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国家一级文物——唐代何弘敬墓志铭
邯郸丛台公园内,珍藏着何弘敬墓志.伫立其下,久久不能离去。见过许多墓志,单就形制而言,如此之大的墓志我从未见过——据说它是迄今为止出土的体态最大的墓志呢。
想写它。今天借助传世文物我们对何家父子仍可有个直观认识,父亲何进滔的德政碑在宋朝改头换面成了五礼之记碑,儿子何弘敬的墓志铭依然完好。写何进滔德政碑时又想到写它,可没有看到完整的墓志铭文,一直发虚。从邯郸市文物局王兴先生赠送的《邯郸考古文集》里,读到《河北大名县发现何弘敬墓志》一文,文章的执笔者陈光唐先生当年在邯郸市文管所任职,曾去发现现场调查,采访到他,或许能获得更详细的信息?然,非常遗憾,光唐先生已谢世。后来,通过王兴先生介绍,在邯郸市一栋家属楼内,见到了当年同光唐先生一起去现场调查的刘勇先生,听到他的相关叙述;又通过王兴先生的帮助,我读到了何弘敬墓志的完整铭文,心里终于有了些底。
1、书写唐咸通六年即公元865年的春天,趁着收复交趾的高兴劲儿,后世评为“昏庸相继”的皇帝李漼册拜魏博节度使何弘敬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可诏书刚下,朝廷就接到了何弘敬的死讯。“震悼,不视朝三日”,向来“听乐观优不知厌倦”的李漼在心里或许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他没有先帝李忱“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爱物惠民”的品行,但这个时候总要做做样子给人看,他还是明白的。在他的允命下,一个规格不低的代表团从京城长安出发了,成员中包括大宗正李膠、鸿胪少卿段元星、内常侍魏孝本和虞部郎中杨埴……他们的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魏博节度使驻地,他们的任务是代表皇帝“莅吊其孤”,“喻安其军”,册赠亡人。左谏议大夫卢告也是其中一员,在这个代表团他的职位不是最高,担当的角色却不可小视,他尤其受到亡者何弘敬家属高看,何家知道能胜任册使这个角色的人口才好,笔头一定也好,他们要有求于他呢。何弘敬有五子一女。出面的是何弘敬27岁的长子何全皞。他找到卢告,开门见山:“先君日月有期,将志于墓,纂叙懿美,宜无所阙,惟谏议大夫能之”。撰写墓志,纯粹是家庭私事,何家找到卢告,出乎卢告意料,这样做合不合适?这本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仅仅凭一面之说……卢告有些犹豫,可河北三镇连皇帝都不会轻易得罪,他又如何得罪得起?我们不知道卢告跟何家是否有过深交情,从何家人的表现看,即便卢告此前同何家有过交往,他们间也没有过多交情。但何全皞提出来了,卢告很难拒绝,撰写墓志关系死去的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和即将成为新一任魏博节度使的何全皞,一定要放到国家的高度和政治的高度对待。况且何全皞又说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这样做也有先例,“我祖父何进滔的墓志,就是册史刘茂复撰写的”。再无话可说,卢告应承下来。书写是艰难的,墓志铭的书写尤甚,既要对得起死者,又要让生者满意,结果很可能是费力不讨好。他开始准备工作,倾听何家的发家史。何家的始祖是汉代的比干,二代祖何嘉曾为庐江郡长史,因此何家以庐江为郡望。九代祖何妥“文德辉赫,冠绝当时”,任过隋朝国子祭酒。六代祖何令思“忠勇迈世,武艺绝伦”,率领部曲800人到达魏州一带,“功名震曜,代济其美”,从这个时候起何家在这里安下了家。何弘敬的曾祖叫何俊,祖父叫何默,何家真正发达还是在何弘敬的父亲何进滔担任魏博节度史之后……墓志发展到唐朝,已非常成熟,内容主要是记述死者世系和生平事迹。为死者讳,歌颂自然是墓志的主调子,卢告对何弘敬墓志铭的书写也是如此。不同于刘昫的讲述,不同于欧阳修和宋祁的讲述,也不同于司马光的讲述,卢告的讲述在情节上更为丰富——何弘敬字子肃,“生而岐嶷,长而聪明,苞贮恢伟,经略宏远。履仁义以抗志,执礼法以防微,发五常于诚明,率百行于忠孝,天资机用,神假英雄”,18岁入伍,何进滔的上司史宪诚夸奖“器局度量,必享厚福”,何弘敬每每“卑牧晦用”。何进滔任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做了11年多副手,安抚百姓,训练部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加之能礼贤下士,“六郡之疾苦,三军之好恶,无不经心熟虑,忘寝与食”,何进滔在世时,他已被认为是最好的接班人。何弘敬顺利接手了父亲未竟的事业。接班后,何弘敬“极一时之宠”。“一言未尝忘帝力,一瞬未尝忘国事,爱人如己子,守法如畏坠。君忧如辱,君怒如死”,“忠诚屡献,圣泽荐临”……卢告对何弘敬的歌颂仿佛是自然流露于笔端的,也许他还有过这样的自问自答:对死者多些歌颂,总比对生者阿谀奉承站得住脚吧?盖棺论定,论是论,谁敢保就是定论?何弘敬“得戒盈之道,不后前人,虽爵位弥尊而挥谦益至”,当朝皇帝不是也说过“河朔30年无桴鼓之音,是何弘敬之力”这样的话?卢告应该想到了,倘若只有这样一枝笔传世,后世看到的将是一个迥异于史书记载的何弘敬——他建有殊勋,朝廷视他为社稷之臣。他是孝子,开成五年即公元840年冬,父亲死,他“啜泣茹荼,有终丧之志”,还是武宗李炎“坚夺其情”,强令他接的班呢;大中五年即公元851年,母亲去世,他的表现堪以“孺慕哀号,几将灭性”8字形容。他还是个严父,对孩子的教育他“时自阅试,苟讽念生梗,必加捶挞。今虽儒流寒士,亦不能如此”——可是,不只如是,这个世界上不只有这样一枝笔。
