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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建诚:问诊近代中国之经济,梁启超、严复谁更胜一筹

赖建诚
2019-05-09 14:2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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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建诚是著名的经济思想史学者,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荣休教授。4月18日,他在“明白”知识平台做了一场题为“梁启超与严复的经济面向”的问答。经“明白”平台授权,澎湃新闻整理、选摘部分问答,以飨读者。

关于这个话题,赖建成先生有两本相关主题著作

梁启超讨论经济史最关注哪些方面的议题?针对当时中国的经济情况,梁启超有哪些经济主张?梁启超在担任民国财政总长的时候,这些主张是怎么实现的?

赖建诚:梁启超在讨论经济问题的时候,最注重两个问题。第一个议题就是他积极主张中国要进入金本位。因为甲午战后,日本从中国要了很大一笔赔款,这笔赔款让日本的货币改革进入金本位。简单地说,就是他们跟外国做生意支出往来完全用黄金。而当时中国还是银本位。银本位的缺点在于,欧洲列强都进入金本位之后,白银的世界价格起伏很大。那么,中国在贸易中就会吃亏。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中国的茶叶、丝和瓷器的出口商,他1月1号卖出一批东西10万两银子。年底的时候,他真的也是收了十万两白银,但是白银的价格跌了20%,他等于就白做了。梁启超说,这样我们再怎么努力,国家的贸易收支永远是负的。所以,光绪皇帝应该走日本的路线,迅速走向金本位,因为黄金价格相对稳定。

但由于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反对,梁启超的提议没能实现。张之洞为什么反对呢?第一,他说日本能走金本位,是因为它本来就开始慢慢累积了相当的外汇存底。第二,日本从中国得到大笔赔款。第三,日本从世界上借到很多外债,外国人相信日本人的金本位是可行的。反过来说,中国的赔款从鸦片战争赔到甲午战争,赔到庚子,已经赔光了,根本没有黄金。不要说黄金,连白银都没有,不要说白银,连铜都有问题。所以,梁启超根本不切实际,不了解中国的真正困难,只是摇旗呐喊希望中国进入金本位。张之洞说中国不要说金本位,连银本位都是半真半假,真正上是铜本位。光绪皇帝也知道国库亏空,没有办法走金本位。所以,梁启超的建议,其实就没有办法实行。

光绪皇帝的压力很大,因为白银一直跌,中国货币一直贬值。贬值一方面可以促进出口,但是进口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皇帝就很为难,这时候,有两件事情救了光绪的命。第一件事情是银价长期跌得太深之后,它反弹了。反弹之后,中国的银价上涨,银价上涨表示中国的汇率提升了,所以国际收支的压力就少了很多。第二件事情是,辛亥革命成功把清政府推翻了,光绪皇帝就解套了,就没他的事情了。

回到中国是否实行金本位的问题上。依我现在的看法,我认为张之洞是对的,国库赔款那么严重的情况下,不可能行金本位,就算改行金本位,国际上对中国也应该没有信心。所以,梁启超是一股热情大于实际经济问题的解决能力,这是我对他的一个评论。

梁启超最关心的第二个议题是中国的财政。从太平天国开始到各种赔款,中国财政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梁启超从日本介绍来很多欧洲财政新奇的方法,但晚清政府已经没办法做这个事情了。所以,等到民国成立之后,新政府就邀请他回国担任财务总长。他接任财政总长的时候,那一年中国就换了23位财政总长。也就是说,一两个月就换一两位,或者是三个月换了四五位。那梁启超做了多久呢?也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撑不下去了。他说,整个地方财政的资源都在军阀手中,军队是有枪的,我是一个文人,是一个空头部长,我下的命令他们根本不理我。所以,他写信给大总统,说这个财政部长我干不下去了,如果你们要找财政部长,最好找军人来当。

这就让我们明白了一件事情,梁启超在日本隔海对中国所有的批评、期盼和建议,等到他真正回到本土战场的时候,他其实一样是回天乏力的。这个问题我多少有点个人主观见解,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看法。

梁启超

为什么严复要翻译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赖建诚:我认为严复其实是被书名吸引到了。第一,亚当·斯密是很有名的人。第二,《国富论》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书。《国富论》对一个希望追求富强的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想如果介绍到中国来,说不定可以帮助晚清再度富强起来。从更宽广的背景看,其实严复介绍了很多书,有社会学,有演化论,还介绍了逻辑学,等等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就是要把整套西洋重要的思想迅速地传播进中国,那么在经济学里一定要选一本,他就选了《国富论》。

