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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女童的隐秘角落:无人河滩边,胞弟“意外去世”
文 | 胡卉
东北沦陷时期,日本人进入鹿鸣镇,在俄国人修筑的中东铁路旁,砌了一座十五层楼高的柱形军事瞭望塔。那是1936年的事。到了和平年代,这座保存完好、无人看管的瞭望塔成了镇上孩子们常去玩耍的场所。2005年暑假,八岁的蒯蕊和她同岁的小伙伴施冰冰,在瞭望塔打发了许多时间。她们在幽静昏暗的楼道里变着声调怪叫,制造各种回音,也在镂空的钢铁阶梯上比试弹跳和奔跑。最后,她们登上塔顶,并肩伏身在铁栏杆上,吮咂着水果棒棒糖,吹着柔软的风,静静俯瞰整个鹿鸣镇,如同观赏玉皇大帝安排的一场默剧演出。
日本人修建的军事瞭望塔(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就在瞭望塔里,蒯蕊发现这位朋友身上藏着令人恼火的缺点:施冰冰胆子大,爱刺激,喜欢恐吓别人,非要表现自己很聪明,与众不同似的,而一旦有倒霉的傻狍子入了她的套,她便感到极大的满足,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瞭望塔窄而深,既像古井般阴凉惬意,也像古井般幽暗可怖,施冰冰会在转角时突然厉声尖叫,跳到蒯蕊跟前,翻白眼,吐舌头,模仿僵尸片里飘悬在房梁上的女鬼,吓出蒯蕊一身冷汗。施冰冰馊主意层出不穷,屡教不改,蒯蕊则显得老实笨拙,譬如,她对着镜子练习很多遍,始终做不到,想不通,为什么有人真能翻出樟脑丸一样雪白滚圆的眼珠,轻松如翻书。
暑假开始不久,蒯蕊就被施冰冰吓过一大跳。
七月间,鹿鸣镇五颜六色的莓类浆果开始挂果了,其中一种叫“蛇莓”的,红果子配绿叶,看相格外可爱。但大人们一再警告,蛇莓剧毒,碰了手指会断,尝了舌头会烂。他们大规模清理过这一物种,来年春天却惊恐地发现但凡有泥的地方,就冒出那种带齿的倒卵形三叶草,连瞭望塔顶部一小片水泥地开裂的缝里,也有蛇莓在随风招摇。
这天傍晚,蒯蕊、施冰冰和她的弟弟施小琥在瞭望塔玩。小琥刚满四岁,五官长得和施冰冰很像,不过他笑起来没有酒窝,一口虫蛀的大黑牙非常打眼。他有一颗相当大的脑袋,几乎跟他滚圆的肚子一样大!这颗脑袋使他格外招人逗弄。老人们经常摸他的头,打趣说:“小琥呀,你要是碰见西村一,就赶紧逃命呀!”西村一是当年日本开拓团驻守本县的警务局指导官,酷爱啃噬人头,每见头颅胖大的中国平民,必下令缉杀,蘸盐佐酒,烤食其头。据公安局档案与县志记载,这位军官任职期间,共计百余中国人成了他的盘中餐。
小琥非常捣蛋,爱逞能,什么都想试试,但也正是懵懂不清,害怕孤立和遗弃,因而对大孩子惟命是从的年龄。这天,他们一路吃着糖水刨冰,爬上露天塔顶,阳光刺目,水泥地面分外灼热,几粒蛇莓果点缀在杂草丛里,鲜红夺目。施冰冰连茎带叶采一小把,放在嘴边兜着圈,假装要吃,最后却递给饶有兴味地观赏她的小琥:“弟弟,张嘴。”
小琥笑眯眯的,囫囵吞枣地把果子塞进嘴里。
蒯蕊屏气凝神地盯紧小琥。长大成人后,她还会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她极其紧张,害怕,又有点好奇。她知道这事后果很严重,大人听了绝对要揍她,可是她就是想等着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她委实犹疑了一小会儿。当她从施小琥嘴里抠出咬碎的沾着唾液的白色果肉,她几乎想哭,想跑掉。
