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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一半︱潭门砗磲的地下交易

赵心忆

2019-04-20 08:25

来源：澎湃新闻

我和同伴是跟着砗磲的非法贸易链来到海南潭门的。前期的走访中，我们从大大小小的商贩口中得知，他们手里的砗磲原贝和制品大都来自那里。潭门渔民下海捕捞，潭门师傅打磨加工，潭门商人售卖发货，潭门像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砗磲商贩的中心岛屿，从这里出发，集结成网络。

2017年1月起，海南政府开始实施严格的砗磲保护，严禁非科学研究等特殊情况的砗磲采挖和出售。矛盾的是，我们从2018年下半年到2019年初的调查中发现，广西、广东等地的砗磲商贩依旧从潭门源源不断地进货，“有渠道”这句充满神秘色彩的回答成了我们这趟潭门行最大的驱动力。

砗磲是海洋中最大的双壳贝类，最长的记录达1.37m，素有“贝王”之称。因为外壳大而且厚，常被用来制作贝雕、摆件、手串等制品。它们常和珊瑚伴生，在中国主要分布在南海地区。砗磲是海洋生态系统中重要的一环，支持着珊瑚礁生态系统，为其提供虫黄藻和钙质，共同守护着海岸线，另一方面，它们在食物链中承上启下，维系着生态平衡。

门后的交易

2019年2月，在福建省莆田市非法售卖的砗磲贝雕。本文图片均来自广西生物多样性研究和保护协会

从琼海坐车，穿越弯弯曲曲的乡村小道，路过村庄与农田，直到路边出现排列整齐、大门紧闭的工艺品店招牌，潭门就到了。镇上行人少，开门的店比行人还少，冷冷清清。关门店铺的招牌上大多写着“雕刻”、“工艺品”、“贝艺”的字眼，泛黄的白底或是剥落的字块昭示着一段历史的远去，只剩下满街整齐的关门店面隐约映照着这一产业曾经的辉煌。数了数，潭门主街有超过一百家工艺品店，而开门的只剩下不到20%，台面上多是摆着珊瑚玉、珍珠，鲜有人问津。

我们通过朋友关系找到了潭门当地的村民，路口汇合后，他带着我们慢慢穿过小镇，从售卖工艺品的主街，到船舶停靠的码头，走到小镇尽头的沙滩，再回到码头附近生意最红火的海鲜酒楼，潭门不大，慢慢走也能很快走尽。

村民一路介绍着这个紧邻博鳌的小渔村历史，这里世世代代的人们以捕鱼为生，常常是远航到三沙捕鱼，“远海的鱼多，好吃”，远航出海要十天半个月，渔民就天天吃捕上来的海鲜。潭门的孩子从小跟着家人坐船出海，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最厉害的是潭门人徒手潜水的技能，在没有潜水设备的古代，潭门人就能下潜上十米，似乎身体构造也适应了这样的技巧。村民还说了很多潭门人现在对环境的保护，比如不往海里丢垃圾，但是决口不提砗磲。

砗磲是潭门人曾经的辉煌，曾经的伤痛，也是如今不愿提起的灰色地带。五六年前，砗磲产业得到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一度成为支柱产业，有数万人以砗磲为生。但到了2015年，政府的态度由支持转为禁止。

聊着聊着，终于提起了砗磲的往事。一个村民说到砗磲买卖在潭门的繁盛、兴起时，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库存砗磲的照片，照片里有一瓣雕刻精美的砗磲贝，还没看两秒，另一个村民就赶紧转移话题，使了个眼色，手机也就马上被收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和同伴谢绝了村民陪同的提议，决定自行在镇上逛逛。

潭门依旧是昨天那副冷清的模样，只有菜市场热闹些，新鲜的蔬菜、便宜的水果，寻常人过着寻常的生活。直到逛到一家门前摆满葫芦、名叫海之南的工艺品店，怀疑与担忧得到了印证。

小店有两位店员，一位坐在门前的葫芦堆旁晒太阳，一位站在店内不起眼的小门旁打量着进店的顾客。在我和同伴买了两只葫芦后，店员终于轻轻推开了虚掩的小门，招呼我们进去。小门里是另一个世界，白亮的光和五彩绚烂的珊瑚枝、雕工精湛的砗磲贝、完整的海龟标本，数量之多、品类之精美令人咋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有超过8只小海龟标本、20件珊瑚、20件砗磲摆件和数不尽的砗磲、玳瑁、珊瑚首饰。店员说可以物流发货到外地，也可以加微信订货。表面的葫芦珠宝店打开门就摇身一变成了砗磲、海龟和珊瑚的交易空间，合法与非法也只隔了一扇门。

潭门的每家工艺品店铺似乎都有着这样一个虚掩的小门，与墙面融为一体的颜色，比平常门小一个型号，这扇小门里藏着多少发白的贝壳与逝去的海洋生命，实在难以想象。

在来潭门前，知情人曾告诉我们，现在有执法部门定期巡查，于是砗磲买卖转向了地下。由于当初每家每户都投了大量资金在其中，很多库存还没有清，所以现在还有很多人自家仓库藏着大量砗磲。商家通过网络、私人联系等方式找到买家，再找门道悄悄把货物运送出岛。“这些人也不容易，当初砗磲产业很火，很多人是几十、上百万地投，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然后一下子就禁令来了，来不及出货，来不及转移，家产就是这些货了，总得把本挣回来吧，也就只能偷偷藏着，私下卖。”知情人说到这些也是无奈。

