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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工诗人陈年喜:我的每一个文字,都是献给命运的炸裂无声
那天 我从老家去北京
走完一段陡坡来到峡河岸边
头顶大雪纷飞 山河皆白
旧得不成样子的物事
因为一场大雪变得崭新
那一刻 突然想起
我已离家多年
站在河岸的人 早已徒有其名
流水带来的人烟都被流水带走
只有芦苇白白的头
年年如旧
在河对岸
小学三年级放学路上
我为百日咳的妹妹偷过三颗桃子
后来 我走了她留在了向南的风里
那年她十三岁
转身离开时
落在峡河上的雪
更加厚了
——陈年喜《峡河》
我出生在秦岭南坡陕南段一个叫峡河的小山村,那里是一片两省三县的夹角地,至今依然是中国最穷苦的地区之一。我在这片荒凉贫瘠的地方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大部分时光。大半生肉体的渐行渐远,正是灵魂意义上的渐行渐近。
1997年暮冬,我结婚了。那时候打工潮已波及多数乡村,但我所在的村子信息闭塞,还很少有人出去打工。人们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在山上种木耳和香菇。1999年,儿子出生,母子身体都很差,奶粉、药费,三餐油盐每天让人焦头烂额。那是我生命里最苦闷焦灼的岁月。
后来某天,我在本省一家报纸副刊发表了两首诗,得到40元稿费,给孩子买了四袋奶粉。这是我第一次发表诗歌,第一次获得稿费。虽然此前至高中时段,写过厚厚一本草稿,只能算是描红或涂鸦。直到2001年暮冬,儿子一岁半,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年是非常糟糕、充斥着沉重压力的年份,我们一直为钱而痛苦。我发现,邻居们开始有人出去打工,后来陆续有人捎钱回来。他们多是去西秦岭南坡的灵宝金矿。一天,天擦黑时分,我接到同学托人捎来的口信,矿上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我当夜收拾好行装,天亮时赶到工人集结地。
如果不是亲历,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出矿洞的模样,它高不过一米七八、宽不过一米四五,而深度常达千米、万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黑暗、恐怖、危险、潮湿。开始,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和经验,我的工作是拉车,每天工作都在10小时以上。矿洞漆黑而低矮,为防止碰头,我总是弯着腰低着头,昏暗的手电筒挂在胸前,汗水总是模糊了眼睛。 后来,因为一些机缘,我改做巷道爆破,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总是与雷管、炸药、死神纠缠在一起。这么些年,经我手使用的炸药雷管大概要用火车皮来计。因时常发生在爆破工身上的颈椎伤病,2015年春天,在西交大一附院做了手术,也因伤病缘故,不得不离开矿山。到此时,我在矿山整整工作了16年。
在那些矿山的日子里,我常想,我们忍受着寒冷、孤独、辛劳、痛楚,给大地留下一道道伤口,而挖出来的那些矿石都去了哪里?那些合金的窗子、空调里的铜、一切建筑物里的钢,还有那些金银饰品。那些我和工友兄弟们用汗水、泪水甚至性命换来的金属,完成了时代工业的建构与繁华,而我们依然是无声的。那场颈椎手术中,3块金属被植入我的颈椎第4、5、6节处。这精巧的部件,据说是美国生产的,很有可能,它们就是经我爆破而得见天日的一块矿石,被拿到遥远的美利坚变身医疗用品,再渡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金属会说话,它将给我们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在16年的矿山生涯中,我比普通人见过更多的死亡。那些在爆炸的一瞬间飞崩起来,大块的、拥有巨大速度的石头,会夺走你的一条腿,或者身体的其他部分。我那个只有8户人家的村子,就有3人死于矿难。如今,我很庆幸自己仍然肢体健全,虽然风钻已经令我耳朵大半失聪,颈椎也错位了,但毕竟从表面上看,我还是完整的。
从上世纪90年代,我开始写诗,稀稀拉拉竟快30年了。很多人好奇:你的生活几乎与诗万里之远,怎么会坚持这样一件无意义甚至是矫情的事情?我想说生命并不是逻辑的,尽管它有逻辑的成分在。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说出生活、命运、人心的幽微之境。世界充斥着嘈杂的声息,其实却是一个无限隔膜的时代,代际之间、国家之间、命运之间异常遥远。
