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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从钱瘦铁先生说开去:关于文人画中的笔墨与畅神

宗禾
2019-04-29 08:12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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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和“畅神”涉及中国文人画的两个核心话题,近现代海上诸大家中,钱瘦铁于这二词尤有体悟,以金石书画为寄的钱瘦铁先生的作品多是在抒发勃郁纵横的才情,读其作往往让人有畅神之处。前不久,结合正在上海中华艺术宫举办的“铁骨丹心——钱瘦铁作品展”,中华艺术宫邀请艺术界人士石建邦与顾村言就如何理解钱瘦铁先生的艺术与中国文人画精神进行了讲座。

钱瘦铁(1897-1967)是我国近代书画篆刻史上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金石书画大家,但长期以来,他的艺术并没有获得应有的评价,中华艺术宫推出的这一展览也是对海上艺术大家重新呈现的系列展之一。

钱瘦铁先生像(局部)

中华艺术宫钱瘦铁艺术讲座现场

石建邦:很高兴有这样一次难得的机会,在上海中华艺术宫这样一个艺术殿堂,和大家一起聊聊海上艺术大家钱瘦铁先生的艺术成就,我想这也是对钱瘦铁先生的纪念之一。

我和顾村言先生相识十多年了,而且都喜爱钱瘦铁先生。我对钱瘦铁先生一直很有感情,虽然没有缘分见过这位老先生,但二十几年前我在佳士得拍卖行工作的时候,跟钱先生的儿子钱明直先生一直有交往,并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我从明直先生家里看了不少钱先生的作品,比如书画、书法和篆刻等等都有。印象最深的是钱瘦铁先生很有名一幅画——《北国风光》,是一幅丈二匹大画。据钱明直先生说,当时很多人都画这一毛主席诗词题材,但都画得山花烂漫,像江寒汀的也是丈二匹,花团锦簇,很漂亮很讨喜的样子。钱瘦铁看了不服气,有意较劲,于是画了幅完全水墨的。让人看了有一种刺骨的寒冷。这就叫艺高人胆大。当时我听了明直先生的背景介绍,又看了这幅丈二原作,非常感动,深深为钱老的艺术吸引和打动,觉得这才是最本色的艺术家,是海上不可多得的一位大画家,可惜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艺术成就,也不知道他的画好在哪里,为此觉得十分惋惜。

顾村言:中华艺术宫的钱瘦铁大展是去年对外开放,之前的一个背景是2016年中华艺术宫和《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合作策划了“文心雕龙——上海山水画邀请大展”,展过以后中华艺术宫李磊馆长与我们就想到是不是可以梳理一下近现代有成就的海派画家,因为此前上博对吴湖帆先生梳理呈现了很多,但还有一些遮蔽的画家,梳理得比较少,比如像钱瘦铁先生、谢之光先生、张大壮先生等,这些笔墨高度和深度都比较突出的画家,我们觉得在当下梳理与呈现得都不足,而且由于历史时代的原因,他们相当长时间也没有被重视,我们觉得是比较可惜的。

所以中华艺术宫策展团队在一起就商量,是不是把海派一些被遮蔽的大家,甚至可以说是大师,重新发现、重新打捞。后来我们又得到郑重老师、了庐老师与钱瘦铁家人的支持,因为了庐老师也曾受教于钱瘦铁先生,郑重老师与钱先生则有较多交往,展览由中华艺术宫薛晔女士策划,当时是我们就请郑重、了庐老师一起选择这次展览的作品。

这次讲座的主题是“钱瘦铁先生笔墨和畅神”,这个题目是我们与钱瘦铁先生的孙女钱晟交流后确定的,我个人认为“笔墨”和“畅神”涉及中国文人画的两个核心话题。因为中国画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从秦汉唐,再到宋元明清,有职业画家,但从宋元开始转到士夫画或文人画一脉,从赵孟頫提出“以书入画”,一直到明清,再到近现代。这样一个历程,我们谈中国画,其实大多是在谈文人画,所以笔墨是一个中国文人画的一个核心问题。

但是这一百年来,由于近现代的西化教育——当然不是说西化教育就全不好,但由于在中国美术教育中过分强调西式的素描色彩等,如果学油画并无问题,但对中国画教育而言我个人认为是“误入歧途”,这是很有问题的,我们看到很多表面上是中国画家,但其实是放弃了笔墨,没有学养,书法也不堪入目,却一味在求形象、求技巧,过于注重渲染与技术性,我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至少就中国画而言,这其实是舍本求末,因为笔墨与学养是中国画核心的话题。

还有一个是畅神的问题,为什么提“畅神”两个字,这就归到中国画的追求,为什么要画中国画?为什么要欣赏中国画,中国画到底会给你带来什么,中国画为什么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为什么中国画的语境里总是对过于职业性的画匠有批评,古人讲士夫画、画匠画,这个区分是什么原因?其实中国画根本的问题,我觉得不是一个纯粹的绘画话题,而是一个文化与生命的话题。

中华艺术宫对谈现场

所以这里面就提到“畅神”,应当说千百年来,先从魏晋到唐宋,从顾恺之、王维,到苏东坡、梁楷、倪瓒,一直到上海博物馆展的董其昌,再到“四僧”,一直到吴昌硕、钱瘦铁这些人,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第一流的文人,而不仅是单纯的画家,以画家来视之是小看他们了。而且他们不是缩在小书斋的文人,骨子里是胸怀天下的文人,不过或隐或显罢了,就是中国儒家讲到的“内圣外王”,他们有一种胸怀天下的,但在现实中往往会碰壁,而不得不寄情于笔墨,通过笔墨以畅其神,从这个脉络看到钱瘦铁先生,他就是一个标准的胸怀天下的大文人,一个士人,他不是一个单纯的画家,从历史上看,真正具有这样精神的人,他的笔墨里面会带来畅神。

为什么要畅神?大家都知道中国几千年来,大多的时间是一个以专制为主的一个社会,中国的绝大多数文人还是会为皇权服务,皇权的统治总还是要求人的奴性。从历史来说,从秦治天下一直延续到以后,大多是讲究法家的,但中国的文人代表着中国人内在的心性,只要是人就得追求自在,追求心性,所以他骨子里还是得要追求自由与自在,总得有个调和。

人在世上尤其是动乱时期其实很辛苦的,钱瘦铁先生一生也经历了不少苦难。前一段时间,我们和钱瘦铁先生的公子钱明直先生做了一个对话,谈到钱瘦铁先生,他就说他爸爸这一辈子真的是非常苦,这是事实,但是我觉得钱瘦铁先生在读书与金石书画中是快乐的,正因为他画画是快乐的,他是以画为寄,所以通过笔墨书画是他在抒发自己的性情,只有在书与画中,在学问里,他才能得到一种寄托,一种怡情,一种自在,所以这就是畅神。他画画不是为了卖画,他是为了把自己内在的一种自在的心性抒发出来,所以这样的人,把自在的心性抒发出来,就是畅神。

