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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中国经济的困局与突围
从高增长到经济下行,我们要应付的“三块石头”
中国经济正面临很大下行压力。以季度数据折成年率来看:从2007年最高点15%的增长率,到现在的7%—能不能稳得住还是问题—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增长速度下来一半,不是一个小事。
我们如何理解这么一个高位下行的经济态势?先来看高位。没有人否认 14% 以上是高得出奇的增长率,不要说中国这么大的经济体,即便是较小经济体,维持10%以上年增长率都少见。那么,我们这个大国的高增长率是怎么来的呢?改革开放前,人口众多,相当贫穷,连种地的人都吃不饱,是什么力量让中国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温故知新,有三波改革浪潮推动中国经济增长。
第一波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农村改革,解决了农民温饱问题,开始给国内市场供应充足的粮食和农副产品,支持了轻工业和城市发展。
第二波是民营企业合法化,特别是 1992 年以后,把过去多年捆绑自己手脚的“姓社姓资”绳索解开了。
第三波是开放,从最早的 4 个特区、14 个沿海城市,一直到加入世贸,中国走向全方位开放,这是对中国经济增长影响最大的一个推动。
形象地看,三波浪潮打通了两个海平面。一个高海平面,那就是美国、日本、欧洲,现代化程度高,人均GDP 从 1 万美元到几万美元,其国内市场大,购买力强。
另外一个低海平面,则是新兴发展中国家,大部分在“二战”后独立,对国家主权看得重,也受当时主导经济思想的影响,认定要维护主权就只能关门建设,靠进口替代战略发展经济,与发达国家来往不多。所以多年来所谓国际贸易、国际投资,主要是在发达国家之间进行。
两个海平面之间,以人均收入看差不多差了一百倍,潜在的落差极其巨大。
邓小平领导中国开放,以及随后印度开放、苏联解体,好比在全球两个海平面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由于落差大,一旦打通,就释放出工业革命以来最大一波全球经济势能。这导致全球格局发生重大变化。
首先是资本、技术从高海平面往下落。资本、技术总往稀缺程度较高的地方去,回报会比较高,这合乎经济学逻辑。中国经济能有今天,自己的努力很重要,但不足够,还需要大量利用外部资本、技术、商业模式和信息。开放前中国人也不能说工作不努力,但关起门来搞经济,再辛苦也解决不了那些关键的瓶颈问题,就不可能实现高速增长。
当然,低海平面自身要改革,改革限制发展的体制机制,解放生产力。想想看,1980 年中国出口总额只有 100 亿美元,且很大部分靠资源性产品出口。随着改革开放特别是民营经济发展,劳动密集型、中小企业产品开始大量出口,充分发挥了比较成本优势,在两个海平面之间形成巨大对流,也让“中国制造”立足世界。
这当中,有三个关键元素:
第一,中国有大量廉价劳动力。不开放是长期关门受穷,开放才发现“穷”也是一种竞争力。因为穷,无非就是工资低、劳动成本低。同样的产品,成本低当然有竞争力。要素价格也非常低廉,其实那不过是长期贫穷的结果。由于中国人口和劳力数量极其巨大,一旦潜力释放,全球市场翻天覆地。
第二,过去学苏联,用僵硬的体制机制把自己的手脚捆得牢牢的。经历了思想解放、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愿意闯一闯、试一试,终于把市场经济搞了起来,逐步解除不当管制,允许民营企业合法生存,大幅度降低了国民经济的体制运行成本和组织成本。
第三,市场性经济活动突显了知识与技能的重要,激励人们在干中学,也加大对人力资本的投资,结果是中国人的学习曲线持续向上,方方面面的产品品质向世界先进水平看齐。中国经济从低海平面崛起,得益于上述三项配合而形成的比较成本优势。
