于结果买了这么多则是始料不及的。
我开始买书之后很长时间都很感拮据,书多钱少,所以选择为要;何况买书这事即如契诃夫所说是宁肯让自己的盘子空着也不装不相干的东西,不该买的便不要买。我很早就与几位买书的朋友约定,何人当买,何书当买,以后虽随爱好与知识的变化作过调整,总归是有所限制的。
话尽管这样说,实行起来却不容易。常是因为一本书好,这个作家其他的书也就出一本买一本;一个作家好,他又归在某个流派里,这一派其他作家的书也就尽可能都买了。又譬如说诺贝尔文学奖名气重,很有几位我佩服的作家如福克纳、加缪、贝克特、卡内蒂、西蒙等在获奖之列,那么凡得过此奖的都买罢,这下就多了一大堆,其实就中有不少至少光看译文并非特别了不起。这或许是我不能免俗的地方,但是怎么办呢,总是想着求全,或者说是希望能多知道一点儿。
还有一件麻烦事是关于选本。我向来不喜欢选本,因为不能得见全貌;尤其是别人代选,往往因为选者的一点偏见把作者的面目都给歪曲了。但是一时找不到全也只好买选。而此类选本往往互相重复又不尽重复,每本都像菜里的撬头儿似的加上几篇新的,一买再买,所增无多,这种牵连就有些难过。
譬如我在什么书上看见苏青尝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改点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觉得这女人好大胆,也好见识,就下决心买她的书,但也是吃了选本重复的苦:《结婚十年》已有三种,盖一为单行,一与《续结婚十年》同刊,一与《符小眉》并载;而她的散文选共买三本,合计一百零六篇,去除重复的才得六十七。我曾就中国现代散文写过几篇小文章,关于苏青似乎也该写一篇的,但买了半天也买不齐,所以至今迟迟不能动笔也。
但有时一本书也确实需要买不只一种。譬如古人的诗集词集,因为校注不同,多买一种可以参看;而诗如李义山,词如吴梦窗,恐怕就很需要对会校会注加以“会读”。
至于译诗,这个就更为要紧,因诗的翻译,即使尊重原作,也是除结构、意象外丧失殆尽;倘译者自作主张如硬加上汉字的韵脚之类,就更别提了。只好多读几种译本,以揣测原来的意味。这样多买的书也算一种牵连罢。
因为要买书,所以又连带着买了些关于书的书。刚开始买书的时候,有一套《外国名作家传》,现在看起来实在平庸到水平线以下,但在当时却颇有帮助,以致都翻破了。几种文学方面的百科全书,可以说都是因为买书才买的。说来我对文学史的兴趣,也是由打这儿来的。有一点儿文学史方面的知识,好比有好的老师指点,买书就不至于太盲目。
这些年搜得世界文学通史一种,欧洲三种,犹太二种,日本四种,美国十一种,英国四种,法国、联邦德国、苏俄、瑞典、丹麦、拉丁美洲、古希腊各一种,皆是译本,若苏联人所写我是不买的。
年岁渐长,读书的爱好有所变化,大抵求知的需要更为突出,于是爱读文学史反在小说剧本及诗之上。附带说一句,美术史亦为我所喜欢,书柜中也有十几种了。
如此这般牵连,到如今集书真的不少了,但也有些麻烦,先是钱不够用,后来是没地方放。我买书本以读时方便为目的,即是说买了是要读的,但前些时估算一下家里现有的书此生纵是日夜兼程地读只怕也读不完了。所以有时也想不能再这样罢,可这个节制总也实行不了。
偶然挑选一回,末了终归要后悔的。好像我刚知道张宗子的文章写得绝妙时,就去找《陶庵梦忆》及《西湖梦寻》,但偏偏先见着的是一本《快园道古》,心想这本就算了罢,及至觅到那两本《梦》书,读了,真是拍案惊奇,觉得还不解气,又去寻他别的书,只买到《琅嬛文集》和《四书遇》,晓星兄又赠我《夜航船》,而《快园道古》已经售罄,几次写信到出版社也不可得,这才真是一件憾事。
近来常在枕边放一本散文,每晚睡前读上几篇,刻下读的是《知堂书话》,其《姚镜塘集》一篇起首云:
“余买书甚杂乱,常如瓜蔓相连引,如因《困学纪闻注》而及翁凤西《逸老巢诗集》,因舒白香而及龚沤舸《玉蔬轩集》,因潘少白而及姚镜塘《竹素斋集》,皆是也。”
我读了不免会心一笑。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日改
选文|《樗下随笔》题图| 《情书》剧照
《樗下随笔》|止庵
“我们究竟需要多坚强,才能像守住城堡似的为自己守住一个好的心境。”《樗下随笔》是止庵的第一本随笔集。如今三十年过去,回过头看书中一些篇章,诸如“谈心境”“谈癖好”之类,此后他再也没写过。他说,年轻时候说年轻的话,只要别太肆意,就没什么不应该。
本书共三卷,收录作者早期的文化随笔和阅读札记,涉及人情、诗文、经史,以及这些书人书事背后的故事和他自己的经历、感悟,等等。书名“樗下随笔”,樗是《庄子·逍遥游》提过的一棵大而无用的树。止庵家房后曾有一株樗树,他在樗树下读书作文多年。后来他离开那座住了数年的平房,搬到高楼林立的楼房中,但那株樗树已深深扎在书里,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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