从倪瓒的“以画为寄,逸笔草草,聊以自娱”,这是文人画的精髓。我就先解这个题,石建邦前一段时间写了一篇看了钱瘦铁大展体会的文章,标题叫《郁勃纵横》,我觉得建邦可以再解一下这个题。

钱瘦铁在刻印

中华艺术宫钱瘦铁艺术展现场

石建邦:说起“郁勃纵横”,很巧,我有一年去日本京都旅游,参观京都银阁寺,看完出门沿山坡下来闲逛,很偶然的发现边上有一个白沙村,它很古朴,有湖有建筑。我走进去一看,原来这是桥本关雪的故居,他生活过的地方。里面有一块石头大概一米不到方圆,这块石头旁边立了块牌子,“郁勃纵横”。不远处,里面有一个桥本关雪的纪念馆,也看到有钱瘦铁先生的照片。钱瘦铁1930年代开始在日本生活,其实对当时艺术圈影响很大的,除了桥本关雪,他包括跟文学家谷崎润一郎等人都有交往。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很有名的文学家,最近他的一本《阴翳礼赞》在我们国内很风行。

我补充一下顾兄讲的文人画,中国人为什么尊重文人画?而不大尊重工匠画或者是普通人的画,这是中国艺术的一大特点。西方的油画是一个专门的职业,职业画家画的,但中国如果他是一位职业画家的话,人家往往看不起。古代的科举制度,文人士大夫一般都是读过书然后当官,他有理想、有抱负,所以形成了他们的审美取向,他们的审美取向是有领导意味的,最有话语权。总之中国画的审美体系和西方完全不同,是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文化在里面起主导作用。

文人士大夫觉得道德文章是立身之本,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们重视书法就是因为书法能够传递文章道德,传递精神价值取向,可以说是文化载体。所以中国艺术中书法的地位比绘画高,要放在前面。文人画画其实是一种人生寄托,因为他在政治上可能没办法实现自己的志向,但他在绘画里面或者写字、书法里面,他会成为自己的主宰,躲进小楼成一统,成为自己的主宰。我自己退守一方,通过笔墨来表达自己的理想,实现自我价值。

回到钱瘦铁先生,他早年就受到非常扎实的传统文化教育。一个偶然的机会,晚清名词人郑大寉(郑文焯)非常赏识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钱先生,予以悉心栽培。他把钱先生介绍给吴昌硕,还有俞语霜等名人,跟他们交往。其实吴昌硕比他大好多,大整整五十岁,还有一个篆刻家叫王冰铁,也比钱瘦铁大很多,但郑文焯不管,把他们三人放在一起,说是“江南三铁”。可见老先生对钱瘦铁的爱护和提携。因为郑文焯的着力推荐,钱瘦铁得以很年轻的时候就与江南主流艺术圈交往,二十岁不到就跻身吴昌硕主持的海上题襟馆这样的金石书画会,扬名立万。

文人画实际上要求画家肚子里要有墨水,要有修养。古代绘画“六法”里面,第一条就要求“气韵生动”,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自己肚子里要有东西,要能随意的表达出来,那就要求画家有书卷气,通过古代诗词、文学等营养来滋养自己。在钱先生的艺术世界里,他其实对汉代的文学历史,还有书法,是有很深研究的,顾兄你可以再讲讲这个。

顾村言:我再接着建邦兄的观点,他讲到了文人画,“四王”是文人画,石涛、八大也是文人画,但区别还是很大的,就像文人一样有小文人有大文人。钱瘦铁先生是大文人,他不是小文人,就像佛教一样,有小乘、大乘,他不是“躲在书斋成一统”的小文人,他是大文人。而大文人的概念,是有胸怀的,我们现在一般说知识分子,但从历史的语境与文人或士大夫是不同的,苏东坡讲士夫,提出“士夫画”的概念,黄宾虹先生也不说文人画,他说“士夫画”。提到士夫画,很多人说已经消亡了,但我个人觉得不会。中国的民族精神,中国的人格精神,一直在,中国只要有真正的中国人在,中国文人精神和中国士大夫的精神一直会在的,且一定会寄寓于笔墨中,所以我从不认同说文人画消亡或者是士夫画会消亡的观点。

士夫画的源头,我个人以为或许可以追溯到先秦,《庄子·田子方》里面提到一句“真画者”,“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一帮人来画画,有些人用笔毕恭毕敬的,他认为不是真画者,但有一个人来解衣磅礴,把衣服脱掉,光着膀子唰唰画几笔,他认为这是真画者也。当然这一段是外篇,不是庄子本人写的,是庄子的弟子辈所记,但我觉得这可以认为是庄子的观点,就是真性情,就是画画要自己做主人,而不是虚伪的,奴性的,也就是说真正的文人画、士夫画要进入自己的本真状态,董其昌讲“一超直入如来地”。道家讲天际真人,有处子之心,就说你这个人是透明的,是真诚的,都是这个道理。

西汉《羽人图》

这是先秦的,只是文字记载,但考察中国文人画的实物,至少可以追溯到汉代。我这几年走访了一些古壁画遗址,包括到陕西、山西看一些古墓壁画,看了很多原作与高仿复制品。比如西安理工大学汉墓出土的西汉《羽人图》,那个线条就是与汉简书是相通的,古章草意的笔法,可以让人感受到一种心灵的自在与飞跃,我觉得或许这也可以认为是早期的文人画,当然一般的观点有认为文人画是从王维时代起,也有认为魏晋时代起,我个人觉得结合这一个世纪的考古美术,或可以重写。中国的书画里是寄托了当时文人士大夫的理想,我们看“汉三颂”中的《石门颂》《西峡颂》《郙阁颂》,《西峡颂》且有汉画像,我觉得从这些书画里面可以进入中国文人画的源头,《郙阁颂》朴茂真拙的风格可以视为颜鲁公风格的源头,《石门颂》笔意的自在飞逸可以看到对后来逸格率意一路的影响。中国文人画并不单纯是绘画的问题,内在则是求得性情的本真之美,拒绝奴性,做自己的主人,就像庄子讲的逍遥游,“我是这个天地的主宰”,当然,生活中未必如此,但至少笔墨里得是这样。

所以对于中国文化,很多人认为是专制的,我一点也不认同,中国文化最核心的应该是老庄这一块的,当然儒家也是通的,儒家是因为经过汉代改造以后,伪儒多,为政治服务。真正的儒家与老庄是通的,这就是孔子讲的“吾与点也”,夫子一日让身边弟子各言所志,唯曾点的“浴乎沂,凤乎舞雩,咏而归”深契夫子之心,对于想在庙堂之上为庙堂服务,孔子并不欣赏,他只说“吾与点也”,赞成曾点的说法。所以中国文人画的核心,也是这样的,是在追求一种心灵的大自在。