2000 年左右,发达国家大量投资中国。福特汽车公司要扩大产能,放在美国还是放到中国?投资人和企业家会在全球范围比较,看市场容量,比成本优势。中国出口导向高速增长,是在这样的大背景里发生的。
当然,全球化遭遇新问题。新兴市场经济的兴起,不能不改变原有世界格局。2007 年从美国引爆的金融危机席卷全球,发达国家的外需收缩,进口下降,对应到中国,出口从过去的20%~30%的年增长率,掉到-20%,前后高达 50 个百分点的降幅。出口导向多少年都顺风顺水的,但 2008 年中国经济遭遇巨大的下行压力。
国内的挑战,是转型加高速增长,不稳定、不可持续的因素不断累积,不当的行政管制与审批在宏观调控中加码,累加到一起,经济体系的运行成本重新上升。加上多年货币高投放,实际利率偏低甚至为负,刺激更高的借贷需求,国民经济沿着加杠杆的方向前行。特别是有政府背景的企业的负债率很高。一旦外需收缩,外向受阻,价格指数随之下降,真实利率就陡然上升,高负债企业还息压力增加,就把经济拉向下行方向。
所以,这一波经济下滑有三个起因:外需收缩、行政管制造成的制度成本上升,以及真实利率转正。
美联储对于这一波金融危机,总结过去教训得出结论:在萧条时紧缩无异于雪上加霜,所以启动救市,实施量化宽松政策,从效果看总算托住了经济,至少没出现 1929—1933 年那样的大萧条危机。
2010年全球平均增长率5.2%,算不错。但2011年是4%,2012 年是 3.2%,2015 年据估计为 3%(实际为 2.47%)。
这意味着政府救市的后劲有限。欧债危机看来比美国的麻烦还要大,逻辑上的问题是,市场出问题政府来救,但政府负债过高又让谁来救?目前没有答案,欧洲是得过且过、对付了眼下无暇顾及将来。
货币宽松情况下,加杠杆很过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经济有其规律,高负债一旦遇上真实利率下挫,就要企业、地方、行业的命。现在各国都说外需乏力,中国首当其冲:2010 年5 月开始,出口减速,2015 年年初有点反弹,但 5 月份出口增长仅 1%,6 月份 3.1%,谁也不敢说还会不会再下来。
最大的挑战其实还在国内,因为经济高位下行,老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因为下山时带着强大的惯性,可能稳不住就冲出滑道。另外,经济高位增长时水面下掩盖着不少石头,水位一落,硬硬的石头就露了出来,“水落石出”。
我们将要应付三块大石头。第一块是成本。经济增长是连续过程,今年的收入就构成明年的成本,这个道理很浅显。中国经过这么多年的高速增长,成本曲线先降后升,持续往上走。现在“成本”这块石头,早把很多企业,尤其是本来就缺乏成本控制能力的企业,顶得非常难受。现在大家都在熬,熬不下去只有关门,因为受到两面夹击,一面是市场订单不够,一面是成本太高。
第二块大石头是债务,真实利率反转是大麻烦。债务又是长链条,一家公司债务违约,会让一批公司甚至一个地区都受连累。现在人们关注中国的地方债。我的看法是,最危险的还不是债务总量,而是这些年用债务所做投资的质量。如果仅仅是负债率高,但未来回报率不低,那还比较好办。问题是行政主导的“投资”,项目质量堪忧,将来会不会产生回报,拍完脑门拍屁股走人的决策者并不在乎,投融资体制的改革远没有到位。这里面的风险不小。
第三块大石头是过剩产能。好的时候人们把将来看得更好,意气风发上产能。遭遇下行,预期翻转,前后左右的产品都卖不动,才知道产能还会过剩。依照过去的经验,去产能涉及资产价格的较大调整,还涉及失业,去谁的产能谁痛,所以都希望去别人的产能,好叫自己熬过去。问题是家家打同样的算盘,过剩产能压生产者物价,调整期就人为拖长了。
高增长水位下降,三块大石露出水面,这就是当下中国经济的困局。现在看得明白,中国经济非转型不可,因为过去的支柱再也撑不起持续的高速增长。上面讲了,中国高速增长得益于积极加入全球化,所以发达经济疲软,中国难以独善其身,因为两个海平面息息相关。
如何实现经济突围
