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本尾久子:贪婪的荒木经惟与极致的人生之“花”
正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荒木经惟·花幽”是以荒木经惟拍摄的“花”为主题的摄影展,“花”是荒木先生最喜爱表达的对象之一,也是其摄影艺术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此次展览是荒木经惟迄今为止最大规模以“花”为主题的摄影展,涵盖了其所有与花相关的摄影主题,共五百余张作品。作为“平成年代”荒木最后一个展览,这些横跨1990年至2019年三十年的作品,不仅是他个人艺术的回顾,也是一个时代的侧影。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经授权特刊发日本Art Space AM美术馆创始人、策展人本尾久子女士为此次展览撰写的文章《荒木经惟和花》,在她看来,“如果说欲望是努力和进化的源泉,怕是没有人比荒木先生更加贪婪了。要将自己的摄影人生活到极致——为了实现这个欲望,荒木先生每天都在竭尽全力地拍摄、创作。欲望,也是无限的净化的源泉。”
荒木经惟 花曲系列
距离我和荒木先生第一次合作已经超过25年了。荒木先生的创作灵感如不会枯竭的泉水般汩汩而出,且从未指向同一个方向。每一次发表新作,总会伴随着某种新的尝试。他从不重蹈自己的覆辙。一直保持着“现在进行时”,不断变化着。
“摄影是镜子?还是窗?我以前觉得两个都是。不过,对我来说应该是镜子吧。”荒木先生说。“取景器里的世界就是我的游乐园。”
对我而言,荒木先生的摄影世界是一片无重力的海洋。我可以在这片海洋里无止境地漂浮下去,向着更深、更远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新的收获等待我去发现。
“没有观众,摄影作品便无法成立。”
我承认——我创立美术馆,是为了能够一直看到荒木先生那些饱含刺激和启示的摄影作品。热衷于在北京、上海、柏林、洛杉矶等异国土地上举办活动,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荒木的作品。
“如今可是老年人的时代了。所以,那些时至今日都‘不想被看做老人’,抵抗变老的家伙们已经不行了。我们应当充满自信地告诉别人自己正在老去。有很多事情只有上了年纪才明白,况且变老也意味着人生经验的累积。比起年轻人,老人更有魅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荒木先生如是说。
“只有过了70岁,才能拍出好的照片。摄影就是人生。人越老,拍出来的照片越好。”
虽然如此——“摄影是没有终点的,永远不会完结。”
荒木经惟 POLART系列荒木经惟 POLART系列
当然,我也在变老。我开始站在与以往不同的人生高度凝视荒木的作品,渐渐察觉到自己体内随着年龄增长而自然沉淀下来的那些变化。
街头风景,与亡妻阳子共度的时光、天空、花、人像照片、裸体、标有日期的日记(由于快门间隔时间短,荒木先生又将其称为“时记”)。当你走进这些丰富多元的摄影作品,会发现每一张照片都自成一个世界。每看一次,都会惊叹于这个世界的辽阔深远。在取景器这一物理工学意义上的框架所截取的现实的断面里,竟蕴含了如此宏大的宇宙。
无论荒木先生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的摄影,从开始就抓住了摄影的本质。
《花人生》是从三张黑白照片开始的——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1990年1月26日荒木怀抱一捧辛夷花枝赶往医院。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1990年1月27日第二天,阳子女土逝世后,盛开在病房里的辛夷花。
躺在棺木里被鲜花环绕的阳子女士。
阳子女士对荒木先生的摄影作品产生了巨大影响。荒木先生开始拍摄人物肖像了。原本是打算人生迈入老年以后再拍的。遇见了阳子女士带来的爱猫奇洛(荒木先生对奇洛一见钟情)。阳子过世后,荒木先生一直在拍摄阳子喜欢的花(在那些反映两夫妇日常生活的照片里,可以看到各种插在清雅花瓶里的花),以及他从二人曾经度过幸福时光的阳台上跳望的天空。
“如果当初阳子不同意我拍照,不允许我发表作品的话,我的摄影人生就无从开始。”荒木先生一直不忘表达对阳子的感谢。
妻子阳子一周祭时,荒木身着阳子生前喜爱的红色大衣与遗照合影。拍摄对像大都是鲜切花,很少有野生的花。自古以来,装饰在日本家宅里的插花,都是为了在居室中重现自然。那些被剪切下来失去生命的花朵,在荒木先生的作品中获得了重生。在自然光的照射下,在白色、黑色、有时是彩色的背景前,花朵释放出的“刹那的疯狂与妖艳”完全被诱导出来。