元代倪瓒画作局部

我们回到这个有点隶书,前面有点金文的,我觉得钱瘦铁先生的追求,他这个画里面,是他对石涛的取法最多,当然他是拜吴昌硕先生为师的,包括之前那个郑大寉教他诗词,包括俞语霜,这都是他的老师,他因此打下深厚的传统文史基础。他虽然没上过现在说的专科、本科、硕士、博士,他就是学徒,但他的文史功底非常之深,而且他是全方面的追求。一方面我们看到他对散石盘、甲骨、石鼓文等中国古文字花了不少力气钻研,对历史典籍也是如此,一直在读。所以他笔墨的功底极厚而深,他的笔墨一方面是借鉴,对“四僧”取法是最多的,就是八大山人、石涛、髡残(石溪)、弘仁,尤其是前面三位取法是最多的。他骨子里应当是对清雅秀逸有很深的感应与喜欢,包括他内在是对江南文化,比如说倪瓒这种萧逸、散淡风格的有会于心,因为我们看郑大寉的诗词,他其实推崇姜白石,所以他内在是很清雅清淡的。但当到了清代,再到晚清,经过吴昌硕,时风影响,注重秦汉,注重内在的精神性,这样有一个结合。郑大寉要求必须在汉代里面花力气,所以他一方面是从笔墨上追摹秦汉,更重要的他是在读书,包括史记汉书等史书。读了庐先生和钱明直先生主编的钱瘦铁年谱,可以看到,不少当时他在日本狱中致他夫人的信,经常提到要多看书。他虽然被关在狱中,但他觉得是一种因祸得福,为什么呢?因为没那么多应酬了,而且当时日本的友人,对他非常好,跟他通了很多关系,给他在狱中提供很好的地方,一个单独的房间,而且推窗可以看到松树,可以看到鸟雀,他觉得这很好啊,家信中说是“一个洞天福地”,虽在狱中,却可以更加静下心来写字画画读书刻印,刻了很多印章,其中一方是“石癖”。

钱瘦铁篆刻《壮志不随华发改》

钱瘦铁篆刻《无限风光在险峰》

石建邦:其中一幅梅花下方就有这方章,是在狱中刻的。

顾村言:对,所以他对取法于秦汉他不是口头上的,是很扎扎实实的,因为钱瘦铁先生是一个很质朴很真诚的人,你看他的笔墨就知道,一个人很虚伪很浮夸,他的笔墨是可以看出来的。所以为什么说中国人讲“见画如见人”,“书如其人,画如其人,文如其人”,这个真的是千古不易之言。一个人如果浮夸浮躁,从他的笔墨是看得出来的。钱瘦铁先生取法乎高古,立足于秦汉,这个核心原因在哪里?

刚才在讲座前我与建邦兄在谈为什么晚清到民国时期的那些人想立足于从笔墨里借鉴先秦与秦汉,分析一下有一个背景:就是中国历史上,从唐宋八大家提倡复古,从韩愈柳宗元推行古文运动,提倡学习刚健质朴,、言之有物的秦汉古文,到清代乾嘉之学经过整理秦汉,到了吴昌硕以金石入画,就是想在笔墨里多取法先秦及秦汉,为什么要这样?其实立足于秦汉仅仅是口号和表面似的,内在的深处则在于精神性的取法。我觉得从中国历史上来分析,钱瘦铁先生就是如此,我也是从小很喜欢《史记》《汉书》,苏东坡曾经提出一个读《史记》可以了解“龙门家法”,司马迁为文的一个文法要龙门家法,为什么提出司马迁,这里面就牵扯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心境,就是不平则鸣,他们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他们是一种有胸怀的人,中国知识分子是一种有胸怀的人。他们立足于秦汉是觉得明清以后中国人的心性深处已经弱化了,从秦汉,我们读《项羽本记》,读刘邦、项羽,你就可以感受到中国人在秦汉时期的这种生猛与刚健之气,所以汉代有“犯大汉者虽远必诛”之说。

中国人这种开放宽阔的胸怀与刚健之气,从历史上而言是不可能闭关锁国的,中国文化的深处一直推崇一种生机与昂扬之态,就是《易经》讲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历史上经过不断的被外族侵略,奴化,甚至可以说是亡国、亡天下——我们不认为元代是汉人的天下,那是被蒙古族亡国了,满清统治也是如此,而且对汉族知识分子还是奴化了,像电视剧里面清宫剧,一口一个“奴才”,这个都是奴化。但总有些知识分子有一种先天的敏感意识,再经过晚晴时期东西方剧烈碰撞后,经过被外族不断蹂躏后,这些人觉得中国人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必须要强其骨力,所以从吴昌硕先生开始,就有一种强烈的“强其骨力”的精神,所以笔墨上推崇一种雄壮的力量性,他们取法先秦并立足于秦汉的核心,不是说表面的,而是追求一种精神的核心的东西。

包括钱瘦铁先生就是受这种思潮的影响,这些人大多还是“以画为寄”的,他们如果要卖画也卖的很好,可以说会卖得很好,他当然也会卖画,也有一些应酬,他在内心还是要——至少他的情绪或者主观,可能刚开始不是主观意识,可能慢慢的有这种主观意识,他是要建立这种刚猛自强的民族精神,这个也是非常重要的。包括鲁迅,大家都熟悉鲁迅,他除了写文章,对整理汉代的碑帖这方面也是专家,他花了很大的力气做这个,而且非常喜欢汉代的画像石,去年上海鲁迅纪念馆策划了一个汉画像石展览,所以从书画家到文学家到学者,这里面其实是一个系统的,无论是画家、文学家、政治家和当时的活动家,他都在往这个方面转,所以钱瘦铁先生他也在往这个方面转,而且他真是身体力行的,我觉得钱瘦铁先生就有一种中国秦汉人的元气,我们看他一个最著名的事例: 当时他旅居日本,桥本关雪等邀请到日本去作画,住在京都。当时郭沫若也在日本,但郭沫若因为名声太响了,是被日本间谍监控的,当时卢沟桥事变发生以后,日本军警立刻就对郭沫若限制起来了,但最后钱瘦铁先生利用他在日本的人脉资源,把郭沫若先生安全送到轮船上回国了,很安全,而且钱瘦铁还把很名贵的大衣送给郭沫若,叫他回中国,最后日本军警发现了以后,立刻把他抓起来了。好像在法庭上叫他跪下来,最后他拿了一个铜盒,砸到法警头上去了,最后就形成袭警罪,判了四年刑,这就是刚才说他为什么在日本狱中。

所以他身上,钱瘦铁先生身上我觉得他就有一种豪侠之气,中国人内心这种豪侠之气,在他身上是体现的,一个是营救郭沫若,另外是毫不犹豫地把铜盒扔到日本的法警头上去,他身上真是有一种担当,性情、耿直,我觉得是他的人与画一体的,包括他在日本的活动,后来似乎是国民党给他一个虚的少将军衔吧,但因为这个缘故,“文化大革命”后来对他冲击就很厉害了,包括对他的家人,影响也大。但他们这样的身上,还是有挽救民族、国家这样一个核心的精神在身上,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日本桥本关雪纪念馆

