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胡玫谈《进京城》：再难，我也必须把它拍出来

5月6日下午，正阳门外的北京天乐园大戏楼门庭若市，即将于本月10日全国上映的《进京城》以“好戏开台”为名，在此举行了一场独具匠心的电影首映礼。首映礼上，胡玫导演携影片摄影指导陈丹、美术指导霍廷霄和作曲舒楠亮相。谈及拍摄初衷，胡玫坦言自己并非京剧“票友”，之所以“知难而上”地接拍《进京城》，一是因为十分钟情邹静之老师编写的原创剧本，另一个吸引她的重要理由，则是合作的创作班底与业内响当当的优秀演员。

作为北京电影学院78级校友中的一员，中国第五代导演中不多的女性导演，胡玫的电影执导之路，可以从上世纪80年代“文革”后第一部女性题材影片《女儿楼》算起，但她更多是以电视剧导演的身份被公众熟知。电影《进京城》的首映礼上，不少胡玫的老友都调侃她作为一位女性导演，执导的却都是“大男人的历史戏”。从《雍正王朝》到《汉武大帝》再到《乔家大院》，细究起来还真是如此。

在胡玫撰写的《“新历史主义”艺术的宣言—<汉武大帝>电视剧导演阐述》中，她明确地将自己在艺术上尝试探索一种新的历史表现形式和表现风格称之为“新历史主义”，“‘新历史主义’的名言是‘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认为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历史只不过是今天的过去时，而今天只不过是历史的现在时，是将传统历史主义的‘我注六经’改为新历史主义的‘六经注我’。”

自2010年电影《孔子》之后，胡玫便鲜有电影作品问世。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她说自己在创作方法论上是个怀疑论者，“不是说故事把我打动了就可以，我必须去生活当中找到印证。我和创作团队去了安徽三四次，走访当地深山老林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田野调查的经历让胡玫大为感慨，“村长叫着一帮村民来从田间地头来了，大家伙还都拿着锄头。村长说明我们来意，人家一点不含糊，换上戏服就唱。唱的都是南音，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更令胡玫激动的是唱完村民抱出成箱的戏本，“什么《斩马谡》、《走麦城》、《空城计》……翻开来吓我一跳，落款都是康熙年间的！”

在黄梅戏的故乡安庆，当地村民把胡玫一行领到祠堂，搬出尘封几百年以上的大樟木箱，“打开以后全是金丝银缕的戏装，串着的珍珠也是真玩意儿。箱子里还有专门的账簿，记录着这些戏服是哪户人家花多少银两，哪年哪月捐赠，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这倒是应了一句梨园行的老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电影《进京城》中，资助春台班进京的幕后金主原型正是当年鼎鼎有名的扬州盐商江鹤亭。采风之于胡玫的另一发现，是她作为电影人搞明白了中国电影金鸡奖的来源有自。

“戏剧艺人拜的祖宗就是金鸡神。金鸡神的碑国内现存两块，最早的这块就在安庆。我是在江边芦苇荡里看到了这块小碑，一看就风蚀多年了，特有历史感。当年安徽艺人要下扬州都是坐筏子乘舟，出发前先要祭拜金鸡碑，然后走20步远就是小渡口，从这登船先到新安江，之后进长江到扬州，一代代的艺人都是如此。当时扬州聚集了大概有一两百种剧目，由当地盐商支撑着这些戏班子，但演员、班主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安徽人。”胡玫说自己几趟采风下来找到了戏魂，“有那么一股劲在那，再难，我也必须把它拍出来。这里面有一个文化传承的魅力和生生不息，安徽当地一些村子到现在还是小孩子到了六岁必须学戏，而几千个话本、戏本就是这么口耳相授传下来的。我从祠堂出来看到有人在唱关公戏，起初还以为是个大男人。结果人唱完一抹脸，（竟然是个）14岁上初中的小姑娘！”

【对话】

“情比海深，戏比天大”

澎湃新闻：从电影《孔子》至今大概十年，你没有再碰电影。接到《进京城》的剧本，最打动自己的点在哪？

胡玫：我是2015年接触到这个本子，之前邹静之老师写了三年。邹老师写故事特别牛，他之前的话剧我都看过，地道、耐品、有味儿。这个本子也是，看几段你就知道他把那个时代京剧艺人的生活氛围写活了。打动我的主要还是情节，比如讲伶人岳九勤奋练功，在豆子上练云步，还要做各种跳跃的动作，太不容易了。到最后为争一口气进京演出，宁可捐出全部家当。真是那八个字：情比海深，戏比天大。

