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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日军侵占深圳,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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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那是一个遥远的、笔者还没有出生的年代,而深圳也不是现在的深圳,它是一个隶属宝安县的古老墟镇。
特别地好奇,于是就有了2017年1月10日约访梁柏合、陈敏学、卓辉几位老先生,地点在当年深圳墟镇中心,如今解放路和南庆街口交叉的新安酒家(酒家其实已更换新名为鸿安酒家,不过他们习惯称呼那个从1960年开始使用的老名)。
此时,1927年在深圳墟鸭仔街出生的梁柏合90岁;1929年在深圳墟东新街出生的陈敏学88岁;1937年在宝安龙华弓村出生的卓辉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80岁了。几位深圳土生土长的长者习惯了广东式的饮茶,边饮边聊……
1949年是民国三十八年,按农历(中国黄历)算为己丑年,那年有点像翻开老黄历的吉数八字时辰宜忌,费琢磨……
不过,长者们并不按照框定的年份诉说,他们记忆的细节在旧日的时光里跳来跳去,总落在他们自己最深刻的枝丫上。
既然无法把他们的记忆固定在一个时间的笼子里,就由了这些细节微妙且无所顾忌地穿过己丑年,看似毫无关联的它们缓慢地铺展着前因 后果……
深圳墟积攒的岁月由年龄最长的梁柏合开始,也几乎由他包场。
梁柏合比画着木头竹子叠成的防劫五重门;陈敏学惟妙惟肖模仿着客家婆娘那长长的一声“兑——尿”;卓辉却是从一双胶底的冯强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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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同记住了1938年10月日军侵占深圳的日子。日军司令部强占南庆街的鸿安酒家,西和街驻扎了日本宪兵队,北门街的“慰安所”有 一群踏木屐罩和服的军妓,而雍睦堂(当年深圳小学)便成了日本军营,这些地点压抑了许多家破人亡和流离失所的哀痛。
梁柏合10多岁时亲眼看到日本军曹从北门街(今新园宾馆附近) 慰安所出来,手中执着一把长剑,四肢摇摆一路吼和唱。蔡屋围有个80多岁的老伯从西和街(今解放路西段)走出来,恰好碰上了军曹。老伯年纪大了,懵懵懂懂忘了要向日本人鞠躬,更忘了说日语“阿里阿多” (你好),军曹抡起巴掌大吼“八嘎亚鲁”(混蛋),左一耳光右一耳光,老伯在耳光的狂风中趔趔趄趄,军曹猛得连自己都招架不住,累得停下手。这间隙,老伯哆嗦着移动了小小的一步,也许只有三五寸的一 步,军曹立马一脚扫去,老人倒下了,呻吟着要爬起来,军曹抬起又大 又重的日本军靴,又踩又跺,老伯“呀呀”地叫,身子渐渐成了无力翻 动的“干虾米”……
“太惨了,我不敢看……”梁柏合说自己赶紧掉头躲进店铺。
“我好憎日本人”,这句话他说了三遍以上。
梁柏合说深圳墟有几个汉奸,有个叶福,有个刘七,还有个刘林。
汉奸经常到布吉、龙华、观澜、岗头等游击队活动区化装一番搜集情报, 还带日军去扫荡。抗战胜利后,大家恨啊,你一棍棒我一竹杠追打日本人 的“狗”,追到北门街的井头(今新园宾馆附近)活活把一个打死了。
他突然停下了,侧头看着陈敏学:我睇你陈敏学成日跟着日本仔, 我想你个汉奸仔……
陈敏学笃定地笑了,没有答话没有解释,只是看了看笔者,那眼光说:你懂的。
懂,2005年笔者曾经采访陈敏学,知道他跟着日本人的缘由。1940年,日军岗田部队一个加强团大概1,300多人第二次进驻深圳。司令部再 次设在南庆街的鸿安酒家,这回东新街的“新东方”和养生街、深圳小学都驻进了日军。
这些老战士相聚不说“你又年轻了”,只是“握手”。2006年纪念东纵北撤60周年 时,易焕兰(右一),张婉华(右三)怕上95了,练文(右二)也80多了,陈敏学(左 二)年轻,也77了。说事?陈敏学说得了绝症,还哈哈哈,一瘸一拐做出动罢手术的模 样,笑瘸了…… (张黎明 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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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政权维持会,除了残暴统治还强迫进行奴化教育。日军特设带 特务性质的机构“宣抚班”,班长龟山在养生街设立日语学校,到各家 各户强迫孩子入读。这天,日军和维持会长拿着枪来到陈敏学家,会长咧开口笑:有书读!每人每周还发三两米。
阿妈看着他屁股后的枪。
陈敏学从阿妈身后钻出来:真的?三两米?我去!对于饥寒交迫的家,三两米意味着什么?除了陈敏学,深圳墟还有几十个孩子开始学日语,11岁的陈敏学在日语学校学了两年。语言能 力特别强的他成绩最好,龟山很赏识,干脆给起了个日本名字“铃木三郎”,一高兴还带陈敏学到日军营房玩,甚至留食留宿,有时让陈敏学做些翻译工作。原来不让他听汉奸情报的维持会也找他帮忙翻译了。
1943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这天晚上,陈敏学独自待在黑灯瞎火的小破屋,“嗖”地闪进一人,悄声说自己是东纵抗日游击队的。陈敏学差点跳了起来,每每岗田部队抬着伤员回来都骂骂咧咧游击队“八嘎亚鲁”,不是炸桥梁就是毁铁路、烧炮楼……他知道这个游击队,没想到游击队找上门来了,14岁的陈敏学一时愣住了。
