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场所 | 706青年空间(下):公共空间的七年之痒
2018夏天,天空卷了起来,阴阴沉沉, 706本部损失了一半空间。
那阵子我就在本部,看到706和邻居家的墙壁间生出了第三道门,有门把手,尚未粉刷,木材杂乱一地。走进706,咖啡馆一侧空无一人,花生食堂已停用,储物柜里的行李箱都挪到了咖啡馆。锅碗瓢盆复归原位,棕色墙纸上贴满了写给706的祝福,但已经没有人就餐。
深夜,方荣一遍遍地在706空间里慢慢踱步,似乎在寻找什么。他后来说:“始终觉得卡门还在某个角落慵懒地躲着。它在706生活了5年,2周前,它和年糕一起从706天台掉下去摔死了,在五道口地铁边的小树林给它下葬的那个晚上,706的好多女生哭得不行。可惜,我当时还在中关村派出所沟通保住房子的事情。”
那一夜,向来开朗的方荣,回到办公室,面对不远处灯红酒绿的商业区沉默着,他依稀看到一列列火车轰隆隆经过五道口,火车硬座席上挤满了疲惫返乡的北京租户们。
方荣在日记里沮丧地写道:“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死循环,高房价不止毁掉了爱情和青年人的梦想,还毁掉了无数的公共空间。”
2012年的706,当时706还是一个很小的空间。本文图片均由706提供。
青年空间的“至暗时刻”
706的处境愈发艰难。经营不善、公共空间的萎缩和长期入不敷出,让它背负了数十万元债务,在秋天如果拿不出足够费用支付房租,本部将面临第二次关停。
财政危机让越来越多人质疑706团队的运营。方荣和他的团队在一轮又一轮的解释中心力交瘁。但更多人对706是否存活无动于衷。
“706再这样下去是不会长久的”,“这里不就是你们逃避生活的乌托邦吗”,“706养了一群不愿直面现实的年轻人”......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哀声叹气。还在706做事的罗克很反感对青年空间的唱衰论调。他觉得706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未来一定可以走出困境。而当笔者问起如何走出时,罗克提出,可以借鉴国外的公社制度,但具体怎么操作,他没有深入谈。
方荣也没有放弃。在他的设想里,706可以在2021年前找到合适的盈利模式, 2021年也是他为自己设想的离开时间。他希望,有一天706可以不仅靠某个人的支撑活着,而是靠一个稳定的共建人团队支撑。但直到现在,这个设想都没有实现。方荣筹备的共治委员会也在落地过程中不如人意,甚至有生活实验室成员表态不想加入这个委员会,因为讨论太麻烦,做事又低效,他们觉得还不如传统的一套。
2018年秋天,为了及时支付租金,706不得不发起第二次众筹。有上百人参与了这次众筹,捐款数额达到28万。
706再一次靠众筹活了下来。可它还能靠这种方式支撑多久?方荣至今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回答。
在离开的人看来,706能活到2019年已经是个奇迹。青年空间是个不合时宜的偶然产物,随公共空间的兴盛而产生,也随公共空间的衰亡而消失。在本部失去一半空间、大量活动组织者离开后,706的公共文化部分已被大幅削减,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生活化、娱乐化的话题。
706公众号内容杂乱,时而学术,时而琐碎,这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团队内部在内容生产上的分歧。有成员认为706应该容纳多种声音,多记录空间个人的故事,但也有成员认为:故事不等于琐碎,706现在的内容生产缺乏把关,拉低了706的整体调性。
公共空间的衰弱
七年来,706经历数次人员更替,也在价值观上出现了微妙变化。最初,这是一个偏向精英的、自由主义的言说空间,邀请的嘉宾在公众认知中也多是自由主义者。而近两年,随着人流变化以及大环境改变,706不再是某一种观念的承载体,而是影响青年人的多种观念的汇流地。
这里依然保持了自由主义色彩的读书会,同时也会举办保守主义的思想活动,既有右翼的,也有左翼的。706内部的热门书目变化也反映了这种情况——三年前,706最受追捧的读物是《1984》、《论美国的民主》、《论自由》、《黄金时代》、《规训与惩罚》等,如今,被争相研读的则是《诸众的语法》、《守望公众领域》、《日常生活批判》、《空间与政治》、《世界的苦难——布尔迪厄的社会调查》、《寻求空间正义》、《叛逆的城市》、《偶然、反讽与团结》、《事实改变以后》。
但方荣不认为706有明确的价值观,更多是因为活动的调性,传递出不同的价值色彩,这是活动发起人的原因,不能说明706本身有什么价值倾向。
在他眼里,706建立的是一个半开放的空间,允许人们在这里自由谈论思想。人们来到这里,渴望解释自己和这个世界。
