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1937年1月8日后《新北平报》里的《午夜北平》

若干年前自拍卖场买回两大纸箱旧报纸，所费甚巨，一时收支失衡，只得从伙食费里找补，“省吃俭用”的口号又杀回来了。当时约一好友去看拍卖预展，好友对古旧书报了无兴趣，纯为陪我，瞧着我翻旧报纸，称：“白给我也不要！”如果事后他知道我花费五位数，就为这堆“断烂朝报”，一定骂我疯了。这堆报纸多为北京所出，《立言报》《新北平报》《新北京报》《北平晨报》《实报》《小实报》等，这是我势在必得的原因。与我竞争者是一旧书店老板，不然一半的钱也用不了。

旧报纸在“还原历史”“历史现场”上的优势，可称傲视群雄，其他媒介都不如报纸活色生香，如在目前。我买来的这堆旧报纸，绝对称得上“尘封如故”，翻一会儿，就得洗洗手。最近的一次阅读，这些老报纸发挥作用了。

止庵与《午夜北平》的作者保罗·法兰奇做活动，事先他多次向我讲述这本书多么的神奇。我知道止庵是侦探小说迷，担心《午夜北平》也是虚构的，止庵坚定地说不是。书里的“盔甲厂胡同”“船板胡同”“后沟胡同”等，他都亲自走访了两趟。并指出《午夜北平》里那张“今天的盔甲厂胡同1号的大门”照片有误。为此，止庵专门拍了1号和3号之间这个被堵上的门洞（见图片），这个被堵上的门洞才是原来的1号大门。之所以不容有地理坐标之误，因为1937年1月7日下午三点，帕梅拉最后一次走出了1号的大门，十几个小时之后，1月8日清晨，帕梅拉面目全非肢离破碎的尸首被发现在鞑靼城根的一处荒地，凶案现场离盔甲厂1号很近，只隔着一道城墙。

止庵讲了这书的英国作者使用的旧档案旧报纸，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旧报纸，正好有“帕梅拉案”发生时期的那几个月报纸，而且是保罗·法尔奇未提及未引用的北京报纸，太棒了，或许能够给《午夜北平》作一点儿补遗。需要说明一点，“帕梅拉”在当年的北平报纸给译为“巴米拉”或“巴纳梅”。

我一直对故都的大案有莫大之兴趣，曾写有《刘景桂手刃滕爽案》，写作时握有此案的审讯卷宗（复印本）。这件发生在1935年3月16日的情杀案，波及范围之广，时间之长，远远超出轰动一时的“帕梅拉案”，媒体一直没有忘了刘景桂，1937年5月7日《新北平报》载“刘景桂昨送狱”的报道及押解时刘景桂照片。而1月8日被惨忍杀害的帕梅拉的后续报道此时早已没了踪影 。北平警方的阻力之一，来自上峰的命令“二十天之内破案”，英方则故意误导侦查方向，“谭礼士被告知:英国公使馆关于此案自有看法，并且总督察（谭礼士）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嫌犯——中国人”。

我翻阅了1937年1月1日到8月1日的《新北平报》和 《立言报》，这是件又脏又不断有新发现的活儿，与《午夜北平》对照着翻阅，或许更添乐趣。同时，我还必须翻查老北京地图和《北京市街巷名称册》，知道了《午夜北平》中三条关键胡同的长度，“船板胡同”有三十八个门 牌号，“盔甲厂胡同”十六个门牌，帕梅拉的家位于东口路北1号，“后沟胡同”只有五个门牌，是条短得不能再短的小胡同。神奇的案子总能带来奇迹，经过八十多年的沧海桑田，三条胡同居然安然无恙，为历史作着无声的旁证。

读《午夜北平》，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感觉，对英政府的官僚习气大为反感，对于这个国家后来的遭遇的同情也随之减少许多。身为英国人的保罗·法兰奇毫不掩饰地说：“有些文件欲说还休地暗示英国公使馆曾以官方身份干涉此案，试图不顾一切地拯救国王陛下在远东地区的政府机构的尊严。”“自大的英国外交官别有用心的搅局，以及正义在最后令人震惊的缺席。”若非保罗·法兰奇超凡的使用资料能力 ，帕梅拉真就白白地死了。我想，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本像《午夜北平》这样的书，仅仅凭借《西行漫记》里一条不起眼的脚注，即无懈可击地完整复原了这件陈年积案的真相。

1937年1月9日，《新北平报》第四版（社会版），通常这个版专门发布各类案件的详细报道，好玩的是，报道案情会精确到哪条胡同、哪个门牌、南屋还是北屋、涉案人真名实姓，灭门凶案也不例外，忒吓人啦。这天的社会版报道了“帕梅拉案”，兹全录如下：

崇内城根发见英籍女尸 老翁文纳认女 死因揣系情杀 送协和医院今日鉴定

崇内迄东汇文中学南墙外沟内，昨发现一女尸，系西洋女子，全身赤裸，仅着群袜，面部血肉模糊，似被狗咬，胸乳亦破，但非刃伤，经内一区署报请法院派员检验，旋有一英人花甲老叟，到场认尸拦验，自称英人，死者似系其女，七日下午五时外出。旋英使馆派员前来，将尸移送协和医院，定今日鉴定。该老叟名文纳，二十年前曾任驻福州领事，卸任后即在平寄居，其女十九岁，平素交际颇广，死因不外因情而死。

同日之《立言报》报道此案情况与《新北平报》大致一样，多了“韩署长当通知驻华英使馆”“又该女平日交际颇广，在津就读四载，上月二十八日来平，应友人茶会”“且因附近无血迹，当系移尸，昨区并传女之素友人询问亦未得要领云”几个细节。“韩署长”即《午夜北平》中的“韩世清署长，内一区警署署长”，“手下指挥着北平一万来名警员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姜文电影《邪不压正》里有很多的情节来自于《午夜北平》，有位朋友说姜文还不如改编一个《侠隐》一个《午夜北平》，何必烩成一锅呢。忽然想到，姜文的某些思路倒很像保罗·法兰奇，而不像张北海。

《新北平报》“帕梅拉案”的后续报道仅为1月14日、18日、25日、30日和2月2日，少得可怜的五次。

14日的标题：《巴纳梅案获得带血刀鞋 一外人被捕 正讯究化验 英侨追悼会》

18日的标题：《巴米拉案 平英领馆 调查 今晨开庭》

25日的标题：《英女被害案 又获一犯 意国人某押内一区 嫌疑重大在侦察中》

30日的标题：《英女被害案 今晨开庭 英领事承审》

2月2日的标题：《英女被害案 昨开第三次 侦察庭 推敲检验书似已获线索》

同时期的《立言报》1月9日报道了凶案之后，一猛子扎到1月25日才发声，标题为：《巴米拉被害案 全案即可大白 现正由中外人员研讯 案情复杂捕获可疑人》

保罗·法兰奇写道：“帕梅拉·倭讷的尸体现今仍躺在北平现代化的二环路的地底深处，曾经的英国公墓里。时间的长河已流淌了七十多年，她仍像她自己曾经宣称的那样，总是独自一人。”这段话换成咱们的诗，这句合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就要提到《新北平报》所称“英人花甲老叟”倭讷，如果没有老人家为养女惨死百折不回的申诉，才华横溢的保罗·法兰奇也无从完成他的旷世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