澎湃新闻：电影的缘起是四大徽班进京，由此诞出国粹京剧，史实是一方面，艺术呈现上你同邹老师做了哪些调整和改编？

胡玫：这个戏的背景是当年庆祝乾隆皇帝八十大寿，扬州盐商江鹤亭（安徽人）在安庆组织了一个名为“三庆班”的徽戏戏班，进京参加祝寿演出。史实在这，但故事上我们做了比较大的改编，首先戏里的主角是个旦角，同时戏里说的是“春台班”的事儿，春台班按说都小孩，但电影里我们让它唱关公戏，只是在扬州菊花里拍的时候，专门让一群唱戏的小孩蹿上台来，就是为了点上一笔。《进京城》在公映后会不会引起一些争议，我们其实有考虑，也给史学专家留了牙口，你们吵起来，那就事情越辨越明，也让更多人关注京剧艺术。但艺术表现归艺术表现，今天的年轻人对京剧完全没概念了，为了让戏好看，让人们关注国粹，做些调整是必须的。

澎湃新闻：以京剧为背景的电影，都会套用戏中戏的形式，我注意到电影中有《千里送京娘》、《定军山》等唱段，谈谈你的看法和解读？

胡玫：戏中戏的形式是我们一开始就高度关注的，这是个讲京剧艺人的故事，里面唱段唱词肯定要和剧情相呼应。为此专门成立一个顾问性质的戏剧小组，这里面就有咱们北方昆曲剧院当家花旦魏春荣老师。大家在一起专门分析剧情发展到哪，应该找一个什么戏来对应。为的就是戏既要好看，也要经得起京剧专家和戏迷的推敲。有一些戏本特别好，但不是乾隆年间出现的，关公战秦琼的事儿绝不能有。（电影）讲的是京剧正式诞生之前，所以戏里我们用到了汉剧和秦腔。

澎湃新闻：除了专家督阵，你还查阅了哪些历史资料？

胡玫：我当时借了30多本书，讲到戏剧史就说来话长了。这里面有些记述让我特别震撼，比如写乾隆下江南，有一次在镇江一座茶山码头靠岸。刚停靠好，山上突然绽放一个巨大的寿桃，“桃子”里面有三百多人同声开唱（唱戏），然后礼花齐鸣。其实说到徽班进京，当时500步就一个戏台，全北京得有上千个戏台。那什么概念？我这戏里不可能全部再现。

“定下富大龙演岳九，我心里就踏实了”

澎湃新闻：此次戏中的男旦岳九由富大龙饰演，谈谈他的表演。

胡玫：富大龙是个戏痴，定下他来演岳九，我心里就踏实了。他看完本子就答应了，我还派了两个制片去盯着他，生怕他被别的戏抢走喽。富大龙接《进京城》前在一个戏里演企业家，为此要增重三十斤，那来我这演男旦又必须得瘦，可他几个星期就减下来。而且他在进组前我们专门找了北方昆曲剧院的哈冬雪老师手把手教他三个月，真的是一天三遍功。拍摄过程中我们也给他预备了替身，但富大龙全程要求自己演。再说个细节，就京剧这勒头（注：勒头是京剧化妆手法，用布带子把头勒紧，把眼睛吊起来。是为了塑造角色的型、性。），一般戏曲演员最多也就戴两个小时，我们这拍戏一天最少七八个小时，富大龙从早上扮上一天都能不摘。没点意志力，没点精神是做不到的。

澎湃新闻：电影中设置了凤格格和武生王润生间的感情戏，但非常含蓄。比如格格给戏曲演员戴上御赐扳指的意味，以及几次相见装束的改变来呈现人物间的情愫暗生。

胡玫：那个年代不要说女人上台唱戏，女人连公开场合看戏都不允许。只能是有条件的，在家里看戏班子唱堂会。像现代女性这样的生活，100年前都是不可思议的。这部戏里马伊琍饰演格格，第一次看戏是女扮男装。待她私下想见见这位武生演员，第一次见面还是着男装，拿着扇子教他注意舞台上的细节和眉眼。第二次相见就是满人的华服，甚至凤冠霞帔，带着格格的尊贵，也带着小女人的心思，彼此虽有爱意，毕竟身份悬殊，男女间的情愫展现很克制，同样也很美好。另外我们也要点出，古代演员所谓戏子，社会地位非常低，甚至连流都不入，但戏里格格告诫润生：不要自轻自贱，我从来没有看轻过你。

澎湃新闻：此次焦晃老师出演乾隆，这也是你同他在《雍正王朝》、《忠诚》后三度携手合作，还是出演“千古一帝”，谈谈他的表演。

胡玫：要是有可能，我每一部戏都想让焦晃老师出演，只是一没那么多合适的角色，二也要看他身体情况。这次演乾隆，而况他之前就演过乾隆，简直舍我其谁。一出场那浑身是戏，我就讲个他的亮相，本来特简单，只是句台词“我从小就在太皇太后身前唱过戏”。但焦晃老师自己加了个动作，边说边来了个京剧舞台上的拉山膀（注：拉山膀是指左手攥拳，向左伸开与肩平；右手伸五指，手心向外，由左向石拉开，与肩平。是舞台表演的一种基本程式动作。）。你能想象一个皇上会拉山膀吗？但在那个氛围里，他是来看戏的，与民同乐露一手也合情合理。这里面全是老艺术家深厚的艺术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