那么,严复选这本书的时候,真的明白它的内容和论点吗?我认为他未必明白。第一,这本书太厚,八九百页。第二,书里有太多理论他跟不上。第三,有太多的欧洲历史背景,他也未必跟得上。为什么判断他跟不上呢?因为他不是去学经济学,是去学海军的。他在英国只待了两年,他掌握的知识是不够的。我认为他在两年间把英国式的知识,主要的著作都挑回来了,带回中国之后,他没考上科举,没事做,就赶快一本一本地翻译。他的经济状况也不好,所以他在有经济压力的情况下,迅速地翻译了很多书。

回到《国富论》,严复翻译的过程中,会不会感觉怪怪的呢?当然会。因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提倡两个论点,第一是自由放任;第二是自由贸易,这在晚清中国都不能用啊!那时候的中国哪有自然放任的思想,那时候如果开放自由贸易,中国的货品早就被欧洲更好的品质,更好的布料、机械全部打垮了。所以,我认为他翻译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觉得不对劲了。从晚清的症状来说,他选错了书。《国富论》是英国要迈向产业革命,经济起飞时候的作品。但是,严复把它介绍来中国的时候,是中国经济最衰败,正值革命兴起的时候。所以,在我的书中对于严复翻译《国富论》,有一个比较公平,但是比较刺耳的评语——“找错了医生,开错了药方”。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完全不适合晚清的中国经济。

严复译本《原富》

那晚清的中国经济要用什么方式来挽救呢?这一点就要听梁启超的。梁启超在日本的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他说晚清如果自由放任,只有更早失败的下场,应该采取德国式的保护主义,应该采取重商主义的奖励出口,减少进口,以累积金银、累积外汇的方式来改善自己的经济。但是,梁启超的见解有一个问题,英国的重商主义会成功,有好几个背后的条件。第一,它的海军很强;第二,它有殖民地的原料市场;第三,它有殖民地的广大市场。它可以用海军的力量去保护它的产品,也可以顺利取得原料,又可以把它的工业产品行销到世界各地的殖民地,这三个条件都不是晚清所能具备的。所以,就算是梁启超的路线是对的,我也不认为他会成功。

所以,《国富论》是找错医生,开错药,重商主义就算是对了路,我们又没有条件做,那晚清就只有一个结局——辛亥革命,创立民国。所以,晚清的经济演变是一个回天乏力的必然结果。

严复的翻译是否传达了亚当·斯密的想法?

赖建诚: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严复在翻译的时候,中国的文字跟概念没有办法有效地传达亚当·斯密的想法。我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严复在翻译的时候碰到很多名词上的困难。比如《国富论》里常常提到一个名词叫“边际报酬”,这在西欧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观念,可是中文用什么概念或名词来传达边际报酬呢?再例如“银行”(Bank),他明白银行跟中国的钱庄不一样,不能翻译成中国的钱庄,他最后怎么办呢?他选择音译成“板克”。第二个他碰到的困难是概念上的困难。比如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定理,我们现在明白这叫市场价格机能。可是在1900年,他怎么来翻译这个呢?他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它删掉不译,他认为这个对中国没有帮助。再举一个例子,“钻石与水”的矛盾——钻石这么没有用,为什么卖得这么贵?水这么有用,为什么这么便宜?这就是价格和价值之间的冲突。这种矛盾,严复怎么翻译呢?他就把它删掉,根本不要,他认为这跟国家的财富没有关系。所以,我说严复只是看到“国富论”这三个字,以为读懂它就能让国家富强,我觉得他是认知上的错误。亚当·斯密是一个书呆子,他更看重学理大于政策。所以,在概念、词汇和思想的丰富度上,严复都不能翻译。如果你去看20世纪初严复的翻译版本,就可以看到他大概删了1/3都没翻译,他认为欧洲的历史跟我们无关,把它全部都删掉了。

删掉了这么多,他也觉得对不起读者,怎么办呢?他写了六万多字的翻译注解,他叫做按语。这个按语大概有三百一十几条。他翻译《国富论》时认为对哪个论点有同感,中国发生什么事,以同样的道理,古今中外应该是一样的,这样中国读者读起来就心有同感,有共鸣。他有时候又觉得斯密讲的话,跟他的认知不一样,忍不住就跟斯密辩驳起来,写一两页来争辩。有时候他又碰到第三种状况,因为斯密的书是1770年代,严复翻译的时间是1900年代,差了一百七八十年,有些现代的知识,他认为斯密没有掌握到。他又帮中国读者补充最近的发展。这些也是严复翻译《国富论》的特色。

严复的出版对当时中国的知识界有没有影响?