那人似乎什么都知道,说陈敏学没干过什么坏事,帮过老百姓,同情被日本仔迫害的人,还解救过游击队员。
“今天找你,想你为我们做点事情。”
“你们家也被日本仔害死了好几个人,想为他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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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0月,日本飞机轰炸深圳墟,炸沉了一片街,陈敏学的家,就是养生街的“志和客栈”,成了横七竖八的一堆砖石。阿妈哭着扒开塌毁的“家”,一切都没了,幸好人还在。只是1岁的弟弟和3岁的妹妹 天天哭着要吃的,又饿又惊不久染上白喉病,哪里有钱治?眼睁睁看着弟妹死了;舅舅在文锦渡海关不太情愿给日本兵鞠躬,日军举起枪托一 轮暴打,回家后大口吐青血(胆汁),肝胆破裂而死;表哥无家可归流浪街头,最后饿死在鱼街;生病的母亲也被日军抓去筑工事,土筐太重把扁担压成弯弓,抬脚慢了,日军大吼“诈死”,鞭棍劈头而下,头脸 肿得像个西瓜,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黑暗中的人,一口答应了,可怎么做事情?那人说:“有情况就写个条子,交给谷行街同生茶叶店门口那卖烟的阿伯,什么也不要问,也不要说,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兄 弟!不然,会招杀身之祸的。”
从此,陈敏学成了东纵情报人员。14岁的他有了秘密,突然觉得自 己长大了,整个人“转晒性”(性格变了),过去当日本人的翻译迫于 无奈,就一个不敢不干的没头苍蝇。如今没任何报酬还有杀头的危险却 很想干,总感到背后有什么撑着,胆子很大。
天长日久,日军起了疑心。
有一天,日军突然审问他,用刀逼他承认是游击队的奸细。承认还是不承认?陈敏学还不到16岁,如何瞒过日本军官?只想到“死”也不能说。
“嗖”的一下,军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凉飕飕!
日军开始数:10、9、8、7、6……他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5、4、3、2,最后的“1”刚落下,脖子上的刀就“呼啦”一滑,完了…… 哦?脑袋没随刀而落,没有死?原来用刀背吓唬自己。
直到抗战胜利,他堂堂正正领着东纵港九大队收缴日军物品。
梁柏合夫妻1951年的婚纱照,婚礼在深圳镇人民政府举行,主婚人镇长刘斌。(梁柏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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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这天,陈敏学眼里闪动着孩子才有的惊讶,比画着那拍了拍自己脑袋便消失在黑夜中的人,这个东纵的人是谁,如何找到自己?70多年还是一个谜……
他们的话题跳到青天白日旗被换成五星红旗的年代。梁柏合不掩饰自己的喜好,那个共产党掌握政权的日子,开始了选举,商人们推选他为工商联商会会长,才20岁。说到这,他突然让在 场的儿子梁乾发回家拿一张当时盖有工商联印章的契约。他儿子有点疑 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拿68年前的一张旧契约?90岁的老人没有解释 :返 去 攞啦……他继续说自己第二年(1950年) 到广州中山纪念堂参加了广东省的人 大会议,当时中共中央中南局书记叶 剑英接见了珠江区的代表,梁柏合为其一。
1951年10月,他结婚了。
他留下的结婚照不是20世纪50年代那种男女并肩衣着简朴的结婚照。这样的打扮太眼熟,与2017年常见的西式婚纱照无异,令人惊讶。
几个月后笔者再次采访,忍不住把惊讶告诉老人。他摇摇头说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婚礼其实很简单,就在西和街的深圳镇人民政府举行,主婚人是刘斌镇长。
20世纪50年代初,工商联常常举 行舞会。梁柏合说这是真的,还说大多跳三步或四步,很简单的交谊舞,可他不会跳。那年头,许多商家最感不便的是深圳墟内街巷狭窄,最宽也就能过大板车。他们提议扩宽道路,镇政府采纳了意见,50年代中期把东面的 东门街西面的西和街和当时深圳最宽的谷行街,合三街巷扩成可通汽车 的解放路……这令梁柏合很自豪。
约访前,笔者做了功课,知道梁柏合1959年偷渡去了香港。
为什么要偷渡?他说“东生源”公私合营后,政府让他们一群工商界人士去办农场。他说,自己不是做农业的,人家种的南瓜脸盆大,自 己种的拳头大,原本说一年,想想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接着说两三年, 想想也可以坚持,可后来说永远,永远就不得了。所以就“督卒”偷渡 到香港过深圳河了。
梁柏合指着这“东生源”买卖契(换契)上 盖的印:宝安县深圳镇工 商业联合会筹备委员会钤 记。(梁柏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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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游泳,如何过深圳河?