在过去,这样的场景存在于校园,或者特殊时期社会运动所激起的新型空间里,它培育民众的思想热情,给予民众一个暂时逃脱繁重物质生活和消费浪潮的窗口,但在资本主义导致的结构性问题难以克服的当下,走出校园的人们愈发缺乏这样的空间。
青年人处在沉重的工作压力下,面对上级的剥削和高房价、高租金的困扰,这种压力让他们没有闲暇去“诗意地栖居”。而与此同时,大型商场兴建的背后,是培育思考的公共空间的消亡。随着消费空间的大踏步前进,思想空间的发展却十分有限,这样的公共空间在高成本生活面前显得非常脆弱。
706的价值之争
直到现在,706除了一些基本的规范外,并没有提供一套明确的价值观来整合社群。以至于有人说,多元主义就是706的价值观,所谓的包容一切,不提供价值判断。
但是,多元主义恐怕也不是706的价值观,706的创始人既反对狭隘的敌我区分,也担心放弃价值判断、简单提倡多元会导致价值虚无,甚至助长那些他们所厌恶的价值的泛滥。
在一个言论场里,一方的消极退让就是对另一方的鼓动。实际上,706虽然没有提出明确的价值观,但如果你融入其中,就会发觉,这个空间的核心成员至少有明确的反对对象,从中或许能看出一些706的基本价值。
比如:在706,强烈的民族主义或谓之国族主义是不被提倡的。在社群的分享会里,如果参与者只是平和地表达自己的民族认同、爱国取向,这没有问题,但如果他说出近似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即使不会被驱逐出社区,也会被冷隔离。
706很少有人愿意和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交往,核心团队也不会吸纳他们。那种狂热的民族情绪会让706成员感到不安,对706而言,这个群体令人忌惮的不是个人的民族认同,而是一种狂热压制理性的情绪。
除此之外,706的社群不赞同官僚式的腔调。最明显的一点是:官僚体系的话语是秩序分明的,有对上级的体认,但在706并没有明确的上下级之分,即便是706的创始人,也会处在被弹劾的行列。曾经有人想来706做新媒体,但被团队婉拒了,理由就是他的口吻太官僚。
706最基本的价值在于平等——社群成员面对面时,暂时放下荣誉名位,坦诚相待的平等。从这一点来看,高校精英创办的706,流露出不那么精英的价值观。至少706并没有在制度设计上给精英(或者说高学历、高权位的成员)优待,而外界之所以会对706有精英式的遐想也和媒体的报道有关。
比如,许知远、罗振宇、秦晖、查建英等曾被邀请来706做客,就成为媒体报道经常引用的名字。并且,由于五道口周边高校众多,常有名牌高校学生或海归前来,似乎给人一种很精英的感觉。然而,706的大部分人没有那么显赫的身份,他们可能是普通上班族,可能是二三本学生,可能是刚失业的迷茫青年,只是他们很少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他们在舆论中是失语的。当然,这个群体也曾抗议过。
2018年,《好奇心日报》一篇报道就引起了706社群内部的讨论。这篇报道截取的对象多是高学历人士,比如清华大学的学生、北大元培学院的学生、海外的留学生等,有的社群成员提出来,这只是满足精英想象的706,更真实的、涵盖更多阶层的706并没有呈现出来。也有人为报道进行解释,认为这不过是媒体的基本操作,并无不妥,但这次争论,多少反映出706内部成员对“706是什么”、“如何呈现706”的分歧。
2016年至今,706进入一个暂时的衰弱期,也是近年来中国公共空间困境的一个折射。这些年,许多独立书店和青年空间都在消减。究其原因,除了政策管控、租金上涨,还在于这些公共空间的受众太局限。
在这些公共空间活跃的人群,主要是一二线城市的知识阶层,比如知识分子、学者、媒体人、学生、刚出社会的青年。这部分人在整个人口中的比例很小,能产生的影响也比较有限。对大多数人来说,公共空间的衰弱无关紧要。每一次公共空间受到的局部打击,看起来一片哀嚎,发声的却总是知识阶层,无法争取到沉默的大多数。
2015年的706成员合影,现在只有方荣(左一)和刘彪(右一)仍在706,宝忠(右二)于2016年底回老家合肥工作,偶尔还会回706玩。2018年最后一天夜里,经历数次整顿的五道口酒吧区依然人满为患。行人只能被挤到最靠马路的小道上,才能避开跃跃欲试的蹦迪男女。同一片天空下,706正在举办自己的跨年活动。
706给那个跨年夜定下的主题是“重返黄金年代”,一个公共空间的黄金年代。在节日的喜庆中,那个让人熟悉的公共空间讨论热潮重现眼前,许多昔日的706成员,旧地重游,举杯畅饮。
他们当然知道过去的岁月已疾步而去,积灰的玻璃,只能触摸。但他们愿意在又一次追忆中,捡起地上的碎片,在一团幻梦的光影里,重返自己的黄金年代。
(作者现为媒体工作者,曾为706新媒体主编,从2016年起在706断断续续生活了三年,目前仍住在706)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