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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社群|专访京都国际摄影节创办人中西祐介

林叶
2019-05-09 17:4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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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艺术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世界各地涌现了大量的艺术节、摄影节。很多时候,这样的艺术节、摄影节,都与当地的旅游产业紧密相关,与地方政府的宣传密不可分。而日本京都国际摄影节或许算得上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

京都国际摄影节二条城展区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2013年,法国摄影家露西尔·丽博芝(Lucille Reyboz)和日本灯光、舞台设计师仲西祐介(Yusuke Nakanishi)一起创办了京都国际摄影节。为保持摄影节的独立性与自主性,他们坚决不接受政府方面的资金援助,所有费用全都来自民间,并积极利用城市中各种有利因素,因地制宜地举办摄影节。邀请世界各国的摄影家、艺术家、策展人来到京都,结合京都特有的地理位置、文化环境,制作出独特而精致的展览。

仲西祐介(Yusuke Nakanishi)和露西尔·丽博芝(Lucille Reyboz),摄影:Isabel Munoz

对他们而言,京都国际摄影节绝非只是艺术上的展示与表现,还是对这个世界的思考与发问。每一年他们都会根据当年日本乃至世界范围内发生的政治性社会问题做出自己的思考与判断,并在此基础上,用言简意赅的词语,提炼出相应的主题,根据这个主题来选择摄影家、策展人、摄影作品,并组织策划相应的展览,力求通过摄影节,向日本社会乃至整个世界提出问题,传递信息,促进交流,形成思考。

经过七年的努力,京都国际摄影节已经与京都这座城市紧密融合在一起,不仅是城市的一种形象,而且已深入到京都的各个角落,被当地人接受,成为京都每年的一项重要节日。

今年京都国际摄影节期间,我专门采访了摄影节创办人仲西祐介,请他以京都国际摄影节为例,阐述他对摄影节与城市、现代艺术展与城市建筑等问题的思考与实践。

百货商店里的宣传橱窗

林叶:4月11日我刚到京都的时候,就在街上看到很多摄影节的广告,连我住的airbnb都贴了。你们在宣传上花了很大力气,能谈谈你们是如何做这些宣传的吗?

仲西祐介:京都国际摄影节是由我跟露西尔发起的、完全民间的摄影节,没有任何来自政府的资金援助,完全依靠个人赞助或捐助。因此,与其他艺术节、双年展、三年展相比,预算真的很少。以这样小型的预算,如何把摄影节做大做好呢?当然首先考虑宣传,让人们印象深刻,这依靠的终究是创意和人们的协助。虽然没有资金,但是街区的人们都愿意帮助我们,有些以低价租借空间给我们,有些甚至分文不取地让我们利用他们的空间。例如,公交车站的大型海报栏、百货商店的橱窗等,这些空间都是免费的。

鸿台展区大门

林叶:您在谈到创办这个摄影节的契机时,谈到了311大地震,您没考虑过在福岛那边办摄影节吗?

仲西祐介:那时我们也去了东京,东京那时也有震感。福岛出了那样的事故后,日本政府也对媒体进行了控制,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福岛究竟有多么危险,有多少人遇害等等,这些信息完全被隐瞒。看到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觉得,对真实情况不进行报道、公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不仅如此,那时我们也意识到,其实有很多信息被掩盖了,海外的信息无法传达到日本,日本的信息也无法传递到国外。因此,我们想选择一个向世界散发信息的场所,首先要选择一个原本就备受瞩目的地方。

的确,当时福岛也是候选城市之一,但一边进行重建工作,一边创立一个新的艺术节,实在是非常困难。因此,我们就想,在东京以外,日本最受世界瞩目的城市应该就是京都了。如果在京都举办,除了日本传统文化得以传播之外,日本当下的新信息也能得到传播。

京都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创新变革的城市。这种革新精神自古便与传统文化并存,优秀的传统工艺匠人都后继有人,年轻的当代艺术家们也不断将工作重心迁往京都。如果是京都的话,我们就觉得,可以传播一些不同的未来之势。

鸿台展区

林叶:在阐述摄影节创办经过的时候,您提到了法国阿尔勒摄影节,能谈谈阿尔勒摄影节给您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京都摄影节区别于阿尔勒摄影节的地方是什么?

仲西祐介:我们最早看的国际摄影节就是阿尔勒摄影节,其开幕是在初夏,全世界的摄影界人士都会聚集在那里进行交流。我们那时观察到的是,其中几乎没有日本人,尽管大家都想了解日本的情况,却没有人能够向他们传达。为了改善这样的情况,我们便想,有必要在日本创造一个这样的平台,让人们进行交流。出于这样的想法,便开始打造京都摄影节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阿尔勒那样庞大的预算。而且阿尔勒的会场几乎都是免费的。但我们还是依据能够做到的情况,打造具有自身特色的摄影节。

在日本,并没有很多国际摄影节,只有几个地方有摄影节。我从一开始就想要做成国际性的摄影节,因为日本终究是个岛国,即便加上“国际”二字,恐怕也没有人愿意特地从大老远到日本来参加活动。因此,我们不仅在名字中添加了“国际”,也留意加入了各个国家的工作人员。这样一来,各个国家来的客人都能尽情享受这个摄影节。

除此之外,在宣传上也花了很大力气。这几年来,来自中国台湾、香港地区的人多了起来,针对中国大陆的宣传今后也会加强。我们认为亚洲地区应该相互联结,以亚洲为单位,向世界进行传播。

Albert Watson展区位于京都文化博物馆

林叶:今年是第七届了,经过这几年,您觉得京都国际摄影节与京都这座城市之间形成了什么样的关系?