那天夜晚,他和太太一起来到船埠头(今和平路尽头的渔民村附近),口袋里装了14元人民币,万一被抓也有点钱用。正好河边有一根 比碗口还粗的竹杠,夫妻俩扶着或许有10米长的竹杠,水不深,时而踩 着河底时而浮靠着竹杠,毫无惊险过了深圳河南岸。你憎恨共产党吗?
商人必定会说得很圆滑,不想他很干脆地摇头,“不”。
为什么?
“我中意(喜欢)和共产党做朋友,我认识的共产党都很正派,都是‘老黄牛’。我有好多共产党朋友,起码有几百个,祁烽、刘斌、梁 耀忠等……就算到了香港,我还搞了新会八庙同乡会,是亲内地的商会 社团,我同左派在一起,每年十一国庆节就开庆祝会。1979年我一听说 中国改革开放就返来了……”
为什么?
“我在深圳鸭仔街出生,有感情,我是第一批来深投资的香港商人,在内地办厂,横岗办了‘东生源’三来一补棉织品加工厂,在东门 湖贝办尼龙床厂,在沙头角也办厂。”
他指指卓辉这位当年的洽谈办干部:我就找对外经济联络洽谈办, 找梁耀忠……
这时候,基本没怎么说话的卓辉,接上话头,笑呵呵说起引进外资 和港资的往事。
这时候,梁柏合的儿子把“东生源”的买卖契约拿来了,契约为广东省政府印发,清楚标明“东生源”地处“上大街东至48号西至50号, 南至谷行街60号”,属于梁历明,继承人梁柏合。
这张契约,残旧破损,页面发黄还有用透明粘贴胶纸粘贴的裂缝, 依稀可见“49年12月”的字样……他指着其中的“宝安县深圳镇工商联筹备委员会钤记”,说他认识 的共产党朋友正派、公正、讲信用,大家都互相帮忙。
笔者听他说这些生活中的朋友,琢磨他说的话……决定己丑年就从他们开始。
(本文摘自《大转折:深圳1949》,作者:张黎明,出版社: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是献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的献礼作品,是一部讴歌为1949年深圳解放做出杰出贡献的老革命的群像作品,也是一部弘扬红色革命文化的原创作品。本书作者张黎明历时两年时间,采访了一批老革命、老战士,倾听他们艰苦卓绝的革命经历和故事,以小切口、微视角带我们回到历史现场,以客观、真实的叙述讲述一段红色历史,让读者了解我们祖国来之不易的发展历程,有助于读者树立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和文化观。
本书为《我们深圳》系列丛书的一本,《我们深圳》文丛是一套定位深圳人文的非虚构丛书。计划从自然地理和人文层面,带领读者发现深圳,题材包含人物、自然、地理、科技、艺术、创意、历史以及人文共100个主题。从内容上我们将围绕小切口深挖掘,讲述一个民间的深圳、个人的深圳、充满情怀的深圳,深入挖掘,撰写内容,做到原创、独特和深入。
作者简介
张黎明,祖籍深圳,1979年返乡,1986年任职于深圳文艺创作室。主要作品有《猫低》《浮绳》《走出边缘》《阿木夫人》《猴年七月》《妈妈也9岁》《濒临绝种的人》《记忆的刻度——东纵的抗战岁月》等,均不离深圳父老及水土,不敢忘宗祖忘血脉。
文 | 张黎明
编辑 | 吴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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