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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然消失在青海草原的一代驯马人
文 | 杨海滨
编辑 | 刘成硕
一
我正在开会,突然手机响了,格日多杰在电话里用带着藏语腔的生涩汉话喊道:“我要辞职。”
格日多杰是青海省天峻县一家国有公司下属江仓收费站的收费员,我那时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有次去江仓站检查工作,正遇上三天三夜的鹅毛大雪,他见我无聊,叫我到值班室喝他熬制的藏式甜茶。正聊着,忽见两位藏族妇女骑着马从浓雪深处逆风走来,马鬃马臀马尾上,都盛开着一层白雪花。
格日多杰忙站起身,用藏语招呼女人。她们拉转缰绳,调了马头跳下,走进收费厅,喝起热茶来。
格日多杰却独步到雪地,站在马前,轻弹马身上的积雪,抚摸马头,那马安静地瞪着明媚的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似在交流,直到妇女们喝完茶,格日多杰才停止对马头的抚摸,牧女一手拉缰绳一手扶鞍,一踮脚尖轻盈地跃上马背,消失在深重的飞雪里。
格日多杰说:“我老远就看见那女人骑着的马和我家养的乔科是一个品种,所以我叫她下来喝茶,趁机好好看看那匹马。”
我说:“你对马匹很有研究呵。”
“你知道乔科吗?”他反问我,又不等我接话便兀自又说:“乔科翻译成汉语叫生格马。”
今天的天峻草原,古时称汪什代海。吐蕃王朝诞生前,青海湖之西广阔的地域由剽悍的土谷浑人统治,传说他们每年都会选出数十匹强壮的母马,放置于青海湖的孤岛上,让其和湖里的龙自然交配,隔两三年后上岛牵出经淘劣优胜的马匹----这是生格马的祖先。现在各地都能看到的“马踏飞燕”标志正是土谷浑人创作出的马的经典形象。
公元663年后,土谷浑人被新崛起的吐蕃势力消灭,据史记载,土谷浑其中一部落为了延活,躲避到青海湖西岸关角山这块高海拔草原上,后又和吐蕃人蒙古人汉人杂居,繁衍生息,逐渐演变成了今天天峻草原上藏族人的祖先,血液里天然地遗传着爱马的基因密码。
格日多杰看着窗外的飞雪继续说:“我的梦想是养生格马,当收费员没意思……说不定哪天我辞职去养马呢。”
时隔半年,他真要辞职去养他的乔科。
我严肃地对他说:“咱们公司是县上最好的企业,工资高福利好,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五一节那天,我看见江仓的牧人在乡上赛马会取得第一名,拿着500块奖金在那籀(注:zhòu,青海方言,意同显摆)。”
我明白他起了嫉妒心。
他说:“我们养马赛马是个古老的传统,就像汉民年年种麦子一样自然。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懂马语,它一个动作一声嘶鸣,我都知道它的意思,我辞职就是为了赛马拿冠军,挣奖金。”
格日多杰的祖父和父亲在天峻县建政前是汪什代海部落大头人的马倌,也是随身伺卫,1937年马步芳的骑兵来挖金矿时,汪什代海十世大头人率部迎战,战斗中格日多杰的祖父见一骑兵挥着马刀从背后朝大头人砍来,急忙挺身挡住那一刀,结果一条胳臂被砍断,却救了大头人一命,从此两人结下生死之交。大头人后来帮助我党进入汪会代草原落建立人民政府做了许多工作,并在成立天峻县人民政府后,出任重要部门的领导,他的孙子是现任县政协的主席。
格日多杰十岁前是在草原马背上晃大,十一岁才被父亲送到天峻县民族小学读书,只读了五年就到了叛逆的青春期,打架斗殴,闹得不得安宁,被学校劝退了。他父亲意识不到上学的重要性,放任他在草原上惹是生非,县政协主席念着两家的旧情,怕格日多杰学坏,亲自送他回学校继续读书。初中毕业后,格日多杰晃荡两年,正赶上这家公司招新,便进来成了一名收费员。
进公司后,格日多杰一改从前的毛病,珍惜名声和工作,完全变了一个人,但喜欢马这点始终如一,几年前他爷俩还卖掉家里三千多只羊,花40多万买了两匹真正的生格纯种马。我理解他们,就像一个老农守着一亩三分地那样的执念。
挽留已是多余,我签了意见。他对我说:“杨助理,明天是周六,你到我家看看我的乔科。”
二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班车到了生格草原。在我俩离他家马厩还有一百多米时,马儿闻到了他的气息,鼻子里发出呼唤的颤音,昂着头颅朝这边看,前蹄不停在刨着地面,我们走到跟前,格日多杰伸手抚摸着马的头颅,像是兄弟团聚。
我被马粪浓重的气息薰得捂住了鼻子,他看见有些不屑地说:“你要尊重马,不要捂鼻子,你自己拉的屎你闻不?”