总体看,中国经济要更多依靠内需,要在连年高速增长的基础上,让内需在引导经济持续增长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要实现这样的转型,就要落实深层次结构性改革,启动经济增长的新动力。未来十年二十年,中国这样体量的大经济,将更多依靠内需来支持增长。
这个判断没有太大分歧,但内需恐怕不会很快顶上来。2012 年,工业在中国 GDP 总额中还占 47%,庞大的中国制造本来一直为全球需求而生,靠现存内需消化不了。至于潜在的内需,非有结构性改革特别是收入分配结构的改革不可,也不是说释放就能释放出来的。过去讲了这么多年,内需还是难挑大梁,根本原因是居民收入板块占国民收入比重还是偏低。这个症结不解决,我国内需就只能是潜在的。
说城镇化是最大内需,这话听来不错,因为中国城镇化指数毕竟刚过 50%,且真正的市民人口比例更低。但我们也必须看到,“行政主导的城镇化大跃进”并不可靠,因为关键体制未改,包括行政主导投资、画地为牢的资源配置、土地制度与户籍制度,还有中央与地方财政关系等,倘若没有扎实的改革推进,“城镇化”中的无效资源配置,恐怕不等把城镇化率提升到应有水准,经济、社会、政治就吃不消了。
要释放改革红利,总有个从播种到收获的过程。今天种树,要过几年才可能结果。这就是现在的困局:过去的高增长已没有条件持续,但转型艰难,即使认识一致、措施对头,真正生效也需要时间。
在现实约束下,千难万难,再难也要坚持开放。首先要看到全球化遇挫,但开放还有潜力。金融危机以来全球平均增长率下降,但新兴市场经济体在全球所占份额增加。中国早期开放不能不以发达国家为目标市场,因为那里的购买力不但高,而且是现成的,商业通道、基础设施、信用与金融服务也都是现成的,中国只需埋头做世界工厂、世界车间,不愁产品没销路。
但恰恰由于中国和一批新兴市场经济体走开放之路,全球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2000 年中国占全球经济总量的 3.7%,现在占 11.5% ;新兴市场国家从占 15.4% 升到 29.7% ;G7(七国集团)国家则从占 65.4% 降为 47.3%。全球“蛋糕”的板块已经变化了。
当然不少发展中国家缺乏现成购买力,不过像当年中国一样,潜在购买力是有的。当下的现实制约是基础设施不完备、生产性服务跟不上来,但持续开放,潜在需求有机会转为现实需求。中国应当对此积极反应。
中国制造业附加值占全球的比重,从2000年的6.3% 到2011 年的 17.4%,2012 年应该是 19%。但中国工业能力与市场开拓能力不匹配。一方面制造能力强,人力资源充沛、肯干并愿意学习,加上进口设备,建设大工厂、形成新产能易如反掌,但比较而言,在全球市场开拓的能力弱,于是主要靠发达国家订单过日子。一旦高海平面起波浪,我们这里就产能过剩。其实除了发达经济体,到印度、俄罗斯商场里看,中国货还不够多。
我在新疆考察向西开放时,看到当地几家民营企业,到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修变电站、建输电网络,主动参与当地基础设施投资与建设。当年中国还不是一样这么起来的?还不是利用开放,补上多年短板如基础设施建设?现在按这个思路倒过去,也是可行的。那就是凭中国积累外汇、投资和生产服务能力,以对外投资带动对外贸易。到他国修电站,设备大多是中国的。修高速公路,水泥、沥青、钢材、设备也是中国制造。所以,研究当年外国资本怎么进入中国的,从中学习现在中国经济怎么走出去,应该挺对路。
当然这也有风险。越南、缅甸都有中国企业去,不单卖产品,且借钱给他们买中国产品、出资修路、修其他基础设施。这将带动贸易,带动国内产能的消化。这是一个发力方向,是中国经济开放的升级版。如果向西、向中、向南看,伊斯兰世界十几亿人口,有独特的文化要求;新疆往西有大片资源,有潜在购买力;东盟也有发展机会。
第二个发力方向是产业升级。现在有舆论说,中国的人口红利没了,所以不行了;人工工资涨了,所以不行了。这是流行之见。但现实还有另一面,即中国 2015 年人均GDP 8000 美元,虽然比刚刚开放时大大拉近了与高海平面的落差,但跟发达国家比,人均收入依然有多倍之差,怎么说没戏就没戏了?
