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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院大火后法国社会分裂难消:“黄背心”酝酿更大规模抗议
法国当地时间周一(15日)晚,正在爱丽舍宫静心以待原定于当晚八点发表长篇电视讲话的法国总统马克龙被圣母院的突发大火“抢了头条”。当地时间周一18点50分,法国首都巴黎的地标性建筑圣母院突发火灾,高耸的尖塔坠落,内部损伤严重。
6700万法国人沉浸在悲痛和惋惜中,无人顾及马克龙准备多周的“大辩论”总结演讲和上任以来第一个总统新闻发布会计划。所谓“大辩论”(le Grand Debat),是一场回应与反思“黄背心”运动的全民讨论,也是马克龙面对执政危机的“解套”之策。
“政治自有属于政治的时间,但今晚,时机还没到来。人们依然沉浸在过去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中。”推迟了原定的讲话后,马克龙在周二晚用五分钟简洁的讲话来安抚公众,并承诺“将在五年之内重建巴黎圣母院”。
始建于13世纪的橡树屋顶已然严重受损,它曾被称作“森林”,因为打造它需要整整一片森林的橡树。法国传统基金会副主席贝特朗·德·费多悲伤地承认,由于法国境内没有足够数量的树木来替代大火烧毁的古老山毛榉木梁,这种木格结构将很难替换。此外,19世纪添加的教堂尖塔也在浓烟中倒塌。所幸的是,圣母院标志性的钟楼、正面精致的石雕墙面、三个大玫瑰窗,以及荆棘冠等重要文物已被确认完好。
累计已达十亿欧元的重建募捐、举办国际建筑师竞赛来寻找能工巧匠修复尖塔,法国政府和社会正寻求一切办法来重现圣母院原貌。但同时,事故原因调查陷入迷宫,火警在起火前曾响起等种种迹象指向了大教堂管理和修缮过程中的人为疏漏。
在“黄背心”抗议运动持续半年、社会意识分裂难消的当下,火灾及其引发的反思和讨论已超出了历史文化与宗教意义的范畴,也势将在法国舆论场中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在巴黎圣母院教堂浴火之后,法兰西受到了触动心灵的一击。”法国驻上海总领事柯瑞宇17日下午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就像马克龙总统所说,这座大教堂早已是法兰西命运的一部分。”
“这是法国的‘9·11’”
初步证据显示,巴黎圣母院大火与恐怖主义并无关联。与那些大量致死的恐袭事件不同,在400多名消防员的努力下,火灾幸未造成任何人员死亡。不过,其带来的心理冲击依然使一些人联想起世贸中心双子塔倒下的震撼瞬间。
不仅美国媒体将圣母院教堂尖塔着火与“9·11事件”的画面相提并论,一位名叫菲利普·卡伦斯提(Philippe Karensty)的法国名嘴甚至在美国电视台上直接断言称,“这就是法国的‘9·11’”。虽然其言论随后引发质疑和对阴谋论的攻击,但教堂尖塔倒下的一幕带来的精神冲击由此或可管窥。
33岁的巴黎姑娘艾洛蒂居住在巴黎东南部的13区,离西岱岛上的圣母院尚有距离,但当她在室友的提醒下登楼眺望后,火灾景象让她“毕生难忘”。
“傍晚7点出头,我来到楼顶,一眼望见的是一朵蘑菇状烟云,实在是太可怕了。”艾洛蒂对澎湃新闻回忆道,“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恐怖袭击,眼看尖塔被浓烟吞噬,恐惧随之淹没了我。在意识还没来得及回到我脑中的时候,泪珠已经滚落到了脸上。那时我想,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他(她)怕是再也看不到圣母院了吧。”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还让摄影师艾洛蒂的脑中浮现出前总统希拉克的一句感言:房子烧着了,我们却向别处张望(Notre maison brûle et nous regardons ailleurs)。彼时,参加南非地球峰会的希拉克用此言来比喻全球变暖,而此时的一些法国人也没完全将注意力集中在大火本身。