石建邦:钱瘦铁在日本,我前不久看到一个资料,他在东京参加一个聚会的合影,里面参加的不是画家、文学家,就是学者名流,还有像西川宁,是书法家。里面有一个篆刻家叫河井荃庐,他是谁呢。我刚去日本东京看了颜真卿大展,里面有很多碑帖是三井文库收藏提供的,而且都是珍品。有唐拓本、宋拓本,当时三井家族很有钱,日本有名的家族财团。他家有一个人非常喜欢中国文化,叫三井高坚,他就委托河井荃庐蒐罗东西。河井一直来回上海和内地,把中国一些大收藏家的好东西,全是通过他,特别是最好的碑帖全部卖给三井高坚,包括前一阵子上海图书馆那个石鼓文的展览,据说最好的宋拓石鼓文也是通过河井荃庐等人卖给三井家里的。

所以我就感觉,钱先生在日本的时候,他实际上跟日本当地的主流文化圈关系很密切,文化交流也很深,他有一段时间是住在桥本关雪家里的,桥本关雪把他引进推荐到文艺圈里面也有很大的功劳。

我还要补充一下刚才顾兄讲的,就是中国的书画,我们叫书画,把书法放在前面是有很大道理的。为什么书法放在前面,画放在后面?为何讲到中国画,一定要谈到书法,书法对国画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如果一个画家字写不好,那么他的画的就缺口气,就缺乏中国画的味道,或者说你不是原汁原味的中国画。现在这个现象很普遍,很多画家字写不好,更不会也不敢画上题跋,更不要说作首诗。有时候画画好以后,上面写几个字,一看就觉得这个字不行,和画不配。这个现在很普遍,中国现在的美术教育体制,是西方的体系,讲素描啊,讲造型啊,从这方面过来的,弱化了以前诗文书法对绘画的影响。

像钱瘦铁、吴昌硕,吴昌硕画画据说是四五十岁以后才开始画画,比较晚,但是他很早就开始写石鼓文什么的,很早就出名了。钱瘦铁因为他早年是在苏州一个刻碑店汉贞阁当学徒,刻碑很讲究腕力,很要手劲的,所以日后对他的篆刻、写字也是很有影响的,看起来劲很足。可以说,书法篆刻,对钱先生的绘画影响是非常大的,三位一体。

钱先生在秦汉书法文化中是汲取了很多营养的,他的隶书自称一家,而且每幅作品独具面目,风格突出,能够再现秦汉时期宽博雄浑的艺术神髓。秦汉时候的文化风尚,是华夏民族最最强盛的时候。因为春秋战国的时候,中国诸子百家,中国的思想体系什么的都已经形成了,到了秦汉时期达到了鼎盛的阶段。钱先生在日本狱中饱读史书,尤其《史记》《汉书》,他是很重视从中吸收文化营养的。像司马迁的《史记》我也读过几篇,你读了以后觉得中国人真伟大,两千年的文化精神,或者道德规范,这种大丈夫的气概等等,那里面都有。如果有机会你们读读里面像《项羽本纪》等传记,讲项羽怎么起家,开始是很伟大的,力拔山兮气盖世。到后面最后被刘邦打得没办法,英雄末路,霸王别姬等场面写得很悲壮,看了仿佛身临其境。我觉得钱瘦铁先生书画之所以那么郁勃纵横、意气风发,确实是在秦汉文化中得到源头活水的。

顾村言:钱先生的梅花画我也特别喜欢,这是私人收藏的,这次中华艺术宫也有很多钱瘦铁先生的梅花,我们讲钱瘦铁先生的笔墨和畅神,他的笔墨,一个是浓淡相宜,更主要在他的笔法,其实我们可以看到篆书的笔意和隶书的笔意特别强,线条圆转而且率性,自在,你看下面那个钱条的笔力与圆转处,笔墨非常纯粹。

钱瘦铁作品

这幅当然是钱瘦铁先生的精品,钱瘦铁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谓的真正艺术家,是状态性的,所以一定有非常好的作品和相对一般的作品,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艺术家的作品一直保持一个水准,那他可能就是伪艺术家,不是真艺术家。钱瘦铁先生好的作品非常好,也有很多其实我认为很一般的作品,这个很正常,所以他是真正的写意性的艺术家,因为一个人的情绪状态是有好有差的,他情绪状态好的时候,所创作的作品一定是非常好的精品。情绪状态不好的时候,或者有别的干扰,或许纯粹的应酬之作,那笔墨或许就相对一般,甚至比较差,我觉得很正常,这个是一个人他有悲伤、痛苦、高兴、失落,是很正常的。

说到张大千,当然是很伟大的艺术家,他的笔墨功底很好,是一个传承性的非常重要的艺术家,对整理中国画的技巧有着极大的贡献,张大千画作的价格也很高,但如果论及在写意作品体现出生命的深度与厚度,我个人认为不张大千在写意性方面不及钱瘦铁先生,因为他的作品太整齐了,他还是比较注重外在的一面。真正的艺术是对内心的挖掘,是对自己生命状态的挖掘,包括你自己对所处的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宇宙,你到底如何看待,这是非常重要的。

真正的艺术是发掘内心深处的东西,像这幅《无量寿佛》(图见下),刚才建邦兄讲了桥本关雪,桥本关雪为什么极其赏识钱瘦铁先生,多次邀请他到日本去跟日本的名流交往,桥本关雪就看了钱瘦铁先生两件作品,一幅是梅花,还有一个是《无量寿佛》或罗汉图那样的作品,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应当说,桥本关雪是日本当时对中国画的鉴赏力是非常之高的人,这样的人可能现在就很少了。

钱瘦铁作品《无量寿佛》

当时就上海滩而言,说老实话,比如对吴昌硕,钱瘦铁绝对是晚辈,但可以与之并列号称“江南三铁”,就是因为钱瘦铁的精神气概。看《无量寿佛》这个线条,你就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瘦铁,瘦铁一般的线条,就知道这个人的内在精神非常之强悍,这种精神的维度,我觉得比如张大千那样的人物线条可能还真太不好比,当然张大千学敦煌壁画的线条是非常好的,但就从寄寓的精神维度来讲,与这个是有差距的。

为什么说笔墨是核心的东西,中国画笔墨是核心的?因为中国画是通过以书入画,至少从元代就定型了,从赵孟頫、倪云林、吴门、董其昌,一直到四僧、四王,都是笔墨。当然四王和四僧又有巨大的不同,他们的精神维度是有天壤之别的,因为“四僧”是越看越有生机,而“四王”看多了有点厌倦,后面还是一个精神维度的问题。像王时敏是学董其昌,但并没有真正学到董的清透灵动,王石谷,康熙把他捧为“画圣”,他们还是有以画为服务的思想在里面,但是“四僧”是做画的主人的,我觉得这里面就是一个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维度的强大,而钱瘦铁先生的代表作品是真的体现这样一种精神。而且他的画,我们看题跋、印章,我觉得他很多画还是有创新。

