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一个结巴决定去当保险推销员

2019-08-02 08: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意聘用一个结巴,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在挂电话时才明白。可等我意识到这点,已经晚了。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一个段子。

大概在我四五岁时,邻居家盖房子,有辆拖拉机要倒车,把砖卸到墙角。因为没有倒后镜,司机让我看到拖拉机快到墙角时“喊停”。

结果,我见拖拉机快到墙角时,要喊“倒不得了”,但出口的却是“倒……倒……倒……”。直到拖拉机把快砌好的墙撞倒,后面的“不得了”,我也没说出口。

现在每次春节回老家,父辈们闲聊时都会重提此事。而对我来说,除了是一个可以自嘲的笑话,内心依然会感到刺痛。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结巴。听说我刚学会说话时,并不结巴,只是大舌头。爸妈想通过棍棒和责骂将我矫正,大舌头是给治好了,却成结巴了……

小时候的我还是可以和结巴这个“小恶魔”和平共处的,心里也没把结巴当回事,压根也不羡慕那些说话流畅的人。遇到同学的讥笑、欺辱,我都以暴力对待。他们自然也不敢再惹我。

结巴这件事让我第一次真正受到伤害,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初中时,我在镇上上学,我们全家在那个暑假从村里搬到镇上。为了让我快速融入中学的环境,爸妈给我报了一个英语学习班。

事情发生在某个夏日午后,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教室里吊扇呼呼地转着,同学们都有些昏昏欲睡。老师如往常一样点学生起来背字母歌。点到我时,我非常自信地唱起来。

前面的部分非常顺,我的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到“U”“V”都没问题,可唱到“W”,我“da”完后,没发出“bu”音,卡住了。周围没有异动,可能都以为我是背得不熟练。

我又“da”了一下,还是“bu”不出来。

我注意到周围有同学转头看向我,老师鼓励的眼神也投了过来。

我稍稍有些紧张,决定再来一次,“R…S…T…U…V…da”,还是不行。

课堂有些骚动了,刚才快睡着的同学都看向了我,一个个眼珠睁得老大,带着疑惑和惊异,开始有同学在窃窃私语。

我变得急迫,慌忙中,硬逼着自己去念,“da…da…da…da……”一下子说了七八声“da”,可就是发不出“bu”音。

不知道哪个同学说了声“机关枪”,熟悉而陌生的哄笑声,顿时在课堂轰炸。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遭到嘲笑,可我的内心却第一次受到了撞击。刚才还想显摆的嘚瑟劲瞬间消散,这会儿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老师及时制止了同学们的哄笑,对我说,“背得不熟练还得练习”,算是给了一个台阶让我下。

然而,“W”只是一个开始,后面的“banana”“basketball”“animal”这些多音节单词,我从来没有流利地念出过。不仅在课堂上念不出,私下练习都是磕磕巴巴的。

周围同学也都知道我是一个结巴,离我越来越远。我对还没正式开始的英语课也心生恐惧。

新学期开始,“结巴”向我发起全面的攻击。我发现连喊我妈,都是第一个“ma”拖三四秒,第二个“ma”才能出来。

在学校,我最害怕的就是被点名回答问题或背诵。每次老师说要点名,我的心立马悬起来,紧绷成一团,身体也跟着瑟瑟发抖。要是所幸没被点上,就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

但终归还是时不时被点上,结果也是我磕磕巴巴的,惹得哄堂大笑,老师只好无奈地打断我的回答,换其他同学来。

我记得在一次语文早自习上,我们需要背诵《伤仲永》。我本来背得很熟练,但是因为结巴,出来的效果却磕磕巴巴。小组的组长比较顽皮,等我好不容易背完全文,他故意说我不熟练,让我再练习。

我只得回去重复背诵,尤其是磕巴严重的地方,反复练好几遍。可事与愿违,第二次去背,更加磕巴了。

“我明明会背,不信你随便选一句,我肯定能立马接下一句。”在组长面前,即使是将这一句话说完,我也将近花了一分钟。

组长义正言辞地说,“老师说了,要流利背诵,你这样能叫流利么?”他露出狡黠的笑,“只有结巴背成这样才算流利,你是结巴么,哈哈!”

面对组长的讥笑,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气愤,而是痛恨自己。我默默回到座位上,宁可背诵不合格被老师批评,也不愿向别人承认自己是结巴的事实。

渐渐地,我变得自卑,甚至自闭。初中的男孩一般会变得叛逆,我却朝相反的方向发展。我不再跟人打架,一旦与对方可能发生争执,我会立马闭嘴。

那时候,放学回家有两条路,一条宽敞的大街,一条阴森曲折的泥泞小路。全校上百号走读生都走大街,唯独我习惯走那条小路。

每次下雨回家的路上,我还能看见上次下雨时,自己踩下的脚印。

每天上课,我早早到教室,又很晚出教室,在课桌上摞起高高的书,课休从不走动,也尽量不上厕所,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直到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看《新少林五祖》。电影中闷骚的“洪熙官”,不仅动作潇洒,说话也抑扬顿挫,中气十足,让我格外向往。