2、算数何弘敬自“大和四年以大理卿副戎事,始事文宗皇帝,逮今四朝,迁官十三任,兼佩相印者七焉”,这样一个人死了,“三军号恸不忍。三十年孜孜诲以尽忠竭力之道,一旦噤不能言,颔之而已,皆以公之心入吾胸中,有死无泯”,此情此景在咸通六年即公元865年感动的不只是当事人,还应该有书写者卢告。任何一种书写都是有底线的。卢告的书写同样是有底线的。他的底线表现在对生者的态度上。涉及健在的人,他不再那么放胆尽情,他变得收敛。比如提到何弘敬的儿子们“皆秉训义方,并为令器,学诗学礼,既孝且仁”,特别提到何全皞“天资英秀,神作符彩,简严而毅,可以肃下;清正而公,可以事上”,他不忘最后加上一句:“上下不失,然后能久于其任,日新功阀,流庆于无穷也”——这是他的先知先觉吗?是时他当然不能预料到在后世史家眼里何全皞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年少,骄暴好杀,又减将士衣粮”,更无法预料到几年后将士作乱,何全皞将落个单骑逃走被追杀的下场。是时通过在魏博的所见所闻,他一定察觉其间必存在问题。笔下留有余地,这是他的微言大义,也是他力所能及的委婉的劝勉。这番用心何全皞懂吗?何全皞不懂,他也没有时间懂,无须懂。卢告的铭文写出来了,他的话在这个京城来的册使身上算数,他满意。他立刻安排人着手下边的事情:弄到满意的石材,墓志的尺寸大小,石质好坏,志石志盖镌刻的文饰,可都反映着墓主人生前的社会地位呢。大。再大。“爵命虽假于朝廷,群臣自谋于元帅”,魏博到这个份儿上,还怕什么越制不越制呢?制度又算什么?何家越制的例子天下皆知,何进滔德政碑形制之高大别说皇室与勋戚难比拟,就是武则天在乾陵的无字碑与之相高低,也显得矮小许多呢。这些事情不难办,也都落实了。接下来还有件紧迫的事——墓志铭由谁书丹呢?这确是让何全皞最感苦恼的事。开成五年即公元840年立的何进滔德政碑,无论形制还是文字,都可谓空前绝后,一流书家柳公权是碑文作者,也是书丹者。然而此一时彼一时,25年过去了,88岁的柳公权也走到了生命尽头。咸通六年即公元865年,何全皞学着祖父何进滔的样子,父亲何弘敬的样子。在魏博,皇帝说了话可能不算数,他说的话是一定要算数的。可势力再大,影响力再大,他也不可能请到柳公权这样的人了。这件事他说了不算。退而求其次,他找来了门吏,担任节度推官的吴藩。吴藩的官职小,却能写一手好字呢……
3、距离大名县城北11公里处的万堤农场,在1146年前,有一个我们全然陌生的名字:魏州贵乡县义居乡司徒村三城里。这是块风水宝地。何弘敬为什么将墓地就选在这块地方?这大概也是今天可以说出的最笼统的一个原因。我们无法准确而清晰地描绘出它当时所处的地理环境,1146年前这里还不像今天的样子,属漳河流域。当时隋朝开凿的永济渠应该还在距它不远的地方流淌。咸通六年即公元865年农历的8月1日,享年60岁的魏博节度使何弘敬的棺椁在这里下葬,他的坟墓西距何进滔的坟墓120步。何全皞精心制作的墓志从此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坟墓内守护着亡魂。再见天日,1100余年的光阴之波已然从它周围悄然流逝。公元1973年冬天,大名县城北11公里处的万堤农场打井,在距地表6米深的沙水中,发现了它。何弘敬墓内,除了散乱的砖石和棺椁木板,就剩了一盒完整的墓志。盗墓贼最早怎么进入的墓室?是在什么时候?无从查证。他们或许抚摩过墓志四周刻工精美、神态生动的浮雕,上面有牛马等动物,有波浪和花卉,还有供养人;甚至他们或许看到了墓志盖顶“唐故魏博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赠太师庐江何公墓志铭”25个篆字以及59行3336字的楷书墓志铭文。他们对随葬的金银财宝更感兴趣,面对一盒青石质墓志,他们即便感兴趣,也奈何不了它。它实在太重了。关于它,今天有一组数据:盝顶式志盖,顶面边长96厘米-100厘米,底边长188厘米-196厘米,厚88厘米。正方形志石边长195厘米,厚53厘米。重见天日1个月后,公元1973年12月,何弘敬墓志运到邯郸市,存放在丛台公园内。公元1993年9月,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将它定为一级文物。同年,邯郸市政府拨专款,为它建了亭子,罩了玻璃,这些保护措施对文物或许有益,但也拉开了与人的距离。玻璃反光,隔着玻璃,根本认不全墓志上的铭文。常常,和铭文相映的,是天光,是日光。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资治通鉴,司马光撰,中华书局1956年版;邯郸考古文集,邯郸市文物保护研究所编,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何弘敬墓志铭点注暨有关资料荟集,任乃宏 李忠义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刘学斤 来源:魏州书院)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