仲西祐介: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本身不是京都人,而出生于九州的福冈。而露西尔则是法国人。最初来到京都的时候,我们完全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京都被说成是相当闭塞的城市,为了保护传统文化,对很多东西都无法接受。因此,一开始非常困难。当我们跟别人谈到,想要打造一个使用城市空间展示的艺术节时,各种京都人都跟我们说绝对不可能,还是尽早放弃吧。而我们则是连难在哪里都不太明白,就这么开始做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正因为一无所知,才就这么做成了吧。京都人真的是为了保护传统文化,对其他东西不会简单地接纳,但一旦他们理解、接纳了,便会产生强烈的羁绊(情结)。

我们觉得,只要不断加强这样的羁绊,便会渐渐得到 京都人的理解。第一届摄影节尽管在京都是一个较为怪异的活动,但还是吸引了那些有着敏感嗅觉的艺术、设计、时尚爱好人士,然后东京和国外的反响也很好。渐渐地,那些行事谨慎但细细观察的京都人,也开始注意到,这是个高品质的艺术节,便开始全然接受。还有就是,对那些借给我们空间的人,以及跟我们一起工作的人,要给予充分的尊重,这一点不可以忘记。因此可以说,我们是对这两点非常留意,才渐渐得到了京都人的理解。

赞助宣传车

林叶:京都市民对摄影节持什么样的态度?他们对摄影节有没有提出过什么反对的意见?

仲西祐介:实际上,京都人是有着直言不讳的性格的。但我们并没有听到很多反对的意见。只不过他们一开始是带着疑惑看我们在做这件事,渐渐地,那些人也愿意借出他们的空间给我们做展示。到了第五届的时候,来看展览的人一下子大幅增加,从那时开始,京都人开始真正接受了这个摄影节。所以,现在对他们来说,我们这个摄影节好像已经成了京都春天的例行活动(年间行事)一般,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林叶:京都摄影节每年的主题都不一样,能否具体谈谈如何确定每一年的主题?比如2017年的主题是“love”,去年的主题是“UP”,今年的主题是“VIBE”等。

仲西祐介:露西尔和我并不是专门做学术研究的人,因此对日本艺术界、世界艺术界“需要呈现某些艺术家的作品”的考量,在我们这里,是完全没有的。倒不如说,是以“究竟想要向世界传达什么”这样的想法进行考量。

因此,我们在确定主题的时候,会考虑现在世界上发生了什么,或者日本发生了些什么,现在想要向世界传达什么信息,在对这些信息进行衡量的过程中确定主题,然后再根据这个确定的主题寻找适合的艺术家和作品。有一些是我们立刻会想到的艺术家,便会与他取得联系,还有就是我们会与非常信赖的策展人商量,收集一些项目,基本上是这样的过程。

普通小区里的宣传板

林叶:这些主题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吗?

仲西祐介:世界上的摄影作品非常多,所以首先确定主题,会更便于选择作品。另外,我们的想法是,我们希望这些主题不但能让专家们印象深刻,也能更为亲切地传达给男女老少,无论艺术爱好者,还是艺术从业人员,让普通的观众,无论性别,无关国籍,不分年龄,都能够理解、感受。

在这个意义上,主题尽量选择一些简洁的关键词。主题为“爱”的那一年,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人种歧视的事件。在那之前,是Circle ,是关于生命的主题,那年是在很多国家有过战争等等。去年的主题“Up”的意思是,日本虽说是民主主义国家,针对民主在政治层面有过很多措施和活动,但民众似乎还是无法发声,自己的国家该由自己打造这样的感觉。如果不是由人民自己发出声音来进行建造的话,那么终究什么都不会改变。为了表达这样的想法,才确定了‘UP”这个主题。

今年的主题定为VIBE(气氛,氛围)是因为,日本现在尽管有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但人们并不会说出来,因为日本人有某种“洞察氛围(读空气)”的习性,习惯于配合大家的意见,等等。“洞察氛围”原本是另一种含义,是希望对事物有着更为纤细敏感的感觉,sensitive,现在这个词却变成了对周遭过度地注意体察,从而让自己不做多余的,或者说奇怪的事情,而与周遭同步一致的压力。甚至其中还出现了“自我牺牲”的情况。原本其实无论说什么也不会产生大问题,但现在变成似乎会产生问题,于是人们便选择不说。VIBE是

某种我们眼睛不可见之物联系在一起,就算口中不说,但能通过振动进行传达,这样一种与不可见的感觉相连通的状况,希望人们能够从感觉上明白理解,而不仅是大脑理解。我们便是出于这样的考量,确定了这个主题。

春画与皮埃尔展

林叶:能介绍一下选择参展艺术家的标准吗?