于是,我第一次有了矫正口吃的想法。

可繁重的课业似乎是更大的恶魔,让我顾不上结巴这茬。直到初三毕业的暑假,我才真正开始矫正自己的口吃。

因为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爸妈再次把家搬到了县城。他们在我的高中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早上卖早餐,晚上卖水果。

整个暑假,我都闷在房子里,规定自己每天说20句话,每句话不少于5个字。每说一句,我就在纸上记下是否通畅,晚上睡前清算,再根据不顺畅的次数超过顺畅的次数多少,来惩罚自己。

最开始的惩罚方法是每超过一次,打自己一耳光,而且耳光要听着非常清脆,否则就得再扇一次。

后来实在太疼了,就改为掐大腿。经常掐着掐着,眼泪就出来了。不清楚是因为肉疼还是心疼。

有一次,爸妈都要睡觉了,我还差两句话的任务。我预感即使再说两句也只是多掐自己两下,怕疼,想就这么算了。

内心挣扎了十几分钟,硬逼自己敲开爸妈的房门,说了两句无聊但经过设计的话——“今天好热啊”,“我要晚点睡”。

结果,还是多掐了自己两下。

有时候,家里有亲戚来,我会早早完成20句话的任务。一旦完成任务就害怕别人找我说话,我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很大可能又要当天多掐自己几下。

这个惩罚方式到高中开学前一周,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我不再结巴了,而是麻木了。

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在上初中时成绩比较好,中考后,只有三个同学跟我一样考上了县重点,所幸他们跟我没有分到一个班级。

新的环境,让我终于能呼吸到一口轻松的空气。

高中实行填鸭式教育,老师基本不会点人起来回答问题,我也没有被迫说话的负担。

那三年,我像是为了弥补初中的遗憾,变得特别活泼。我开始主动跟身边人交结朋友,也尝试组织过几次班级上的文艺活动。

当然,整个高中,我都极力避免多说话。即便别人缠着我,我也远远躲开。

我的性格变得时而外向时而内向,给同学的印象是一个怪人。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每次跟他们说话都在心底跟自己进行过一次搏斗。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个叫“你说话结巴”的小人打赢了。

高三填报高考志愿,我报了一所注重英语教育的大学,英语四级通过率一直是北京高校第一。正是如此,我想迎难而上。

填报志愿那天,我在空荡的教室和一个不太熟的同学闲聊了一下午,我们的谈话竟然意外的流畅。走出教室,我望向远方,夕阳染红了云彩,晚风吹过耳边,不由得感觉未来的一切都会变好。

只是,这美好的期许很快就破灭了。

大学的英语课程分听力课、精读课、口语课。听力课没问题,只听不说。精读课的老师爱互动,会让学生当堂回答或朗诵。我突然又变得懦弱,极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这一点,我虽痛恨自己,却早已谙熟其道。

到了口语课,逃避也没有用了。一个班只有十来个人,老师要求每段对话都要听到每个人单独念出来。所以每次上口语课的前一晚,我都会陷入失眠。

所幸的是,大家的口语都不好,说得也都磕磕巴巴的,显得我这个真正的结巴只是稍稍特殊一点。

除此之外,结巴没影响到我前三年的大学生活。当时的我有一种错觉——只要我不说英语就不再结巴。

然而,到了大四要找工作时,这个美好的幻想瞬间就粉碎了。

我们专业的学生,面试机会很多。我查了很多面试攻略,演练过很多次,但真正到了面试现场,说着说着我就浑身发抖。到最后梗着脖子,嘴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想说的话。

那段时间,我的结巴变得相当严重,和同学闲聊都莫名其妙地结巴。同学们没点破,但看我的眼神变得不同。只一眼,我似乎又回到了噩梦般的初中。

面试结果出来,系里二十多人去面试,唯独我没通过。无比气馁的我不得不去参加群面。可每次轮到我发言,面试官都会打断我,让下一位发言。

碰巧那时候,有一个师兄到母校招人。我们俩前两次的电话沟通都很顺畅。因为不用面谈,加之我准备充分,说话还算流利,师兄同意录用我。

直到第三次电话沟通入职细节,谈到报到时间,我突然有些紧张,变得有一点结巴。脑袋里的弦立马崩紧了,担心自己继续结巴。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师兄有些气急败坏,直接挂了电话,录用的事也再没后文。

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愿意聘用一个结巴,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在挂电话时才明白。可等我意识到这点,已经晚了。

那段时间的我,陷入深深的自卑和自责中,觉得自己愧对父母十几年的栽培,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临近毕业,连辅导员也发现了我结巴的事,他很直白地给了我一个中肯的建议:让我回老家,托关系找份工作。