比如梅花,他对笔墨的融合度,我觉得比吴昌硕又推进了一步。真正好的中国文人画,还是要以画为寄。为什么要以画为寄?就是画是寄托他的性情,是寄托他的人格,寄托他的生命状态——钱瘦铁先生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笔墨可以看得到他的生命状态,让人感受得到他的情绪和状态,现在很多的画、字作是看不到这样的状态。

刚才建邦兄讲,由于现在中国美术教育西化的原因,美术学院招考必须要考西式的素描、色彩、速写,其实这是扼杀中国画的一道道门墙,也是比较无奈的。现在很多画家的画里是看不出他的生命状态的,看不出他的情绪状态的。刚才建邦兄讲到日本东京的颜真卿特展,其中最重要的是《祭侄文稿》,《祭侄文稿》为什么这么好?也就是可以看得到颜鲁公的生命状态,感受得到他的情绪状态,字里行间的惨烈与性情,那不是书法,那幅字就是他的状态,他的心迹,他的呼喊。就像王羲之写《丧乱帖》,他从山东琅琊移居到绍兴,他的祖坟最后被盗了,他只好说“痛贯心肝,悲乎悲乎”,几乎感受不到字的存在,然而却可以彻底感受到王羲之的生命状态。

颜真卿写《祭侄文稿》也是这样的,进入他的生命状态,为什么中国人的书画强调以画为寄,以画见人,以书见人,就是能进入他的生命状态和他的心情。但现在我们看好多画是看不出的,听说全国美术年展连续好几年都没有写意画入选,都是制作的画、渲染画和工笔画,这在过去都是匠人画,当然中国画本身是千姿百态的,中国画有文人画,有画匠画,还有民间画,还有灶头画,这都是中国画。但我们现在讲的,我们的语境是中国画,中国画是归到文人画的语境,所以很多画是属于一种职业画、一种匠人画的范畴,跟文人画没什么关系。回到中国绘画史,即使工笔画,在宋徽宗和赵孟頫时代,我们看很细的线条与他们书法的笔性是相通的人,但现在好多工笔画不是。前不久,上海博物馆展的宋徽宗的花鸟图,他的线条跟他的瘦金书是相通的,赵孟頫画的很多的工笔画也是相通的。像李公麟的《五马图》,这次在日本东京,一百年来第一次出面,那种线条,与当时的文人、士大夫的书法也是相通的。

回到钱瘦铁先生,笔墨的成就是非常重要的,而钱瘦铁先生可惜的地方在于由于历史时代的原因,70岁左右就去世了,而且他那个时候五六十年代到画院为政治服务,被打成“右派”,画了很多服务性的画,画了很多什么参军啊,建设新时代的,这个也没办法,还有用他的笔墨画外滩的高楼。但这里面有的画也蛮好玩的,像有的人物画,很质朴,有汉代人物画的感觉在里面,因为他是秦汉里面吸收的养分太多了,他的线条比较拙,所谓的拙并不是真的拙,拙是跟真相通的,就他有真趣。

他的很多画,由于历史时代的原因,他没有在艺术本体的路上钻下去,后来据说买纸都没有钱,因为家里中子女众多,最后打成右派,画院给他发的薪水很少很少,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很多画,宣纸都没有了,他只好用乱七八糟的纸。

想象这样一个造诣极深的大画家,为时代所误,我们觉得还是让人心酸的,但他还是在孜孜以求。像钱明直先生回忆他父亲的时候,说他还是喜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当时他由于历史时代的原因,家里面对他也不是太理解。钱瘦铁先生当然也有不少应酬之作,我们看一些画里面,他也比较率性,有的画比较率性。有的画,其实他的构图还有推敲,但是这也是钱瘦铁先生一个长处,一方面是他的缺点,就是这些画从艺术价值来讲比较一般,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率真的人,他的弱点。他不是一个处处要把自己打扮成衣冠楚楚的走到人跟前,他也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简简单单的人,是个真性情的人。

说到他的山水画,钱瘦铁先生受影响最大的是石涛,然后是髡残,这两个人对他的影响最大。石涛对汉隶花过力气,画山水是“搜尽奇峰打草稿”,钱瘦铁先生也想做,但是由于时代、社会的原因,他没有像石涛当时走很多地方,壮游天下,所以他的山水画里面,很多地方线条、构成,从石涛那边的笔墨取法比较多,但他的丰富性、复杂性跟石涛比,还是有差距的,因为他在日本又关了几年,后来由于各种历史时代的原因,他没办法像石涛那样搜尽奇峰打草稿,所以他的山水画从对自然生机的反映来说不及石涛,这是蛮可惜的。

包括建邦兄写的文章写说,如果再给钱瘦铁先生十年时间,让他能真正的从艺术上沉进去,那会非常不一样的。其实中国画家还是越老越厉害,就是“人书俱老”,无论像齐白石、黄宾虹,真正的最成熟的作品还是80岁以后。像齐白石,在钱瘦铁这个年纪的作品,作品的面貌远并没到他这个程度,钱瘦铁先生可以说是一位被时代所误的画家,我觉得从笔墨上来说,包括他的书法、篆刻,已经有了这样的厚重感,如果再给他十年,那会完全不一样的。

钱瘦铁花鸟作品(局部)

石建邦:我稍微再谈几点。中国画讲究“诗、书、画、印”,一幅好画,这四个元素都应该有,这很考验画家的综合修养,钱先生的作品可谓四美兼具,这就非常难得。这幅梅花作品上有个题字,“东风时雨、大地皆春”,梅花是春天最早开的,傲霜斗雪,凌寒独立,历来为人们称颂赞美。所以这八个字草书,不但书法好,而且寓意好。

中国画上写字,起到一个画龙点睛的作用,它能点醒观者这幅画的旨意,代表了一个什么思想。我们知道文字这个东西它能传达思想,直接告诉你作者的意图。画,可能各人各看,有时候没有文字的话,没办法确切地传达是在画什么。特别现在发展到现在的抽象画,你就很难知道他在画什么,代表什么意思。文字不一样,有很强的指向性,可以传达很明确的思想,所以中国画中文字题跋是非常重要,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它的文学性、书法性全包含在里头。

