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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思想的冒险|青铜时代的希腊与世界
一、希腊不存在?
我们经济思想之旅的第一站是古希腊。为何是古希腊?这是有必要花费些功夫说清楚的问题。
通常观点是:西方文明的核心源自“两希文明”,即希腊和希伯来文明,前者涉及科学与哲学,后者涉及宗教。这类说法虽然粗糙了些,但大体也不算错。只不过最近这几年国内突然冒出所谓的“希腊伪史论”,且进化为2.0版本的“西方伪史论”,还赢得不少拥趸,倒是一件令人细思极恐的事情。
我不想去谈论“希腊伪史论”,这不仅浪费时间,还有骗稿费的嫌疑。只是简单说说它的来源。这不是国人原创的新理论,而是冷战时期前苏联一批“专家”炮制出来的东西,属于当时意识形态战争的一部分。冷战结束之后,“希腊伪史论”沉寂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在反恐战争中又被极端主义势力的宣传战所复活。
这东西的内容构造和“金字塔是外星人所造”、“中国人是苏美尔人后裔”(也有说是古埃及人后裔的)、“纳斯卡线条是古代宇航员所画”这类故事差不多,配方是:根据一些已经被证伪(或者无法被证实)的理论,加上天马行空的揣测,最后添上不少“花边新闻”。在严肃学者眼里不值一提,但在民间颇有市场,往往能让那些炮制者赚得盆满钵满。比如写了《众神的战车》(Chariots of the Gods,这书最近又重新包装,出了个50周年纪念版来继续圈钱)的那位德尼肯(Erich von Daniken),就靠着该书拉来的“流量经济”,于2003年在瑞士开办了一家名为“神秘园”的主题公园。不过谎言就是谎言,哪怕吹得天花乱坠。2006年,“神秘园”迎来了第100万位客人。一个月后,倒闭了。
在当代世界,希腊文化的印记无处不在,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就我个人经历来说,我最早对古希腊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不是因为哪位哲学家或是历史学者的著作,而是德国作家施瓦布(Gustav Schwab)所编写的《希腊神话和传说》以及日本漫画《圣斗士星矢》。
不过也必须承认,“希腊伪史论”之所以能够被发明出来,确实有些客观因素。因为今日我们所称的“希腊文明”,是以“希腊”这个地名作为标签来冠名的,这会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其实真正的“希腊文明”并非局限于现今称为希腊的这个特定地区,也不是由单一的希腊民族在某个特定历史阶段所创造出来的。而是经过差不多两千年的历史积淀,在广阔的欧亚非大陆上,吸收了众多外来文化而形成的一个开放性、复合型文明。
公元5世纪,西罗马帝国崩溃,希腊文明断绝于罗马城市的灰烬中,但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东罗马帝国(也就是16世纪学者所称的拜占庭帝国)存续下来。不过由于蛮族入侵、阿拉伯帝国扩张,欧洲在中世纪早期处于被异教徒全面包围的态势之下,再加上东西教会分裂,致使希腊文化长期被隔绝于欧洲腹地之外。当时的欧洲人只能经由穆斯林的转译,才能了解希腊思想的只言片语。一直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陷,大批希腊学者逃亡意大利,希腊文化才又回到欧洲,随后我们见到的便是继承希腊遗产的文艺复兴。
由于希腊文化自身的复杂成分,又经历过长期的颠沛流离,所以从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欧洲学者不断在重新发现古希腊。但是受客观条件所限,以及不少学者只是假托希腊文化之名论当下之事,所以20世纪之前的希腊研究鱼龙混杂,存在大量错误乃至虚构的史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这个让当代考古学家既爱又恨的“民科”。他曾经发掘过特洛伊、迈锡尼以及梯林斯等希腊文明的重要遗址,可是他的考古发掘方式不仅简单粗暴,破坏了大量古遗迹,而且他宣称的发现如今证明大多都是错的。他说他找到了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城,但特洛伊遗址下其实层叠着九座城市(其中特洛伊VII又可进一步细分为五个时期),谢里曼找到的是特洛伊II,存在年代约在公元前2400年,比《伊利亚特》中描述的特洛伊战争足足早了一千多年。
不过随着技术条件的改进、学科发展的进步,并且得益于20世纪以来持续不断、严谨的考古发掘工作,我们已经能够基于大量的证据材料,而不是真伪难辨的历史文献来了解希腊文明的起源、传承与发展。要知道古希腊为何重要,首先要厘清希腊文明的来龙去脉。
二、青铜时代的崩溃