仲西祐介:我们是一个国际摄影节,如果一半以上的展示作品都是自己国家的艺术家作品的话,那就称不上国际摄影节了。所以日本的艺术家控制在半数以下,并且是在世界范围内保持一定水准,无关年龄,年轻也好,年老也好,我们还是会选择能称得上国际水平的日本艺术家。而其他国家的艺术家,我们则不太会关注是否出名,会选择我们自己认为好的艺术家。

我和露西尔其实有个共识,照片拍得好的人有很多,从技术层面来讲,全世界有很多人能够拍非常漂亮的照片,而我们其实并没有打算展示给大家看这样一种漂亮的照片,这种照片在别的地方也可以展示。我们更想要展示的是“摄影究竟传达了什么”这样的信息,因此,如果作品没有强烈地传达这个信息,我们便不会选择。

两足院展区入口

林叶:每年展览的场所会有变化吗?你们是如何选择展览场所的?

仲西祐介:每年都会有些许变化。因为京都摄影节是采用城市空间进行展示的。当然,它本身是摄影节,所以展示照片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但同时它也向人们展示城市,将这个城市中尚不为人所知、未被展示的空间展示给人们。所以我们会进行非常细致的调查,始终在对这座城市的各个场所进行发现,比如有趣的建筑物等等,尽可能让每年都有新的空间加入到展示空间中。不过,还是受制于很多建筑物的规定、制约等等,还有就是古建筑作为展示空间也还是非常困难的。

两足院的庭院

林叶:这七年来,你们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印象比较深刻的有哪些?

仲西祐介:有很多困难呢。因为没有太多的预算,有很多成本问题无法得到解决。

京都国际摄影节的理念是,将世界各地的优秀作品集中到京都,在京都那些有趣的标志性建筑中进行展示。京都是历史悠久的城市,拥有很多优秀的传统日本建筑,还有很久以前建造的西式、欧式建筑。众多近现代建筑都集聚在此。并且,由于京都并未遭受战争损害,很多建筑都保存得很好,我们利用这些建筑,展示具有世界水准的摄影作品。对国外的摄影家而言,他们平时所经历的,都是在美术馆或画廊这样的白立方空间内,将照片装裱在框中进行展示。像在京都摄影节这样,在非美术馆的日常生活空间进行展示,他们首先感到非常惊讶。而且,其中有些人甚至从未见过日本传统建筑,也从未来过日本,即便通过skype开会,给他们看空间的照片,给到他们足够的信息,他们还是无法理解,结果来到现场,他们都惊叹,这是怎样的空间啊,也意识到应该如何进行展示,等等。于是,我们非常认真细致地找到空间设计师,让他们与艺术家们一起完成空间的展示设计,并且与京都传统工艺的手工艺人一起,利用最先进的技术手段,对空间进行改造设计,让作品得以最完美地呈现。这项工作是最辛苦的,当然这也是我们特意选择了这样做这件苦差事吧。

二条城展区

林叶:有一些展览是在古建筑中展示的,有哪些在布展上需要注意的地方?

仲西祐介:我们在古建筑和文化保护建筑、世界遗产建筑等地方,必须要当心的是,借给我们使用的绝对条件,即工作人员、木工都需非常小心注意地对待这些古建筑。还有就是,空间设计师会灵活运用那座建筑本身的特点、氛围,进行展示的设计,这才是特别使用这些空间的意义所在。

首先在确定主题和作品时,便会寻找那些对展示某件作品最为适合的空间,也就是最能传达作品信息的空间,然后再考虑,在这个空间内如何对作品进行展示,需要制作哪些东西进行配合,等等。应该没有一个摄影节像我们这样花费这么多预算、时间、精力在这上面吧。但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定位或者说认同(identity),在这中间可以展示一种新的表达,或者说艺术的新的可能性吧。因此每年都会很努力完成这些事。

本雅明展

林叶:对于将来的京都国际摄影节,你们有什么样的展望和计划?

仲西佑介:2020年东京将举办奥运会,一般的摄影节,大概会迎合这个盛事,进行一些例如体育摄影的展示等等,利用这样的一个主题吧。我们则是相反的,因为我们觉得,相对于东京奥林匹克,日本社会存在着很多更为严重、更值得关注的问题。例如,福岛问题尚未得到解决等等。还有很多人没有过上正常的日子,国家的资金预算为了这样一次体育大会而倾尽全力,我们还是觉得非常奇怪。在这样充满社会问题的国家,究竟应该怎么做,这才是我们想要考虑的问题。

因此,明年的主题很有可能是“vision”,就是我们需要考虑到未来。在我们看来,摄影能够展示久远以前的场景,以及当下的情景。那么,如何运用摄影这一手段展示未来呢?希望以这个作为京都摄影节的主题,展示更好的未来吧。这样的话,摄影节也能够为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贡献一份力量。这才是京都摄影节的愿景吧。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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