大火引发滚滚浓烟时,47岁的法军上校弗雷德里克正带着妻子驱车行驶在交通枢纽夏特莱地铁站附近。在19点27分左右,他在手机上看见消息,显示圣母院发生了火灾。弗雷德里克立即赶往圣母院方向。
为了更好地看清全景,弗雷德里克穿越因交通管制发生大面积堵车的夏特莱区域。先后经过市政厅、路易·菲利普桥,来到了与圣路易岛相对的塞纳河右岸。在那里,他发现大批人群聚集在河岸上和兰伯特府邸(l’hotel Lambert,位于圣路易岛,十分适合远眺圣母院)附近。
“我很快就发现人群中有两类人,一类人沉浸到了大火带来的震惊和悲伤中,另一类人的举止则有些奇怪。他们摆出一些滑稽取乐的动作,或者带着嘲笑的表情与火景‘同框’自拍。” 弗雷德里克对澎湃新闻回忆道。
弗雷德里克曾在诺曼底大区做过多年地方议员,后又进入军队服役至上校军衔。他无法理解这些观众的做法。他激动地称,历史走到今天,圣母院早已不只是一座属于教会的建筑。在这样一座民族和国家的化身面前,无论观者是不是基督徒,至少应心怀一丝尊重。
“那天晚上,我整夜辗转难眠,既是因为圣母院被破坏,也是因为那些人玩世不恭和无所谓的态度。” 弗雷德里克说,“问问每年那一千两百万游览圣母院的法国和外国游客吧,看看圣母院被毁了他们有什么感受?用取笑的态度来看待这个灾难,真的大错特错了。”
历史的分量
弗雷德里克的辗转难眠不无道理。
对许多巴黎居民来说,圣母院是巴黎的心脏。“或者说,圣母院,就是巴黎。”回过神之后,艾洛蒂若有所思地告诉记者。艾洛蒂所言确有所指。在圣母院门前的广场地面上,有一处八芒星标,那是“法国公路原点”,即全法公路网络的起始标志。
“你知道吗?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巴黎人来说,那就是世界中心了。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喜欢去遥远的地方旅行,终点可以是中国、印度和拉丁美洲。而我说的‘远’,对应的坐标原点就是圣母院和她脚下的西岱岛。”艾洛蒂说。
在从政从军多年的弗雷德里克看来,巴黎圣母院则是法国民族精神的一个象征。“多少历史事件在这里发生?”他说,“不管法兰西经历了苦涩还是喜悦,她就在那里看着我们。”
艾洛蒂和弗雷德里克曾无数次从圣母院前走过。而多位法国国王,甚至还有皇帝拿破仑,都曾在其哥特式穹顶下伫立。1944年8月26日,刚刚率军解放巴黎的“自由法国”领袖戴高乐也曾冒着被屋顶埋伏着的德军枪手击中的危险,在此率众高唱《马赛曲》。
单纯从建筑学角度而言,巴黎圣母院大教堂或许并不是第一座哥特式建筑。美国建筑史专家杰里米·梅尔文在CNN撰文指出,第一座哥特式教堂的殊荣应属于巴黎北部市郊的圣丹尼斯大教堂。但巴黎圣母院无疑是12到13世纪那一百年间在法国北部平地而起的哥特式建筑群的一部分。在法国乃至西欧建筑史上,圣母院的名字往往和同样具有传奇色彩的沙特尔、鲁昂、亚眠和兰斯的哥特式大教堂同时出现。
“巴黎圣母院代表了800多年的法国历史。在乔治·杜比(注:法国著名中世纪史专家)笔下,她来自那个大教堂林立的时代。那是驱散蒙昧的曙光在欧罗巴地平线上洒下第一抹亮色的年代,甚至比启蒙运动席卷欧洲大地还早了几个世纪。”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总领事柯瑞宇告诉澎湃新闻。
“圣母院的身上还承载着什么呢?当然还有雨果和克洛岱尔(注:法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和外交官)的著作,也有1944年8月26日巴黎解放的光荣和2015年巴黎人经受袭击后的哀伤。”柯瑞宇说。
当地时间2019年4月17日,法国巴黎,民众出席弥撒活动,为巴黎圣母院祈祷。 东方IC 图敏感时机下,法国能否迎来团结时刻?