人类文明的曙光出现在大约6000年前。目前已知的最早人类文明分别为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和秘鲁中北部海岸的小北文明(Norte Chico civilization),时间约为公元前4000年。美洲大陆曾经出现过许多绚烂多彩的古文明,发展出复杂的社会形态,但是在生产工具应用方面相对迟滞。当西班牙人于16世纪征服美洲时,其文明仍停留在介乎于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之间。面对强势外族文明的入侵,顷刻间遭受了灭顶之灾。不过这乃后话,我们现在聚焦于旧大陆的文明发展。
在苏美尔之后,登场的是古埃及文明(成熟时间约为公元前3150年)和印度河流域文明(成熟时间约为公元前2600年)。不过印度河流域文明在大约公元前1900年之后就走向衰败,公元前1300年左右消失。而就我国来说,至少中原地区位于山西省襄汾县的陶寺遗址已经发展为成熟的文明形态,时间约为公元前2300年。
两河流域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资源优势,成为文明繁衍生息的沃土。但同时也由于缺乏天然防御屏障,这块宝地引来四方邻族的觊觎。冲突和竞争是青铜时代(公元前3300年到公元前1200年左右)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永恒的主题,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库提人、埃兰人、阿摩利人、亚述人、加喜特人,都先后侵占或统治过这一区域。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苏美尔人大约于公元前1900年左右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是苏美尔文明没有断绝,从两河流域到黎凡特和安纳托利亚地区的各民族,都将苏美尔文化融入到自身的文明发展之中:他们使用楔形文字改造自己的语言,他们在苏美尔的万神殿中祭祀自己民族特有的神祗,他们延续并发展了苏美尔的政治、经济和法律制度。
古埃及则得益于尼罗河两岸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周遭地区的天然屏障,在早期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发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圈。不过当它将势力扩张至地中海东部沿岸地区以后,也开始与两河流域文明发生频繁接触,加入了古代世界的文明角逐。
青铜时代诸国之间的利益斗争并不总是以战争的方式进行,还有相对和平的经济贸易和政治外交,这些交流促成了各种异质性文明之间的影响、融合和演变,到了青铜时代晚期(公元前1550年到公元前1200年左右),从波斯湾到地中海东部地区呈现出一片蓬勃发展的势头。
也正是在那时,位于文明世界边陲之地的克里特岛出现了希腊文明的曙光:米诺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
马里(Mari),一个位于幼发拉底河边的城邦国家,青铜时代近东地区最重要的贸易中转站之一。在马里遗址发掘出土的信件中,提及米诺斯人在叙利亚北部地区从事商务活动。这是我们所知的有关米诺斯人的最早文字记录,其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800年左右。公元前1477年,埃及法老图特摩斯三世(Thutmose III)兴建宫殿,宫殿墙壁上绘制的是米诺斯风格而非埃及风格的壁画。
“米诺斯人”是20世纪考古学家埃文斯(Sir Arthur Evans)发明的词汇,取自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米诺斯迷宫。这个民族如何称呼自己到今日我们也不清楚,尽管我们知道埃及人和近东地区的人们如何称呼他们,因为或许是米诺斯人使用的线形文字A仍未被破解。目前仅知道米诺斯人可能来自安纳托利亚,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1200年在克里特岛建立起成熟的青铜时代希腊文明。就这样,文明的火种从小亚细亚地区出发,沿着爱琴海诸岛屿,一点一点地传播到了希腊世界。
继米诺斯文明之后崛起的,是位于希腊本土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文明(Mycenaean civilization)。迈锡尼人是青铜时代晚期异军突起的一支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走出希腊本土,涉足近东地区老牌强国之间的竞争。他们侵占过克里特岛,接受了米诺斯文化,同时也接管了通往埃及和近东地区的国际贸易路线,并在安纳托利亚西部沿岸建立殖民地,与当时该地区最强大的国家——赫梯,屡次发生战争和冲突(当然也有过合作与联盟)。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描述的特洛伊战争可能就是源自这一历史背景。