施冰冰让小琥吐出舌头,粉嫩湿润的小舌头完好如初。她朝蒯蕊狡黠地一笑:“你急啥,你看他根本没事儿。都是骗人的,蛇莓没有毒。”
蒯蕊即刻起身回去。
下楼时,施冰冰说起大人害怕这路边小草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我早说了,大人都虎了吧唧(傻)的,很多事儿可不如咱们。”
蒯蕊心里闷着气,脚板重重地打在钢铁阶梯上,一点也不想搭理她的朋友。
施冰冰继续讲着家里大人犯傻犯浑的憨态,小琥尾随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一路。后来,蒯蕊也被这姐弟俩逗乐了,不过她知道,这些话,施冰冰在家可是一句也不敢说的。不然,她的妈会操着竹笤帚满街追打她:“看我不撕碎你的嘴!”好像天下没有不打孩子的妈。蒯蕊的妈也一样,喊吃饭没听见,擤鼻涕太大声,新鞋子踩了水,考98分而不是满分,蒯蕊永远料不到自己会在哪个环节挨打。和施冰冰的妈不同,蒯蕊的妈习惯锁上门打,每次打完,她都显得很累,好像刚打完一场女篮锦标赛,非常辛苦,元气耗尽。她事后总是含泪抚摸蒯蕊的伤口,道歉,赌咒:“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保证以后再也不打蕊蕊了。”尽管她下手很重,但她伤心的样子让蒯蕊非常内疚。
2
鹿鸣镇是一个山镇,地处张广才岭西麓余脉向松嫩平原过度的缓冲地带,南北山高林密,东面峡谷纵深,西边稻田辽阔。鹿鸣河从崇山峻岭间倾泻而下,银蛇般蜿蜒而过,流到相对平整的这一段,河面拓宽至六七米。镇中心依河而建,方圆可达五公里。六条黑色油碴主路呈“田”字均匀分布,沿路铺开住宅、澡堂、商店、饭馆、卫生院、电缆厂、采石场、建材厂、水泥厂、白酒厂、自来水厂、马鹿养殖场、梅花鹿养殖场、屠宰场、鹿茸鹿鞭批发市场。镇子外围依山而建的滑雪场和狩猎场由上世纪初侨居哈尔滨的沙俄官员开发,专门给俄国贵族度假使用。20世纪90年代,鹿鸣镇常住居民五万,每年来打工和旅游的流动人口超过百万。可是,在它还没意识到自己处于鼎盛时就急速地衰落了。新世纪刚到,人们就感觉日子不太好过了,连蒯蕊的爸这样精明能干、经验丰富的男人都失业了。
鹿鸣镇简图(作者绘)
狗蹄狗尾狗腿内脏
火锅炝熘凉拌手撕
活狗一律用铁链锁好,匍匐人前,按品种过称,现杀现卖。一个不苟言笑的朝鲜族女人经常拿着水管在门前大冲大洗,清理血污和毛皮。天寒地冻之时,狗肉店生意最好,每天有肉香、热气和说笑声从军绿色棉垫门帘背后飘出来。奇怪的是,蒯蕊从未听过狗濒死时的反抗和咆哮,不知店家用的什么屠杀办法。这个问题总在蒯蕊脑子里盘旋,但她从未问过家里人。她和父母不很亲近,从不会跟他们讲自己的想法。她习惯自己安静地观察和思考。如今家里氛围不妙,父母之间容易互相动手,蒯蕊在拳脚间求生存,分外敏感小心。