在我就要绝望时,一家很小的公司在面试后的第三个月,通知说要录用我。接到录用电话时,我在老家已经找了很久的工作,几乎快要走投无路。

我连夜坐火车回北京,下了火车直奔公司。颠簸的火车上,我迟迟不能入眠,感觉自己在即将渴死之际,有人送来了一片苏必利尔湖。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更残酷的现实——找到工作并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噩梦的开始。

说来荒诞,我一个说话结巴的人,高考志愿竟然敢填“保险”,并且还真进了保险行业,靠两片嘴皮谋生。

正式上岗后,我感到强烈的不适应,但这份工作实在太难得。丢了它,我就只能回老家。而在老家,一个结巴面临的困境,我想都不敢想。

我开始陷入一个恶性循环,每次说话我都很紧张,越紧张就越结巴。再一次的,我从高中和大学慢慢积累的自信心,轻而易举地被粉碎了。

工作不到半年,我的结巴情况恶化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一旦打电话超过1分钟,就开始结巴,对话无比气愤地将电话挂掉,我只能厚着脸皮给对方再拨过去,吞吞吐吐地,一遍遍地道歉。

其实在我工作不满一个月时,人事经理找我谈过话,隐晦表达了劝退的意思。但我装糊涂,表示今后工作会努力改正。后来,我又被劝退两次,但我厚着脸皮,愣是不提辞职,劝退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当我意识到,如果持续这样下去,我的人生就要完蛋时。我开始重拾初三那年暑假的手段,每天记录结巴的情况,分析每次结巴的原因,到了周末根据记录在私人博客进行总结。

这个方式从2009年上半年开始,一直到2014年国庆节才结束。即便没有按时记录,也会想办法补上。

每天记录自己的说话情况|作者供图

有一次,我听一个同事说他妹妹说话也结巴,但通过念书的方法给治好了。我也开始了尝试,这一试就念了四年。

跟服药一样,我早晚各念一次,最开始一次念3000字,后来加大剂量,每次念5000字。短篇的篇幅满足不了我了,我干脆念长篇小说。

《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明朝那些事》《诛仙》《东北往事之黑道风云20年》等十几本书,我硬生生的一个字一个字给念完了。

在记录加念书期间,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懒得回宿舍,就在公司看《窃听风云》。当看到王敏德对着镜子模拟演讲时,我灵感一现,决定每天给自己定一个主题,对着镜子说上五分钟。

现在想来,那样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对着镜子说话的场景,连我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样的恐怖画面只坚持了一年。因为搬家,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我怕吓到室友,只好转移战场,每天在楼下的一块树荫下对着空气说话。

记录,念书,自言自语都只能起到坚守阵地的作用,真正“刀对刀枪对枪”的搏斗是从逛菜市场开始的。

那天,我突然意识自己的症结在于不敢跟不熟的人说话。想来想去,到菜市场问价,是让我最没有心理压力的历练方法。

第一天逛菜市场,我在里面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几乎每个铺面都停了一两次,但始终没鼓起勇气开口。

第二天,我换了一个菜市场,逼着自己最起码要跟人有眼神交流。面对菜贩们的笑脸,热情的问候,不买点什么自然也不好意思。

终于,我在一个摊前拎着半颗白菜说,“这菜,多…多…多…少”。担心“少”也重复好多次,才能说出“钱”,我故意没说“钱”字。

大婶的眼神非常热切,只是“啊”一声。显然没明白“这菜多少”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再次收紧。

“这,菜,多,少,钱。”我像念书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大婶这次懂了,拿到秤上一称,回头对我说,“两斤六两,收您一块五”。

果然是白菜价,但我装着很惊讶,自言自语道,“这么贵”。

大婶收了笑脸,一脸嫌弃,“一块五还贵啊,现在一块五能干啥!”

那天,我走出偌大的菜市场,两手空空(因为我当时还不会做菜),内心却一阵窃喜。

慢慢地,逛菜场时,我不只问价格,还摸索着砍价。先只敢来一回合,后来两回合,三回合,四回合。

很快,我就放弃逛菜市场,利用工作来锻炼自己。越锻炼表现越好,表现越好,锻炼的机会就越多,慢慢就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

到了前两年,我已经可以一个人跟一堆人唇枪舌剑地进行谈判。

只是,当我跟陌生人打电话,称呼对方的名字仍然会紧张。

现在的我,主要的工作是跑市场,但我对接触的每个人都藏有敌意,一直本能地与人保持清冷疏离的关系。即便在街上不小心与一个陌生人眼神接触,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凡是与人接触的事,我都做得畏畏缩缩,尤其是与人发生矛盾时,我的第一反应都是想着自己怎么让步来避免冲突。或许有一天,我说话完全不结巴了,但结巴在我身上刻的烙印仍难以消除。

这段经历,我一直没有对其他人讲。从1998年,我看完《新少林五祖》,动了矫正口吃的念头。到现在,算了算,刚好20年。

注:作者写完这个故事是在2018年

作者起子,保险推销员

编辑|蒲末释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