荷兰人均GDP 5 万美元,却是世界三大主要农产品出口国之一。其中仅花卉一项,就占全球出口额一半以上。荷兰人的收入那么高,当然工资成本也高,为什么农产品还有出口竞争力?要明白,比较优势不是由工资的绝对水平决定的,还要比生产率,比产品种类、材料、工艺、流程、品质、商业模式等,背后是教育、培训、人的综合素质提升。在经济逻辑上,只要生产率进步快于工资增长,依然有优势,依然有机会。
所以,不能靠惯性想问题,不能到今天还只能习惯请拿一两千元工资的工人,才能在市场立足。经济增长终究要落到人均收入的持续增长,因此比较优势一定要起变化,但决定性的可不是工资绝对水平,而是生产率的提高率。
最近我给企业家朋友介绍“Mr.Swatch”(尼古拉斯·哈耶克)的故事,背景是当年日本、中国香港等后来居上,用低成本石英表和电子表一度把瑞士精密制表业逼到墙角。当时瑞士人工比日本贵,瑞士企业家尼古拉斯·哈耶克挺身而出,投身革新制表业,把功能产品与时尚结合,由创新带起的生产率提升让瑞士精密制造经受住考验。到今天,瑞士制表也没有搬到低成本国家,还在全球占一席之地。这个故事说明,绝不是成本线向上推,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能做到产品升级和产业升级,就大有可为。
第三,集聚和集中。城市化的内涵是人口在空间上重新布局,是人口与经济资源的“集聚和集中”。全球城市人口占总人口一半多点,但城市占地只占地球表面极少一点地方,总趋势是,在越来越少的国土面积上集聚更多人口和产出更大经济总量。美国将近 80% 的城市化率,城市占地仅占美国国土的 3%,其中纽约人口占全国的 7.5%,GDP 占 10.1%,占地面积呢?曼哈顿不到 60 平方公里(加上水面也不过 87.5 平方公里),纽约市五区总共也不足 800 平方公里。日本三大都市圈,差不多集中了 70% 的总人口和三分之一的经济总量,占地多少?大东京都市圈 1.3 万平方公里,比我们的北京市还小。
中国允许人口流动之后,集聚与集中的趋势已经有所表现,这里面蕴含着巨大机会。不过我们这里的集聚和集中水平还比较初级,突出表现是密度尚有余地,即单位国土面积上的经济产出量还不高,说明大有潜力。问题是,要充分释放集聚潜力,现行体制远不适应。深改推进之后,以集聚和集中为内涵的城市化—不再是行政分割摊大饼的“城镇化”—将带动更持久的投资与经济增长。
不一样的行动,有不一样的未来
小结一下,现实是高速增长后转入转型困局,但突破困局的可能性并存。
第一,转折不可避免,由不得我们高兴还是不高兴。随着发达经济高海平面的低增长新常态化,中国以往几十年出口导向的高增长,势必改变。
第二,“水落石出”无可避免,经济水位的下降很现实,石头露出来很无情,只能通过降成本、重组债务、优胜劣汰去产能才能渡过难关。
第三,未来有三个突围方向:一是对外投资带动对外贸易,开拓全球化新边疆;二是已成形的中国制造继续寻找比较优势,启动产品和产业的技术升级;三是以深化改革扫除资源在更大范围内流动、集聚的障碍,进一步释放城市化潜力。
为此,振奋改革家、企业家和事业家精神,具有决定意义。大家看未来,乐观有乐观的道理,悲观有悲观的原因。但未来不是“观”出来的,而只能是行动的结果。我不相信自己有预言未来的本领,未来中国经济究竟如何,取决于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这支产业家、企业家、投资家队伍,大家怎么判断、怎么决策、怎么行动。不同的行动,有不一样的未来。
本文节选自《突围集》 周其仁 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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