格日多杰养的马(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须臾后我慢慢习惯了这种气息,细细再闻竟然有苜蓿干草的味。我站在马边第一次觉得它们浑实的身体像堵墙,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们像山岩一般凸鼓着的肌体。
格日多杰拿出一大坨酥油炒面,还有一袋黑豌豆和我认不出来的一种饲料,搅拌后分了份放在每匹马前,全神贯注地看着马儿嚼饲料。
这时,格日多杰父亲从土坯房里走出,说着藏话,他头都不抬,好一会才转头回应着。
我问:“你父亲说什么呢?”
“要我明天去共和县赶一百只绵羊回来。”
“为啥要去共和县赶羊?”
“天峻的藏羊肉质鲜嫩,和圈养的羊有区别,价格也更贵。昨天从西宁来的回族商人来买我家的藏羊,我家的羊都卖完了,可养马又需要钱,我父亲让我明天去赶一百只绵羊回来冒充天峻藏羊,当二道贩子挣差价。”
格日多杰继续说:“我们家的男人有遗传,都喜欢马,不像别的牧人,有钱就买汽车买商品房。我们把羊全卖了,全买生格马和饲料了,把我妈气得离家出走去当保洁员,挣二千块工资去了。她在草原上绝对是第一个离开家庭的藏族妇女,可见有多生气。”
他又说:“养马就像养美女,要敬它爱它,吃好喝好,才能强悍出众,皮毛发光,才有资格去参加比赛。你一个月给我3000块工资,根本不够给马买饲料的,所以只能回来做点生意补贴。”
我忙把话岔开:“我想骑下马。”
他牵出一匹头颅正中有一团不规则白色图案的骏马,说:“它们都认生,我先圧圧它,你再骑”。说着一个箭步跃上马背上,马立刻兴奋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嘶鸣一声,格里日多杰一拉缰绳,双脚往马肚上一磕,立刻就成了被射出的箭镞,一会才见他在急骤的脚步声中出现在我跟前,他一个燕子翻身,跳下马来对我说:“好了,你来骑吧!”
我抓着缰绳,踮着脚想往马背上跃,马身却一个劲地往一边躲。格日多杰笑着走过来,拉住了马缰绳,托着我推上马背,又一拍马屁股,马慢慢开始走动,我的身体随着它的走动开始来回扭动,只一会,明显感到被磨蹭得生疼,不自觉双腿一夹想让它停下,不料它却猛地跑起来,把我吓得直喊格日多杰,他站在那儿笑,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那马猛地停住,我正前倾的身体随着惯性一下被抛到草地上。
那天晚上我睡在他家的土坯房,凌晨他忽然爬了起来,说要去马厩给马喂饲料,我也跟着起了床。他把几床毛毯抱到马厩,一一搭在每匹马的脊背上,然后再去端着豌豆拌着青稞面的饲料,安静的马厩里发出沙啦啦的咀嚼声,他梳理着马的毛发,用藏语跟它低声呢喃,马儿们不时抬起头,用温柔的眼睛边咀嚼边看他,然后再低头吃着饲料。
一个月后他传来消息,在德令哈参加全州3000米和10000米的速度比赛,他的乔科得了第一,挣了20000块的奖金。
我问他:“是你骑马参赛的吗?”在此之前我还没看过藏族人是如何赛马的,所以怀疑像他这样体重的人是否能当骑手。
他说:“骑手是我八岁的堂侄儿,身轻如燕骑术好。”
数天后一个下午,格日多杰又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颤抖,语速极快:“我的马得了一个走马冠军奖励十万块钱哎呀哎呀我太激动了!”他一口气说完,中间连个喘息都没有。
我问:“你又去哪里参加比赛了?”
他说:“阿克塞!我在甘肃的阿克塞我得了十万的奖金!