荒木经惟 色情花系列
荒木经惟 千禧年之花系列
荒木经惟 花与JAMORINSKY系列
荒木经惟 花与JAMORINSKY系列
荒木先生真正意义上的“绳缚”摄影,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杂志连载。在日本,“绳”是祭神仪式的重要主题。根据素材和形状的不同,“绳”本身就可分为很多种类。在逮捕、拘留罪人或战俘时,根据犯罪程度和犯人地位的不同,会用不同的手法系出各式绳结。江户时代的浮世绘中可以看到许多在性行为中使用绳子的画面。职业绳缚师则掌握了将被缚之人的肉体痛苦降到最低的技法。
2016年,巴黎的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了荒木的摄影展。在这次个展上,19世纪的绳缚摄影与裸体写真同时展出,并被视为日本的文化印记加以考察。
直到现在,那短短几分钟的体验都在影响着我的世界观。基于我个人的感受,我认为——荒木先生的绳缚,是摄影行为里由死(假死)到重生的一个过程。至于究竟会重生为怎样的人,则完全取决于被拍摄的人。
荒木先生看着被拍摄的人对她自己步步紧逼,就在她即将把“自我”逼成“孤我”的那一利那按下快门,如刀锋划过,切下这个断面。
荒木先生拍摄时,现场的紧张感非同一般。快门声和人的声音迅速令现场的空气紧绷起来。摄影师、拍摄对象和相机这三者创造出一个独立的空间,观察者根本没有介入的余地。此时,甚至连呼吸都是多余的。他们自成一个世界,别人只能在一旁默默观望。
荒木经惟 花小说系列2017年,各地举办的荒木摄影展多达20馀场。那一年的年度收官个展是《私、写真》(丸龟市猪熊弦一郎美术馆)。展览的主打作品是荒木先生的父母去世时的照片(父亲·长太郎1967年去世,母亲·きん(读音为KIN)1974年去世)。
荒木先生的父亲是一位业余摄影师,但却足以令专业摄影师汗颜。荒木曾经做过父亲的摄影助手,父亲总是用充满爱怜的语气唤他“阿经、阿经”。考虑到自己的父亲是如此骄傲的人,荒木先生没有拍摄父亲那张被疾病折磨得憔悴消瘦的脸,而是将他的衣袖挽起,拍下了他手臂上的刺青。在拍摄母亲时,荒木先生绕着她的遗体走了好几圈,找到了一个最美的拍摄角度。
“摄影并不能令人忘却(内心的失落与悲伤)。反而会令记忆更加鲜明。”死亡,借助摄影这一行为,在荒木先生的身体里扎了根,住了下来。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荒木经惟 色情花系列(照片中有荒木心爱的猫咪奇洛)。
2008年接受前列腺癌手术。2010年爱猫奇洛离世。2013年右眼失明。诸多病魔缠身,令死亡在荒木先生的人生中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浓重。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反而刺激了他的摄影创作。2014年AM创立,此后的三年期间,我举办过无数次荒木摄影展,几乎日日浸淫在荒木先生的作品之中。我真切地感觉到,自从他接受并背负起死亡这个命运,他的作品反而开始迸发出更加强大的生命力。
是不是失去爱人后的悲伤越大,说明活着的时侯爱得越深?在爱人还活着的时候,即便没能亲口诉说,是否已经通过自己的行为,让对方感受到了自己浓烈的爱意?站在摄影作品前,我总是这样问自己。然而,逝者是不会告诉我答案的。不过,我并不绝望。
我觉得,荒木先生的作品彷佛在告诉人去感受所有这一切吧!感受活着,感受近在身边的人和物,感受平凡的日常,感受因为“活着”而经历的一切好事与坏事。竭尽全力去感受生命的每个瞬间,把当下活透!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用荒木先生的话说,就是“要在活着的时候把上天赐给我的才能都用尽才行啊!”
如果说欲望是努力和进化的源泉,怕是没有人比荒木先生更加贪婪了。要将自己的摄影人生活到极致——为了实现这个欲望,荒木先生每天都在竭尽全力地拍摄、创作。
欲望,也是无限的净化的源泉。
荒木经惟书法荒木经惟·花幽
展期:2019年4月12日-5月12日
地点: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四号展厅(南京市鼓楼区虎踞北路15号)
(本文刊载时有删节,图片由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提供。翻译:孙雅甜。)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