我从《诗经》以至流传至今的不朽诗歌里,看到了文字背后的时代真相和世道人心,以及那些悲苦和愿景。真正的诗歌是一种现实和心灵的“史记”。本雅明的墓碑上镌刻着这样一段文字:纪念无名者比纪念名人更困难,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我想,文学尤其是诗歌的意义恐怕亦是如此吧。我的每一个文字,都是献给生活和命运的炸裂无声。
我希望我的诗是一块有温度的金属,在坚硬的时间上,有一丝自己的划痕,当浮云远去,后来者能从其中看到这个无限遮蔽迷幻世界的一鳞半爪。
陈年喜这半辈子,做过、经历过数不清的事。有一些事,至今记忆犹新,像不死的石头,有一些事,早已忘得一痕不剩,像那些落过又旋即融化的雪。
高中毕业那几年,二十郎当岁,身无可去,心无所托,一边放牛,一边学习新闻通讯写作。那时候的记者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成为他们一员,是当时最高的梦想。那时发表文字的地方记很有《陕西日报》《机关党的工作》《陕西人口报》等。内容多为好人好事,五谷丰登。而眼前生活的人事万象实在不是文字里的样子,写着写着,了无兴趣。但我学会了一点儿观察与思辩。
后来看到电视里文物值钱,买了很多书,自习了青铜器明清瓷器鉴定,苦于没有实物实践,终是纸上谈兵。收获是知道了自河南灵宝至洛阳,这片历史丰厚之地,也是数千年来文物造假的集散地,造假水平之高某些方面已乱真原始器物制作工艺,还有,就是从实物与专业书本中获得了无数历史勾陈。
因为会写点文字,常被乡亲委托以诉讼状答辩状代写请求。买过书,学过民事诉讼,梦想成为一名律师,替苦人伸冤。因此,今天知道了江平、陈有西、斯伟江这些大律,常读他们骨血文章。
矿山十六年,荒天野地,边毛无声,那冰与火,生与死裹挟的生活,那些生者与死者,常令我半夜惊醒。醒过来,穿上总是湿透的工作服,接着上班或加班。
说这些,无非是想说,诗歌,只是我正事之外的闲事。
我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的文字结集出版。我清楚自己,也清楚别人,更清楚不该清楚的部分。诗歌不死,但早已慢慢凋零。
《炸裂志》原想确名为《大雪》,一者因为我出生于大雪飘荡的除夕夜,二者我诗歌的主题有很大一部分与雪有关。后来接受建议确定为《炸裂志》,这与我尊重的作家闫连科的一部小说同名,但实在没有蹭什么的意思。
“这是一部漂泊的诗。
青年到中年,身体到魂魄,关山塞外,漠野长风。走着写着,断断续续,写了二十三年。
扑面的大雪,落满世界,也落满命运孤途,它们经年不化,而今回望,竟厚达冰川。荒村沽酒慰愁烦,今人的愁烦比古人多了更多内容,生计的困顿,心灵的囚扼,孤独、茫然、生与死交缠,无边无际。
收入到这里的文字,大多成就于这双重的路途。它们亦如雪花,渺小、茫茫、洁白。
渺小、茫茫,洁白,乃生命真色,如头上花发。”
这是我为我的诗集《炸裂志》写下的后记。本质上说,所有的诗都是挽歌。于我来说,诗歌又是一支引信,把我从沉闷、浑沌、死亡中引燃,重新打量生活,重新上路,一直走到了今天。
《炸裂志》收录了2013至2017年写下的部分诗歌,计260首。它们记录了一位漂泊者脚履与生命的双重履迹。渺小、茫茫、洁白与悲欣。
有人很奇怪:你的生活距诗歌万里之遥,为什么执着于这样一件矫情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心里想说的是:生命不是逻辑的,尽管它有逻辑的成分在。我写,是因为我有话想说,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本雅明的墓碑上镌刻着一行字:纪念无名者,比纪念名人更困难,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
陶弘景有一首诗《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可持寄君。
我写下的文字,大概属于界于两者之间的性质,有时偏左一点,有时偏右一点。不管左右,偏得太过,我都会心生不安。
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一些人离家越来越近
一些人离家越来越远
窗外一闪而过的男人 女人和孩子
这些早起的人 苦命的人
晨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
掀动他们庸常的生活
我喜欢这样的景象
从小小的隔着晨曦的窗口
看见微小的命运
没有什么能让生活停下来
那些低低的诉说 包涵的巨大秘密
随风撒向高高的天空
我愿意一生看见这些:
白杨树把村庄分开
木栅上晾着花衫和头巾
方言连接着萆薢
土地贫寒 辽远 宽容
没有迫迁和失所
而我独自承受奔波和孤独
没有一日安宁
像一列火车
在缭乱的世事里
匆忙而过
——陈年喜《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摘自《炸裂志》,陈年喜 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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