图1:青铜时代晚期爱琴海、北非和近东地区的文明,图片来源:Cline(2014)图1所绘的是青铜时代晚期诸强国以及星罗棋布的城邦国家,希腊文明位于图中左上方。虽然地处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但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当时欧亚非大陆的古代文明社会因为贸易而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这些国家相互通商或杯葛,联姻或捭阖,战争或结盟;国王们今日在信件中互称兄弟或父子,明日又剑拔弩张、兵戎相见。这一幕幕国际交流场景,俨然就是一个早期版本的联合国。总而言之,大约在公元前1500年,人类世界进入了第一个全球化时代。
图2:乌鲁布伦沉船,图片来源:www.pinterest.com1983年,“乌鲁布伦沉船”(Uluburun shipwreck,图2)的发现是古代世界经济全球化的最佳例证。这艘船沉没于大约公元前1300年左右,考古人员花费10年时间将其打捞上岸,发掘出大约15000件人工制品,包括:14个大石锚(来自特拉布哈瓦,即今日的以色列海法);350块纯度达99%的牛皮铜锭(10吨左右,来自塞浦路斯);1吨多的锡(来自阿富汗);1吨左右的松节树脂(来自近东地区);140个储物罐(来自迦南地区);175个毛坯玻璃(来自叙利亚北部或埃及);象牙和河马牙、几千个玻璃珠、无花果、椰枣、双连书写板、努比亚的黑檀、塞浦路斯或迦南出产的陶制品、巴尔干的权杖、意大利和爱琴海式样的青铜剑、高档酒杯(可能是赠送给国王的礼物)、迦南式样的金银首饰、美索不达米亚的圆柱形印章、米诺斯和迈锡尼式样的陶制容器、埃及黑石头印章、刻有奈菲尔提蒂(Nefertiti)名字的纯金圣甲虫……
乌鲁布伦沉船透露的只是青铜时代国际贸易繁荣景象的冰山一角,但足以让我们一窥当时环地中海、北非和近东地区的国际化程度。这种国际化背景是早期希腊文明迅速崛起最重要的因素,并融入其文明基因中:汲取他族文化之长处,发展自身之特色。
公元前1200年前后,繁华一时的地中海东部文明世界突然间遭受致命打击。在短短一两百年内,从希腊到安纳托利亚,再到叙利亚、迦南,文明社会沦为废土,老牌强国纷纷倾覆,一个黄金时代就此终结。这就是20世纪考古学和历史学颇为热衷的话题:青铜时代的崩溃。
图3:公元前1200年前后被摧毁的城市,图片来源:www.biblicalarchaeology.org从图3中,我们能够隐约感受到三千多年前的那场大灾变的惨烈程度。在这次大崩溃中,希腊首当其冲,大批迈锡尼城市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毁灭。而安纳托利亚和黎凡特地区紧随其后,一大批贸易名城和军事重镇先后沦陷。文字记录消失、人口锐减、田地荒芜、商业绝迹、文明坍塌,整个爱琴海和近东地区进入了长达数个世纪之久的黑暗时代。环顾当时地中海东部的文明世界,唯有埃及扛住了这次大冲击。在法老拉美西斯三世(Ramesses III)停灵庙的铭文中,我们了解到了点滴信息:“海上民族”(Sea Peoples)侵入了埃及。不过海上民族是谁,为何能够霎时间扫荡整个地中海东部世界,之后他们又去了哪里?我们都不十分清楚。
认为“海上民族”的入侵是造成青铜时代崩溃的主要原因这一观点,目前学界不太认同。在解释青铜时代崩溃的诸多理论中,复杂系统论是一个较受欢迎的备选答案,即这场世界性灾难是由于一系列主客观因素综合导致的结果。不过该理论的证明需要大量事实材料相互佐证,目前考古发掘所知的信息还做不到这一点。
不管怎样,一个时代逝去了。青铜时代诸强纷纷退出历史舞台。埃及尽管没有倒下,但也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不再是北非和近东地区的一流大国。能从崩溃中获益的,一是以色列,《旧约》中有关犹太人进入“应许之地”的叙述,历史背景就是大崩溃之后迦南土地出现权力真空,以色列得以占据这一地区。二是亚述人,随着赫梯帝国的衰落,亚述帝国迅速崛起。在数千年的冲突和竞争中,夹在列强之间的亚述人从原本的商业民族进化为一部可怕的战争机器。依靠武力和恐吓,亚述帝国统驭了从两河流域到安纳托利亚的大部分地区。
此外还有一个民族从废墟中兴起,其潜在影响可能远胜于前二者,这就是腓尼基人,即千年以后与罗马一较高下的迦太基。“腓尼基”这个名字是希腊人取的,意思是“紫色”,因为紫色染料是腓尼基人的专利商品。腓尼基人是专职于商业的民族,甚至他们的城市建设也一反古代世界的常规,不考虑防御和农业,只为商业和专业化的规模生产所设计。为了应对亚述帝国永无止境的贡赋要求,腓尼基人的贸易站和殖民地遍布环地中海沿岸地区,只为获取更多的原料、更多的金银和更多的商业利润。仅从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亚述帝国的贪婪和腓尼基人的商业经营疯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腓尼基人在遥远的西班牙开采了一个银矿,时至今日,在那银矿遗址周围的旷野中仍然堆积着2000万吨的矿渣。
当然,腓尼基人之所以重要,不是他们擅长商业,而是希腊文明的复兴得益于腓尼基人。
(作者方钦为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师,经济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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