潭门传统

海南省三亚市正在非法售卖的砗磲（图左白色手链）和玳瑁制品（图右深色制品）

潭门人一直有潜水捞砗磲的传统，以前的捕鱼方法传统，捕捞量有限，有的人靠着自身的潜水技能下到十来米的浅海底下，一个个托举起砗磲出海，吃里面的肉。这样采捞出来的数量不多，当地人自给自足就够了，而残余的贝壳也只有少数留作装饰或建筑材料。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潭门出现了一些家庭作坊，开始把这些采捞出来的砗磲贝进行简单的加工，做成手工穿线的小贝壳手链和项链。那时一切都还是可控的。

《海南日报》报道说，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佛教及其相关工艺品的兴起，一位台湾的商人在潭门办起了第一家正式的贝壳工艺厂。这成了潭门砗磲产业标志性的起点，也成了中国砗磲野生种群走向消亡的起点。几年后，潭门的九吉坡陆续建起了五、六家规模不大的工艺店，以制作珠链为主。2008年，潭门人发现砗磲除了做佛珠，还可以加工成其他的工艺品，通透的砗磲贝和白玉料子相似，依着贝壳的色彩和纹路可以创作出各具特色的摆件。开始时，由于本地的加工技艺有限，潭门人会把大的砗磲贝寄到福建、广州等地去加工，直到2012年，潭门和其砗磲产业火起来的一年，外地的商人、手艺师傅陆续进驻。

这一年，海南省琼海市政协官员专门来到潭门，考察当地砗磲产业的发展情况，提到砗磲产业“发展潜力巨大”、“进一步做大做强”。当年11月，在海口举行的“中国国际时尚博览会”将“黄岩岛砗磲玉”评为海南十大旅游商品。潭门的贝壳工艺厂增加到70家，其中上规模的贝雕厂20多家，超过200名加工师傅，而技术熟练的工艺师每月工资达到1万元以上。

其实，早在1989年砗磲中最大、最有名的库氏砗磲就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1981年中国加入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之后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标准来对待列入CITES附录Ⅱ的砗磲科其他种（现在是砗磲亚科）。因此，不仅捕捞砗磲属于非法行为，未获批经营利用许可证的贩卖砗磲工艺品也属非法（目前持许可证的商家屈指可数，合法商家并无公开信息）。但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砗磲产业却在一味追求GDP的那个年代成为政客和媒体推介、炒作的卖点。

2013年是潭门人心中难以忘怀的一年，200多家砗磲专营店面在潭门大街小巷涌现。这一年也是中国南海砗磲野生种群走向崩溃的一年。

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和政府部门对远洋作业的支持下，潭门的大批渔船放弃了传统的作业方式，开始大批量的捕捞砗磲。最疯狂的时期，潭门镇的大部分渔船都加入到了砗磲捕捞，保留传统方式捕鱼的渔船从之前超过百艘到当时的不超过3艘，渔业慢慢退出了潭门港，砗磲贝成为了主角。琼海市代表在2018年递交的建议中提到：2011年到2016年，潭门砗磲贝捕捞加工产业兴盛时，每艘渔船年平均收益可达25万元左右，整个捕捞产业年均产值规模达到1.6亿元左右。

大吨位的船舶、先进的技术、精确的定位、竭泽而渔的捕捞方式不仅使得南海的砗磲数量急速下降，也严重破坏了珊瑚礁生态系统。为了撬下与珊瑚礁一起生活的砗磲，就用大型铁耙粉碎珊瑚礁；为了挖出埋于海底的砗磲贝壳，就用“吹沙”的方式在海底搅出一个个大窟窿；为了获取更多的“货物”，不顾砗磲缓慢的生长周期，频繁地采挖无论大小的砗磲。潭门人采挖得到的砗磲也越来越少，从一开始每船一次出海就能采挖到十多吨，到后来一次仅有一吨甚至更少。同时，砗磲的买卖与海龟、珊瑚的非法贸易交织在了一条路线上。兴起的砗磲产业带给潭门人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也给南中国海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美国《国家地理》2016年报道说，卫星图比对显示，南中国海地区有超过104平方千米的珊瑚礁生态系统因为砗磲采挖而遭受了破坏。

2015年3月，潭门镇所属的琼海市政府宣布，将严格落实国家禁令，禁止采挖、运输、销售砗磲等濒危海洋生物。2016年，海南省媒体舆论从大力推介砗磲产业转向了负面报道与批评。2016年11月30日，海南颁布《海南省珊瑚礁和砗磲保护规定》，规定要求从次年1月1日起，岛内禁止采挖、捕捞、杀害砗磲，禁止出售、购买、利用珊瑚礁、砗磲及其制品。

至此，海南的砗磲贸易走向全面禁止。

从颁布禁令到实施，留给商家的时间仅仅一个月，人们做得更多的是想办法把手里的货卖掉、转手或者运输离岛。时间过去两年，还有许多人把货物存在潭门紧闭大门的仓库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是因为我信佛而砗磲是佛教宝物，才进入这个行业的，那时候政府也是帮忙宣传，哪知道两三年就突然这样了，我不想再违法找门路运货出去，只能把那些砗磲就放在那里，我的身家都在里面了。”曾经的砗磲买家有些迷茫地告诉我们。

我和同伴在广西沿海、广州、海南的海口、三亚、福建沿海多地的走访中，发现依旧有上百家店铺贩卖大量的砗磲及其制品，与潭门紧闭大门的店铺相反，这些地方的店铺敞着大门，公开叫卖非法砗磲。而这些砗磲商贩大多声称砗磲来自潭门，并且能够继续进货。砗磲受到保护以及在海南禁贸一事被当作推销的说辞——“越来越少就越升值”。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2017年，不到四十年，人的一生也不过到中年，潭门就从一片繁华，只留下提心吊胆的商人、紧张忙碌的管理者、不知所措的买家、令人唏嘘的故事和千疮百孔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