像任何一场类似灾难过后一样,巴黎圣母院的大火尚未完全熄灭,火灾预警、文保制度、追责,乃至宗教和政治等议题就已跃入法国舆论场域的靶心。
正如当年的“9·11事件”,在社交网络空间的一些角落里,幸灾乐祸、谣言和阴谋论等杂音也混入了灾难引发的回响。《纽约时报》分析称,这些暗流之下,涌动的仍是关于欧洲认同、宗教、伊斯兰和世俗主义等古老议题的辩论。
一直以来,法国都处在这些辩论的旋涡中心。
前总统萨科齐执政时期,政府颁布的面纱禁令曾引发法国社会关于伊斯兰和世俗主义的激烈争论。2013年,反同性恋婚姻合法化运动激发了右翼宗教保守思潮,天主教教士、犹太教拉比和伊斯兰教伊玛目曾一同走上街头抗议修法。
伴随着英国“脱欧”和难民危机的冲击,欧洲认同也成了从极左到极右的各大党派辩论的关键议题之一。2017年10月7日,欧洲十位保守主义知识分子在巴黎以九种语言发布题为《巴黎声明: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the Paris statement: A Europe we can believe in)的公开信。在其提出的36点基本精神中,联署者呼吁,应承认基督教促进了欧洲文化的统一,其根基一直滋养着欧洲。公开信认为,基督教信仰是维持欧洲认同不可缺少的支柱,所谓欧洲理想应该提倡各国回到从前那个以基督教作为欧洲精神的民族国家体系。
今年1月,法国著名知识分子伯纳德-亨利·列维又起草了一封题为《为欧洲而战》的公开信发表在法国《世界报》和英国《卫报》上,并得到多人联署。该信立论站在“巴黎声明”的反面,呼吁坚决反对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等保守思潮,同时也暗示欧洲认同并非注定与宗教绑定。
事实上,在为期三个月的“大辩论”中,总统马克龙也无法绕过认同和世俗主义问题。据法国《新观察家》杂志报道,在3月18日晚的公开辩论中,他被社会学家连续追问了身份认同和宗教问题,学者们希望知道他对政教分离法的态度。马克龙强调称,“1905,唯有1905是一切的前提。”在法国政治语境中,“1905”一词常常指涉那部被指为“激进世俗主义”的1905年政教分离法。
那大火会带来变数吗?马克龙在火灾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向天主教徒发出了慰问:“今晚,我的思绪与法国和全世界的天主教徒们在一起。”法国智库“战略研究基金会”副主席布鲁诺·戴尔特埃则对《纽约时报》分析称,“我倾向于认为,这场骇人的火灾或许会给我们一个机会,让那些对基督教在历史上扮演何种角色持不同看法的人们实现和解。”
在“大辩论”刚刚结束、欧洲议会选举尚未开始的当下,呼吁团结与和解面临的时机可谓十分微妙。以“国民联盟”(其前身即为国民阵线)为代表的极右政治力量寄希望于利用马克龙被“黄背心”运动削弱的时机,扩大声势以图在5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攻城略地。根据4月15日出炉的最新民调,“国民联盟”支持率达20.5%,仅次于马克龙的“共和国前进运动”的22.5%,与第三名共和党的14%拉开了不小差距。
《纽约时报》分析称,在法国的极右政治运动传统中,一直存在渲染“天主教信仰面临危险”的倾向。而“国民联盟”的选民基本盘也与天主教信徒群体有不小重叠。据法国《观点报》统计,在2017年总统大选中,常去教堂的天主教信徒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将票投给了“国民联盟”。
党首勒庞没有忘记维系与信徒群体的联系。她在火灾后立即宣布,鉴于发生了灾难,将暂停一切为欧洲议会选举造势的活动。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评论称,“此类举动让处于深刻分裂中的法国社会获得了一个难得的团结时刻”。
“但是,考验才刚刚开始,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黄背心’的一些成员正策划在这周六组织一次比上周规模更大的抗议,他们会反对马克龙提出的一切方案。”艾洛蒂表示,“我不知道人们是否还有耐心,也不知道火灾悲剧能否让‘黄背心’们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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