放下电话,他从微信里发来了颁奖照片和手里举着十万元的银行现金支票模型的视频。我感叹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父子有了这笔钱,暂时不会为饲料费当二道贩子了。
格日多杰的生格马获速度赛的第一名,赢得十万奖金
三
不久,格日多杰在飘着雪花的下午,牵着身上绑满了七色的彩带,装扮得像个新郎官一样、高昂着英俊头颅、鼻孔朝雪雾中喷出一股股浓浓雾气的生格马出现在公司大院。
格日多杰炫耀地对大家说:“就是这匹马在阿克赛的速度比赛中赢了十万块。”他说话时,不时掏出水果糖,剥了皮,伸到马的嘴边,马闻到甜味舌头轻轻一卷,水果糖就进到了嘴里。
格日多杰的其中一匹马获奖后被盛装打扮
他说地有兴致时,一位藏族妇女从大门外走来。他告诉我:“我妈看我赛马能拿到这么奖金,就回来和我爸和好了,还和我们一起养马。年初那匹马一获奖,身价就高了,有人出高价买它,我也缺钱,就把它卖了,换成这匹已经升值的大走马,等它再获奖,再卖就能多赚七八万。这样还有个好处,买马人把它当种马再去配种,繁衍出新的生格马,它们的族群会慢慢壮大。”
来年8月,那时正是天峻草原的雨季,一天要下好几回雨,格日多杰在一阵大雨的空隙中间来到我的办公室,刚开始还笑着问我工作忙不忙,当我问起他的赛马时,他突然低下头哭了,好久才停止,说:“那匹在德令哈夺冠,总共赢过30多万奖金的赛马在一个月前突然间暴瘦得只剩下骨头,我赶紧雇车拉到州上让兽医看,兽医们说得了传染病,具体是啥病,怎么治,都没个准确说法,我一看他们的技术不行,赶紧又拉到牧校看了半个月,花了两万块钱,还是死了……”
我说:“那你下一步咋办?”
“我要再买一匹重新培育。”他的眼里立刻露出羞涩的光,“我这次主要是想问你借点钱。”我借给了他。
半年后一个冬夜,我早早上床睡觉,听到有人在喊我,我迷糊地问:“是谁?”,门外轻轻地回答:“是我,格日多杰。”
我吃了一惊,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起身开门,只见他精神颓废,和以前判若两人,我问:“怎么了?”
他反问:“有吃的没,饿一天了还没吃饭呢。”
我赶紧拿出两块锅盔,又给他倒了杯茶水,他三下五除二就吃完,又咕咕咚咚一气喝完茶水才对我说:“上次从你这回去,经过几个月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一户人养的是个赛马的料,他们看我是乡亲,便宜卖给了我,但也要二十多万块。我手里的钱不够,又四处借钱,这在我们藏族人眼里是件很丢人的事,不好好养牛养羊,一天到晚去倒腾,亲戚朋友也说我不务正业,没人愿意给我借钱。”
他继续说:“后来我想了个法,先把仅有的五万块钱给了邻居,承诺十天之内把余款给他,就雇车把那两匹乔科运到阿克赛,打算卖给一个哈萨克朋友,这样我还了欠债,也从中赚差价。可运气不好,运马的卡车在阿尔金山大垭口一处急弯失去平衡,翻在路边的深沟中,司机和两匹马当场摔死,幸好我看着要翻车时跳了车,但也受到重伤,疗伤花销了将近三万块,一分也拿不出来还邻居,他以为我赖钱正到处找我呢,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见多识广,帮我出个主意。”
我说:“你是放着能帮你的人不用,却偏要来找我这个没能力帮你。”
“谁能帮我?”
“找县政协主席。”
格日多杰打断我:“不行不行,我都不敢提起我养马的事,我们藏族人最怕被尊敬的人看不起。”
“那就只有到信用社贷款,但贷款需要担保,你有什么不动产,商品房之类的有没?”
“我家只有草场,土坯房也不值钱。”
我说:“那你到信用社去问问贷款具体需要什么条件,能满足的话就贷,满足不了就再想办法。”
三
第二天刚上班,公司的易总叫我到办公室问:“听说格日多杰这几年一直在参加赛马,还取得过成绩?”
