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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澜:谁能在石头上轻松睡觉

2019-04-13 17: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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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后三次采访台湾“云门舞集”现代舞团的创始人林怀民先生。第一次是在1993年,那时我所主持的《正大综艺》是第一个把台湾从北到南“走透透”,系统介绍台湾风土人情的节目。我在台北郊区长满荒草的山上采访林怀民时,他正吩咐舞者们利用排练空隙,采摘练功房旁边池塘里盛开的荷花,运送到香港,作为即将在那里上演《九歌》的舞台布景。第二次是在2003年,还是在台北,那间铁皮屋顶的练功房依然孤独而倔强地站立在山草中。我正感慨舞团练功条件的简陋,他却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似的述说它的种种好处:安静、接近自然、锻炼舞者的承受力。第三次是2007年他带领舞团来北京保利剧 院演出《水月》《行草》和《红楼梦》。

已经60岁的他,眼神依然清澈明亮,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容易激动。他 说自己年轻时脾气很急,为了排出舞团的第一部舞剧《薪传》,对人对己都到 了苛刻的程度。一次他看到两位舞者在应该排练热身的时间还蹲在外面吃面, 就冲上去演讲了一番排练的重要性,说你们这样不珍惜自己,那还跳什么舞!说着手掌啪地一下敲碎了旁边的玻璃窗,顿时血流如注,但他还在继续慷慨陈 词,说我们要创造自己的现代舞剧需要克服多少困难!场面骇人而悲壮。谈起这些,林怀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曾经由于缺乏资金,舞团几近破产,他也心灰意冷放弃过。一次坐出租车,司机无意中提到自己看过他们的舞蹈,很喜 欢,要林先生加油。林怀民就因这样一句话呆住了,泪流满面,当下决定从头再来。

如今云门已有160多个舞蹈作品,成为亚洲最具影响力的现代舞团,林怀 民也因成功地将中国文化转化为能与世界沟通的身体语言而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编舞家之一。如果说他早期的作品更多地表现了祖先不屈不挠的奋斗史, 而后10年的作品则更多地在追求一个“静”字。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里,静, 成为人们的向往。为了演绎中华传统文化的神韵,让“静”成为心灵与身体的 一种自然状态,他让演员们放低重心,练习太极、吐纳、书法、静坐。为了体验天人合一的境界,他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就是让舞者们在河边被水冲刷得光溜溜的大石头上躺下来,放松身体,看谁能先睡着!你一定要完全放松身心,让肌肉顺应石头的弧度,把石头变成一张天底下最舒服的床。居然,舞者们做到了,他们先后安然入睡,也许是因为林怀民的这一番催眠,更大的一种 可能是:他们真的累坏了!如果你看过《草书》或《水月》,你会被那其中充 满动感的静谧氛围感动,仿佛自己的呼吸也随着舞者的吐纳变得深沉悠长,或随着他们的腾转挪移动静相宜。

艺术家大多有流浪者的内心,无法忍受按部就班的生活,即使身体安顿了,精神还是需要漫游,永远在寻找什么。因为这样寻找是劳筋骨、苦心智的,所以总有那么一些阶段,他们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很不舒服。按作家刘震云的说法,就是“拧巴”。他们与命运的关系就像林怀民的那个实验:躺在石头上睡觉。看起来光滑的大石头实际上并不平坦,何况生硬,先是怎么躺着也不得劲儿,后来发现,你没法改变石头,也不需要改变自己,你只需要找到两者相适宜的角度。

有时,大时代会把人逼入生存的死角。画家黄永玉把自己称为“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并以此为题写自传体小说。不知是他记忆力太好还是经历的 趣事太多,他写啊写,好几年才写到自己小学毕业那时候,而文稿已达30多 万字。出生于湘西凤凰的黄永玉中学没有毕业就随剧团四处奔波,靠木刻赚点 小钱,不料因此而成名。20世纪40年代末,他在上海参加左翼运动,为避免迫害,去了香港。可他一心想着北京,终于在1953年如愿成为中央美术学院 教授,那时他还不到30岁。他天性活泼风趣,屡次在政治运动中被指“不沉重”。不沉重哪行!“文革”中他被批斗,背上被打得鲜血直流,经常被倒拎着双手做“喷气式”。可是脾气不改。甚至发展到他自己在家里也练习“喷气 式”,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精神,锻炼身体柔韧性以更好适应批斗。在 劳动改造期间,他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为妻子张梅溪写下长诗《老婆呀,不 要哭》:“中年是满足的季节啊,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善良。我吻你, 吻你稚弱但满是裂痕的手,吻你寂寞而勇敢的心,吻你的永远的美丽。因为你,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他的好朋友中也不乏这样天真而乐观的人。黄苗子、郁风夫妇在“文革” 中日子也不好过。黄苗子被下放到东北去劳改,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说自己如何翻过山,遇到大雪,眼前一片苍茫,还要在这一片苍茫中搭窝棚。郁风看了哈哈大笑:“哈,好一个北国风光啊!”黄永玉回忆说:“她一定在背后 哭。”眼看那些老友先后辞世,黄永玉称自己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静静地 看待人间的事情。他把自己的墓志铭也想好了,五个字:爱,怜悯,感恩。他 爱荷花,把乡村别墅称为“万荷堂”。近90岁高龄的他依然在画大幅的作品。 他说自己在牛棚里错过了人生创造力最旺盛的时期,现在不能再错过。而他画 的荷花于生动中透露着张扬与隐忍的混合气质。

我在纽约认识谭盾时第一印象就是他很狂,这个靠少一根弦的小提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20岁写出一部交响乐《离骚》的天才,他的口才一流,介绍起 他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音乐理念更是眉飞色舞,没完没了。对我这样的门外汉来 说,要想从那些几乎没有旋律的先锋作品中找到多大享受是徒劳的。但是出于对艺术家和创新的尊重,我总是尽可能地出席他的音乐会,还资助过他把交响 乐与原生态歌曲结合的作品《地图》,并且在他的各种发明——改良的埙、水 的琴、纸的鼓中听出些神秘诡异的味道。

给谭盾带来音乐启蒙的正是楚文化中的乡村音乐,祭神的、结婚的、哭丧 的,仿佛可以连接人间与天堂。这应该就是时下最时髦的“穿越”了。而他事业上的最大转折是与李安合作的《卧虎藏龙》,他的音乐因此进入了大众视 野,更因此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他跟李安说:“我要借助中国戏曲里的打击乐,把中国文化的魂打出来,再用马友友的大提琴把神秘与伤感拉出来。”他用一个比喻形容民族音乐与西洋音乐的结合:辣椒巧克力。原来谭盾的母亲是湖南人,吃什么都要加辣椒。一次他给妈妈送去一盒巧克力蛋糕,老 太太拿出一包辣椒酱佐餐,吃得津津有味!后来谭盾在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上真的吃到了当地名产辣椒味巧克力,印证了妈妈的“前卫意识”。这种跨界的灵感让他左右逢源,于是帕尔曼的小提琴拉出了马头琴的悲凉,日本的大鼓呼应着《越人歌》的凄美,上亿年的顽石敲出了禅宗的意境,创意无法阻挡。他说艺术创作的魅力就是让你在孤独中痛苦,也在孤独中找到一线无法比拟的光芒,成就你生命的意义。他应该已经找到了在石头上睡觉的姿势了。

本文摘选自《一问一世界》,杨澜,朱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果麦文化201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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