沿着刚才顾兄讲的意思,我也讲几个想法。顾兄刚才讲到。张大千和钱瘦铁他们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张大千他是一个技法很全面很多产的画家,不能不承认他的技法水平很高超。但如果用一个术语讲,这一点上他是有“广度”,山水人物花鸟都能画,十八般武艺样样会。而且他特别擅长临摹仿作,拿一张古代的谁的画, 比如石涛,他可以做得比石涛还石涛。还有包括八大什么的,他都能做,这个水平很高。这个就是我们讲有广度,技法全面,面貌繁多。但他缺乏“深度”,或者深度方面他还不够。所以看他的画往往感觉很唯美,似乎很完美,也很讨人喜欢,特别是工笔画,富丽堂皇,看上去很漂亮,很容易让一般人喜欢。

但像钱瘦铁先生这样的画家,是以精气神入画,用金石、书法入画,他的学问、修养,他的境界、抱负都能在纵横恣肆的笔下体现,这就需要有非常深度的。这种画就比较有个性,比较自由,不是说我画这个画是为了讨好你,为了取悦观众才画的。我是要画出我心里认为美的东西,需要随机应变,法由心生,这是跟张大千不一样的地方。张大千我认为他有广度,虽然很完美,但在笔墨的探求上,在深度上浅了一点。

还有一点,中国世俗社会对书画的认知其实非常浅薄,大家讲“名人字画”,书画家的名气放在前头,东西好坏不重要,放在其次。搞收藏的人也是,都讲究“大名头”、“小名头”。大名头大价钱,小名头小价钱。这说明大家没有真正的鉴赏力,都是听说这个人很有名,那我买他。有人买了一张画,自己觉得很好,但是朋友、同事,周围的人都说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头,他就觉得很委屈,觉得白买了。很多收藏家,或者说附庸风雅之辈,经常有这个心理。反过来,如果说你买了张画,旁边一个人说,啊呀,这个人名气很大,我听说过,你就觉得很开心,觉得自己很识货,很有面子,自己花得前很值。“名人效应”,“论资排辈”,这其实是非常幼稚的行为。古人讲“世人解听不解赏”,“贵耳贱目、荣古陋今”等等,就是讽刺这种弊病。

所以很多人买画都是听忽悠,听宣传,而不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认识和欣赏,这其实牵涉到长期以来国民的审美缺失问题。我说这些是想在这里强调,像钱瘦铁这样的大画家,如果我们再不重视,再不宣传,就被大多数人遗忘了,这是很不应该的。

已故著名画家朱屺瞻,活了一百多岁,我记得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上海市政府曾大力宣传过他,作为文化人瑞艺术寿星来宣传,他确实也画得很好。但其实朱老生前就很佩服钱瘦铁,他们俩五十年代一起到西安、西北那一带去写生,一路上朱老对钱先生崇拜得不得了。他们到西安,长安画派的赵望云、石鲁、方济众,也对钱先生敬礼有加,认为他了不起。

顾村言:石鲁曾想拜钱瘦铁先生为师。

石建邦:对,他们都对钱瘦铁相当尊重,觉得他手下的笔墨好,自由多彩,要向他学习,要拜他为师。朱屺瞻也是,他说我要跟钱老学习,也要拜他为师。他确实跟钱老学了不少东西,最主要的是解放了笔墨,摆脱了中国画原有的许多条条框框。钱老和朱屺瞻有一个特点,朱屺瞻早年学过西洋画,写生能力变形能力比较强,他晚年讲画中国画就是要随性、随意,叫“瞎塌塌”(乱涂涂)。钱老在日本呆过,也明显受到各种美术思潮的影响,笔下不受拘束,对景写生抒情的能力同样非常拿手,笔下往往信手拈来,活色生香。这些都是这些大画家们佩服钱老的原因。刚才顾兄讲钱先生有许多画好像不拘小节,有很多的缺点,其实我觉得缺点往往也是优点,只要大处着眼,整体把握住了,细节上有点瑕疵反而挺好,反而觉得潇洒风神,活泼可爱。你不能十全十美,十全十美的画,往往就没劲,太刻意太装饰。

顾村言:实际上关良先生也说过一句话,一幅画不要画得完美,要留有缺憾,画得完美就完了。就像山泉一样,山泉肯定有点泥沙的,蒸馏水是没有泥沙的,二者之间,当然山泉是真实的。

石建邦:不能追求完美,很多人有一个误解,以为画画就像装饰画一样,一定要完美,每一笔到位,每一个细节什么的都要像花布头,图案化,程式化,这个实际上是不对的,是违反写意画的水墨精神的。还有,钱先生的作品也让我们慢慢理解,艺术的精神追求,其实是一种个体的自由和平等,而不是因循守旧,泥古不化。这个从过去我们中国人不太讲究,经常论资排辈或者师徒关系,像吴昌硕派、齐白石派、吴湖帆派,或者大风堂门下等等,讲究门户之见。现代艺术的精神告诉我们,画画不能这样,这样往往越画越差,越画越不行,没有自己的个性发挥,你的作品也就没有存在价值,更谈不上超越。在西方以前也有这种师徒关系或者是工作室制度,但是现在大家都反对这个。现在西方的画家,如果你说他的画很像你老师,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不尊重,说明他没本事,没有自己的东西。

我觉得在钱瘦铁画里也有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存在,他间接地通过在日本受西方绘画的影响是很大的。像他的一些写生形式的作品,我蛮喜欢他的像上海外滩,无锡太湖华东疗养院等,既是风景画,又是写生的。他很自由的处理画面,里面内容非常丰富,要细节有细节,要山水有山水,又空灵活泼,不觉得呆板窒息。你觉得还有传统的味道在里面,他能轻松地把古今很自由的结合在一起,让人感觉这样的中国画也很有魅力。

我还见过一张钱先生画过的西湖,不大的,二三平尺吧,但是画面密密麻麻,整个西湖的鸟瞰地画了一遍,里面细节很多,要笔墨有笔墨,又觉得很现代,里面汽车、电线杆都有,但它又是传统水墨画。钱瘦铁就有这样的本事,跟传统跟别人都不一样,拉开距离。我在钱明直先生家里还见过一张用颜料画在木板上好像油画一样的东西,很随意,但也特别有味道。总之我感觉钱先生画画那种随心所欲、自圆其说的能力特别强,而且往往有神来之笔,使得作品很有感染力。

还有画老鹰,也是钱老的一个强项,与众不同。他笔下这个老鹰的形式,跟传统很多画家的形式不一样,他画了一个老鹰俯冲下来的姿势,很有动感,真正体现了“鹰击长空”的动势,凌厉生猛,鹰的细节,眼睛、羽毛、爪子等都画得很传神。古代有很多鹰的题材,像宋徽宗的、明代吕纪、林良等人,以致近现代齐白石、潘天寿、徐悲鸿、李苦禅等人,都画过鹰,但绝大多数都是静态的,动态的鹰我没看到过,钱先生擅立新意,让人耳目一新。