赖建诚:有,非常有影响。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胡适,他本来不叫胡适之,叫胡敬梓,他改名就是因为看到严复翻译《天演论》里面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受了很大的刺激。那么严复翻译的《国富论》又刺激到了谁呢?就是钱穆。钱穆当时在江苏读中学时,接触到这本翻译本,他就被严复翻译的文体吸引住了。他说这个人的文体写出来那么典雅,这种文体我跟不上,太佩服了。也就是说钱穆佩服严复的部分是佩服他的古文,钱穆对经济见解没有兴趣。

要问严复的翻译对知识界有没有影响?也有,有些是影响到思维性的,有些是影响到个别见解性的,有些是把西方的这扇门打开了。除了这种知识性的影响之外,严复的翻译有没有改变这些人的思维呢?1900年代的人明不明白严复的书呢?他们其实都听说过,很多人都买来放在书桌上。可是看得下吗?我怀疑。能接受吗?我更怀疑。所以,我有一个感觉,那时候人们受的影响基本上是名词跟概念,而不是体系性的,也还没有到思维性的层次上。可是我们一百年后来想这个事情,也情有可原,这就是一个启蒙状态,也就只能这个样子而已,我们也不能要求太多。

严复

梁启超和严复的经济主张,有什么异同?

赖建诚:这是我最想表达的问题。我先讲梁启超,梁启超的论述有几个特色。第一,现实性和问题性很强,是符合时代的急迫性问题。第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第一个特色是负面的,因为只要环境一变,时间一过,这些问题就随风而逝。也就是说,我们用现代的知识去读梁启超的那些经济见解的文章,你就会觉得它比较粗浅,而且很容易就理解。

相对的,《国富论》跟严复这个题材,它在好几个层次上,都比梁启超的经济面向更困难,更有深度。怎么说呢?第一个,知识性上比较丰富,它介绍了各式各样的理论,介绍了欧洲的历史背景,也就是说,它比较有体系、有深度、有广度,它的政策性也比较能跨越时空。

如果问他们两个人的见解有什么相同和不同?梁启超的部分是比较具体,读者多,肤浅、随风而逝。严复呢?你慢慢读了之后,才觉得原来他选的这本书是一个有深度的书,虽然他理解得不是很好,但是从他的理解过程中,我们也可以得到很不同的体会。

就经济见解的水平而言,梁启超跟严复谁高谁低?

赖建诚:梁启超的文笔很清晰,很犀利,问题很明显,老少皆宜。相对而言,严复在翻译和注解的时候,就算在谈具体的经济问题,他都用非常古奥的文字,他用太简要的文言文写得太浓缩,好像只想写给自己看,给与他程度类似的人看,一般读者恐怕跟不上。就算勉强跟得上严复的文字,对西洋的学说和历史背景又陌生,所以,真正理解严复翻译的人,恐怕非常有限。

梁启超看到了这个问题,他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用现在的话就是经济思想史)的第九章里,把严复翻译的书重新摘要地讲给一般人听,这等于是梁启超在帮严复的翻译本做科普工作。对比起来,当时严复译本的影响力和对社会的冲击,远远比不上梁启超,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一百年之后,我们看严复的翻译,那些难懂的古文,我们觉得他有很深刻的内容,比较经得起时代的考验,值得重新分析,重新理解。但是,梁启超的文字就没内容了,随风而逝了。

所以,论文笔、论才情,梁启超比严复高。论感情,梁启超比严复敏感、热情、敢说、敢做。但是,为什么严复的文字反而更经得起时代的考验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梁启超说的事情都是以某时某地的题材,没有深入的学理表达,他基本上的手法就是从日本人的财经著作,吸取架构性的概念,然后把中国当前的问题纳入那套解说,用他搅动社会的笔锋传给一般的读者传阅,时空一过,就引不起深度的兴趣。而严复的书是一本世界级的经济名著,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时空环境下,都有大量的读者。他的按语,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小小的宝藏,让我们知道严复的心态和亚当·斯密的心态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说,1902年的那一本《原富》——就是《国富论》最早翻译本,对我们来说,产生了一种世界性的对话效果。它在问题意识上,产生了许多可能性和可以辩论的空间。这个题材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来说,都很容易产生知识上的探讨兴趣。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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