我如实说:“他还真是个天生养马人,养的马在赛马会上拿过好几个第一名,光奖金就赢有三四十万。”
易总递给我一份天峻县人民政府的文件,上面写着,为弘扬和传承天峻草原民族体育事业,拟定于8月18日举办赛马大会。
他说:“你去叫他回公司来,公司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以公司的名义买两匹参赛的生格马,参加赛马大会,只要能拿到头名,除了赛马的奖金归他外,公司还会再奖励他的。”又补充说:“必须是第一名才可以。”
我马上去找格日多杰,找了五天,终于在青海湖边的一户牧人帐篷里找到了他,他已喝醉,蜷缩在帐篷一角呼呼大睡,怎么都叫不醒,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他清醒后,我把情况对他说了,他听了转身就跑出了帐篷,我以为他不愿意接受,正纳闷时,只见他手里提着刚买的两瓶青稞酒,一瓶递给我,另一瓶他咬开瓶盖,咚咚地往嘴里灌,喝下大半瓶后才说:“感谢你杨助理,你给了我这个翻身的机会!”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公司的详细计划,他再次醉了,像一堆泥瘫软在地上呼呼地大睡起来,我和一同来的同事只好架起他,塞进轿车,拉回天峻。
格日多杰寻找到两匹条件较好的乔科,进行了四个多月的训练,骑手正是政协主席的孙子,一个十岁的藏族男孩。
赛场内鸣锣开赛,小骑手骑着编号十七的马飞奔起来,像鹰隼一样张开翅膀飞翔的赛马,还真是直逼人心,刺激得心脏快速跳动,在紧张了好一会后,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他第一个冲过终点。
赛马会
格日多杰在天峻赛马会上取得的成绩,一时让县上参赛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已辞职,不算公司的成绩,也有人说,是公司出钱买马,他只不过是训练师。无论怎样,我们有了名声,易总很高兴,把那两匹参赛的生格马奖给了格日多杰,赛委会奖励第一名的20000元钱,当然也属于他。
在格日多杰回到生格后的某天,有两名据说是阿克赛的牧人慕名找他,想以二十万的价格买走在赛马会上取得第一名的那匹马,后来增加到了三十万,都被他一口拒绝。不料,一个月后,在在他酩酊大醉的夜晚,那两人把两匹生格马盗走。他四处寻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报警后也杳无音讯,这让他灰心失意起来,觉得上辈子肯定做了坏事,这辈子已经几次失去心爱的乔科,肯定是神在惩罚自己,便天天喝酒,一喝必醉。
有天政协主席路过生格,让司机转了个弯去他家,见他瘫醉在帐篷里,这才知道他的马被人偷了,资金也花完了,还欠有外债,父母也都去世了,万幸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在政协主席的帮助下,格日多杰重又回到公司,当起了门卫。
刚开始的半年里,他还比较认真负责,后来又忍不住酗酒。醉后见到人,无论男女,都要抱着人家行额头顶额头的藏族礼仪,表达他的热情。
有天,他喝醉后,正好见到易总,他居然上去搂着易总,行额顶额的礼仪,满嘴臭酒气,易总无法接受,怒骂他成何体统。
还有次,他喝醉了,碰到会计小马,趁她不备,伸出手来就抱住了她,弄得小马像被非礼一样大喊大叫,小马立即给她男人打了个电话,她男人五分钟就过来了,听小马一说,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格日多杰就立刻肿成了胖子。
到了年底,召开全公司表彰大会,格日多杰坐在最后一排,趁人不注意从怀里偷偷拿出青稞酒开始喝,一瓶酒喝完后,他竟然跌跌撞撞走上主席台,对易总说:“我非常尊重你”,又要强行抱他。
易总顾及政协主席的面子,始终没开除格日多杰。
经过这场风波后,格日多杰平静了两个月,一个周末,天气足有零下三十度,他从早上起床后就开始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里喝酒,一旦喝开酒他就把不住自己,一直喝到下午五点,这当中已吐过几次,吐后就喝酸奶,再把酸奶吐了就显得很舒服,这是喝酒中常使用的手段,他还想喝,一看手头没酒了,就打电话让他的酒朋友拿酒来继续喝,用他自己的话说,越吐胃里越舒服,就越想喝。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继续喝酒,到中午又把昨天一起喝酒的朋友召来,一直喝到了晚上十点,酒友把格日多杰安置睡后离开,谁知他在酒友走后,居然起了床穿好衣服出了门,在迈过那条已结冰的路边小河沟时,一失脚,跌进沟里,怎么挣扎都没爬起身来。第二天早上等有人发现时,他早已和厚厚的一层冰冻结在一起死掉了。
(格日多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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