顾村言:齐白石画鹰往往是站在松树上的,李苦禅的是站在石上树上多。

钱瘦铁,《鹰击长空》

石建邦:对,一般都是画鹰站在松树上,取“英雄独立”的寓意。他就画一个俯冲直扑的,鹰击长空的味道就出来了,这个是其他画家都没有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讲到,钱先生他特立独行,喜欢搞与众不同的题材,我要画得跟人家不一样,这是钱先生艺术思想中很强烈的一个特点,自我挑战和迎战。这也是比较新的一个艺术追求,跟他在日本的交往见闻也有关系。晚清开始,中国和日本之间的相互交往是非常活跃频繁的,一直到抗战爆发之前。吴昌硕在日本走红,就是因为王一亭的大力推动关系,王一亭算吴昌硕学生,王一亭当时是大资本家,和日本人做贸易往来,他好像日清公司的中国代理,所以在日本很有关系,被人称为中日文化交流的民间大使。爱因斯坦来中国,他还请过爱因斯坦到他家里做客。其他像1920年在上海发起成立的“中日美术协会”,1923年在杭州发起成立的“西湖有美书画社”等社团组织,都是王一亭出面顾问成立的。通过王一亭等人的活动运作,吴昌硕的很多作品在日本很流行,还有很多日本艺术家来上海和吴昌硕学习,包括吴昌硕还学过日本画家富冈铁斋的一些画风,大家相互之间受影响。钱瘦铁当时也加入了这个圈子,比如海上题襟馆,题襟馆是王一亭、吴昌硕他们一起搞的。中日之间活跃的文化艺术交流,对钱先生的绘画创作也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可能有点扯远了,但这个背景我们应该要有所了解。

顾村言:确实是这样,你看《鹰击长空》,这样的老鹰俯冲下来,好像在画中从来没有过,刚才建邦兄讲到他个人应该是不一样,一方面可能有意识是不一样,另外我觉得追根溯源不一样的核心是他的人格不一样,他的胸怀与普通画家胸怀不一样。

这个就讲到,他画画的目的是什么,再回到刚才这个标题的第二个题目,畅神。他画画是为了让自己,一方面他的胸怀在现实生活中没办法得到实现的,他的抱负很大,中国的文人基本上是,要给他一个很大的天地,像苏东坡在杭州做官,有很多想法,还留下一个苏堤,颜真卿,鲁公,王羲之是右将军嘛。所以中国真正的书法家画家,他们本质上来说他既不是书法家也不是画家,本质上他们是有胸怀的文人。

时代的原因,现在各种协会很多,主席也很多,其实是没办法与古人相提并论的,虽然他们有他们存在的意义。说到钱瘦铁先生这样的笔墨,我们谈他的畅神,他的畅神一方面是文人的原因,他有胸怀,但往往是不得志,往往是郁闷,从屈原到司马迁都是,司马迁之所以写《史记》,屈原写《离骚》,都是抒其怀抱。中国历史上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伟大的艺术作品,我觉得都是一种不得志以后,把全部的精力寄托在一些看似的小事上,反而放大了他的人格,这种放大,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在小事上,再放大,这就是畅神。所以司马迁写《史记》,我觉得是畅神,跟班固写《汉书》还不一样,因为司马迁写《史记》,后来很多历史学家认为他完全是个人主义,但个人主义是真正的艺术精神,是真正的大人格精神。所以钱瘦铁的画画,我觉得也可以这样理解,因为他真是熟读史书,《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他在日本的狱中都要他夫人、小舅子读史书,在日本的家信里面,我读到过好多次,他这样一个学养与寄意,就自然在他的笔墨中呈现出来了,这就是我觉得他的畅神之所系。

我们可以对比来看,像石涛也是这样的,石涛、八大山人的作品,为什么看着与“四王”不一样?就是精神深度不一样,因为他的人格精神投射进去了,这就叫畅神。像石涛和八大,他们是国破家亡,他们都是皇室后裔,他们跟普通人不一样,他本身是可以继承一个河山的人,最后国破家亡,成为一个遗民,最后出家为僧,所以他这样的胸怀是不一样的。

关键是这样的人,通过这样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精神与人格放大了,他不是仅仅伤感于故国离去,而是把这种精神放大到一个人处在这个世界上要思考什么,人之所以为人是干什么,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有很多这样的思考。这个就归到中国画的正脉了,因为中国画的本质,我们刚才说中国文人画从宋元明清以后,中国画的本质不是绘画性的,它是诗性的,是哲学性的,他不是一个单纯造型绘画的东西,是一个文化、学养和涵养,和你的人格修炼的一个过程。就是画中国画是不断的修炼自己的行为,修炼自己的内心,通过你的取法,为什么中国人好古而要取法古人?其实真正的师古是师其精神,而非师其形貌,不是像四王那样师其形式,而是师法其神,像石涛、八大、钱瘦铁先生这样,他是师法古人的精神。

我们经常讲传统,很多人认为传统是糟粕,传统是死的,我从来不这样认为,真正的传统是活生生的,为什么?因为好的作品没有古今之分,我们看八大,看宋徽宗,看李公麟《五马图》,都可以感到这种生命的活跃,他是活生生的,他是当时人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心境的折射,所以他是活生生的。像董其昌讲的“宇宙在乎手”,人在世界上看到的,一切是无非生机,一切无非是活泼的,所以他把这种精神投射进去。

所以中国画是投射精神的,他是投射人的主观思考的东西,所以他讲究哲学,讲究诗性,这个与西方是不一样的,西方油画从一开始是为神学、宗教服务的,当然它后来也有写意的东西,是从印象派开始真正进入写意的状态,而印象派是受东方艺术日本浮世绘的影响,这是美术史公认的。而浮世绘的源头是中国艺术。

我们再回到“畅神”这个语境,像这幅画上的这个线条,我们写字画画时,就这种线条一笔下来,像弯曲那一笔,恣意自在,感觉到这笔下来自己画画是很舒服的,是很快乐的,我写字画画时有一种体会,就这一笔下来后很开心的。为什么叫写意画?就是写其意绪,而且有这种状态,这种画是不可复制的,真正的写意画是不可复制的,因为你的情绪状态,你的生命状态是不可复制的,所以这个叫畅神。

但真正的写意其实不多了,反而伪写意横行。大家都知道有一个以前画连环画的画家流水线作画,后来还打官司,那样的画与写意精神、畅神是完全两个概念,那是虚伪的写意。

钱瘦铁作品

回到钱瘦铁先生,其实他对价格、对市场很迟钝,钱瘦铁画了很多画,基本上是存在两个箱子里,很多是草稿,基本上卖得很少,可能他这样的画市场上也不会受欢迎,其实就这样的画现在还拿出来——当然钱瘦铁先生是海上大家,价格也高了,如果真正画家现在这样画的话,也未必很受市场欢迎,因为他是为主观为自己的,不是为金钱,也不是为权力,也不是为主题性创作服务的。

当然钱瘦铁先生当时是画院的画师,职业属性拿画院的工资,也得有一些主题性创作,所以我们看到他画了一些外滩建筑、参军拥军之类的奉命之作,但他也能自圆其说。但那种画,不是他畅神之作,我认为好的畅神之作还是他的写意作品,钱瘦铁先生画《三峡》,包括我们谈到畅神,可以对比跟钱瘦铁先生同时期的画家,比如傅抱石先生,唐云先生,傅抱石先生和唐云先生也是受石涛启发和影响最大的,但是他们是不一样的,还有张大千,张大千也是受石涛影响比较大的,这几个人不一样。

唐云、傅抱石、钱瘦铁、张大千都是受石涛影响很大的,但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张大千临石涛是很多很像的,但这个像我个人认为是表面的像,骨子里细看的话他的线条、厚度跟石涛差距是很大,看纽约大都会那幅他临石涛的画作,细看真迹与差距是明显的,而且他模仿石涛主要目的是盈利,是为了骗一些土豪,一些收藏家。

另外是傅抱石,傅抱石是大艺术家,艺术成就极高,他的价格相对来说也体现了他的艺术成就,傅抱石现在最大的成就他是通过对石涛等的取法,在巴蜀山水间创造了“抱石皴”,非常了不起。然后另外是仿古人物,陶渊明、九歌、屈原系列,从顾恺之人物里面取法,而且当时是受郭沫若影响,他这方面成就比较大。但是从山水画而言,从对石涛的取法来说,他跟钱瘦铁先生是不一样的,他的山水画秀逸与豪放之气都有,但细读仍缺少一种浑厚的质感。

还有唐云先生,唐云先生的山水对石涛的取法也多,但他的格局我觉得不及钱瘦铁先生,他的技法非常丰富。唐云先生有名士气,喜欢喝点小酒,吃螃蟹啊,标准的江南文人。钱瘦铁先生格局更大一点,唐云先生一直也很佩服钱瘦铁,钱瘦铁先生很多展览、活动、事情都是唐云在张罗,包括朱屺瞻先生可能比钱先生还大一点,确实是非常服钱瘦铁先生。包括石鲁,到了西安写生,石鲁要拜钱瘦铁先生为师,包括朱屺瞻,这些人的审美眼光都是超一流的大家,为什么他们认定钱瘦铁先生?就是看到钱瘦铁先生不光是画,他身上有一种豪侠之气,一股真正的文人气,感动了这些人。

再回到畅神的角度,钱瘦铁先生尤其是《三峡》图,他的写意画,那种线条非常之棒,包括线条和笔墨的晕染,我自己曾经想买一张钱瘦铁先生的《三峡》图,那幅画上没有钱瘦铁先生的本款,只有唐云先生的跋,当时我想买,不过由于出差在外电话委托,且价格过高没能买下,很是遗憾。但这是我第一次想在拍卖场买画,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是不会这样的。

其实我们今天的对谈并不是讲座,我觉得是跟大家交流,讲讲我们为什么喜欢钱瘦铁,我们平常交流很多,也是很平等地来说这些话。在座很多都是高人、大家,我们只是讲一下粗浅的一些心得。就石涛的影响来说,钱瘦铁先生或算是形神兼备,唯一的遗憾,就“搜尽奇峰打草稿”这样的角度而言他与石涛有差距,他没有走那么多地方,这是由于历史时代的原因,如果他壮游天下,再加上学养造诣,那他的笔墨会到达一个非常高的主度,所以谈起钱瘦铁先生我们总觉得遗憾。像谈起黄宾虹先生,不说人生,只说艺术,其实是不遗憾的,他高寿,晚年由于白内障,无意把他的笔墨提高到一个高度,“白宾虹、黑宾虹”作品也出来了。

钱瘦铁先生如果活到九十多岁,到达的高度与影响可能远非现在可比,他经历了很多世事变化,为时代所误,本身他是以画为寄。谈到以画为寄,黄宾虹先生也是以画为寄,他也曾在当时的上海编报纸,他本身也是一个新闻人。

我觉得真正的中国画所寄寓的心性自在与刚健清新,在当下仍然是非常稀缺的。当下的中国画,包括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其实有很多的问题,因为中国画,中国书画真的是中国人精神的一个活泼的载体。而且艺术史从来不是以当时的人来书写的,艺术史从来是后来人书写的,所以现在我认为到了重新看待钱瘦铁的时候了。

钱瘦铁《顺风顺水送轻舟》

包括后来,以后我觉得会对谢之光先生、张大壮先生、来楚生先生这样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建议上海的美术机构都应该再重新梳理,重新发掘,梳理这样大家会让我们知道中国画的本来,它的意义在什么地方,中国画的核心到底是什么。

石建邦:最后由于今天的时间关系,我们对钱瘦铁先生在篆刻艺术方面的成就说得比较少了些,重点讲了他在绘画书法上的成就和贡献。其实他最早是以篆刻出名的,“江南三铁”也是讲的他在篆刻方面的成绩。在海上著名篆刻家中,钱先生当然也是首屈一指的,去年推出的“海上篆刻十六家”中也有他的专辑问世,他在篆刻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李可染先生画作上经常盖有两方图章,“可贵者胆”,“所要者魂”,也是可染先生的艺术座右铭,后来我发现也是钱先生帮他刻的。所以我们今天看钱先生的艺术成就,应该从书法和绘画、篆刻三方面联系起来一起讲,各有千秋,都达到了很高的成就。

钱先生一生刻了很多图章,到了晚年,我听钱明直先生回忆,家里实在穷得连好点的石头都买不起,买的都是很差的石头,质地很硬。老先生年纪也大了,体弱多病,刻图章很累。钱明直先生先帮他把底挖好,精细的部分再由他慢慢修改。那时候印泥都买不起,找油印机的红色印油作印泥,印在纸上。一代篆刻大师,晚年窘迫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心酸。

钱先生实在走得太早了点,1967年年底他逝世的时候只有七十岁,那是中国最暗淡困难的时期,要是再有个十年八年寿命,他在艺术上无疑还会有更大的成就和突破。

我们今天这个讲座,意在重新缅怀钱瘦铁先生的艺术道路,唤起人们的历史记忆。这两年了庐、郑重老先生与顾兄等人的倡议呼吁,并得到中华艺术宫李磊等的鼎力支持,策划了这么一次很有分量的专题展览,颇为轰动。一个好的画家,并不是看他生前如何风光,他要经得起历史、时代的考验。经过半个世纪以上,我们现在看他的作品,还是觉得钱先生的作品很鲜活,很有生命力,看了他的画还是觉得他是非常了不起的画家。好的作品就是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和时间的考验,有一句话叫常看常新,你经常看,经常还是给你很多启发,每次都有新的发现,一点不厌倦,那是很不容易的。我觉得钱先生的艺术是当得起历史的考验,时间的考验的,也当得起“常看常新”这四个字的。

(本文录音整理 李艺 杨洁)

    责任编辑:肖永军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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