以前,蒯蕊的爸忙得不着家,一家子的日子便很过得去。蒯蕊的妈给自己买佟二堡的貂皮,给蕊蕊买俄罗斯的巧克力和日本的四驱玩具车,这让她们在各自的社交圈都比较风光。蒯蕊的爸在一个采石场工作,一人承包全部的机械安装,这意味着他既要跟机械厂老板喝酒、唱K、泡浴,谈下潜孔钻、空压机、凿岩机、钻头钎杆、破碎机、矿山螺栓的最低价,再倒手卖给采石场老板,从中获取最大差价。同时,他也是一个老练的技工,带两个小徒弟,负责采石场爆破和输送环节的设备安装。镇上在采石场上班的男人很多,这么全能的却屈指可数。他们开采的大理石和花岗岩输送到黑龙江各地,为发展迅速的建筑建材业供血。然而,2003年,政府颁布保护环境的政策,封山,关闭石场。事实上,即使政策不出,那些开采过度、残破不堪的山体,要不了多久也会资源枯竭,无利可求。几乎同时,国企改制为民营,自负盈亏,自求生路,引发大量裁员。工人们纷纷失业,街上游荡和醉酒的男人变得很多。
蒯蕊的爸本事大,脾气也大,眼下受到挫伤,又看不到未来转明的契机,他像头困兽般焦躁易怒。情景往往是,一家三口正吃着饭,妈不知哪里说错了话,爸连辩解的耐心也没有,一声不吭,放下碗筷,拖起妈的长发,一下一下往墙上撞。有次她被墙上穿衣镜的碎玻璃划破头皮,满脸是血,令蒯蕊惊骇不已。但她从不向丈夫哀求什么,一面反抗,一面用最难听的话破口大骂。只要等对方松一口气,她占得回击的余地,就会操起手边的菜碗、铁铲、煲仔锅,任何她能捞得着的东西,朝对方狠狠砸去。蒯蕊的爸鼻梁上有道醒目的伤疤,那便是一次互殴的纪念。
“蕊蕊,你给我看着,”有次蒯蕊的妈不忘言传身教,“以后你男人要是敢打你,你就拿刀砍他,坐牢妈给你送饭。”
蒯蕊的妈并非无知乡野泼妇。她曾经考上北京的大学,不过受时代潮流影响,她选择接姥姥信用社的班,进金融系统做会计,放弃了继续求学。哪知信用社没过几年就倒闭,时局全变了。婚后,她做全职家庭主妇,料理吃穿之外,最爱翻看古典诗词。她教蒯蕊背诵《唐诗三百首》,给家里的狗取名“兰亭”。蒯蕊的爸冷嘲热讽,说她假斯文,别看比谁都风雅,其实比谁都暴虐,就像日本人,——“鹿鸣镇”原先叫“二甸子”,被来此烧杀抢掠的日本人改了名。
爸妈桌前动手,蒯蕊最怕惹火烧身。她不是没试过,哀求一方或拉扯另一方,非但结束不了战争,还会引来一致厌恶和仇视(“男女混合双打”可不是一句笑话)。蒯蕊小小年纪,却格外隐忍,格外沉默,能冰冻一颗心把眼泪全流进碗里。后来,她发现自己练成一种特别的本领,流泪流多久都毫无声响,像呼吸一样静悄悄的。妈讨厌她的性格。她揍她,骂她怂,脓包,说她将来肯定是挨打的一方,打掉牙齿和血吞。
2005年儿童节这天,蒯蕊的弟弟蒯勇出生。蒯勇完全是个意外。当初,给胎儿选择人流还是药流被多次摆上饭桌商议,实际的考虑是,多养一个孩子经济成本太高。他们不受陈腐观念的影响。不像中国其他省市农村,鹿鸣镇地处工业文明浸润最深的东北,讲究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人们普遍拥戴计划生育政策,认同“只生一个好”。蒯蕊班上五十个同学,此前除施冰冰外,一律独生子女。蒯蕊曾好奇地问过施冰冰,有弟弟是什么感觉。
“大家都没有就你有,”施冰冰瘪瘪嘴说,“多余的六指,让你觉得自己像个怪胎。”
蒯蕊笑了。施小琥胖头胖脑、茁壮神气的模样在她眼前闪现,她对施冰冰打趣说:“那你也是‘六指琴魔’,不过你的‘六指’是大拇指,最胖。”《六指琴魔》是当时宁静主演的热播武侠剧,蒯蕊对自己这份难得的幽默窃笑不已。
最终因为蒯蕊奶奶信佛,顾忌杀生,胎儿活下来了。蒯蕊第一次抱着尺来长的蒯勇,逗他:“弟弟,记住了,我是你姐姐。”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起了变化,而早在妈怀孕时,施冰冰就以某种幸灾乐祸的共患难的过来人的口吻点拨过她,她捂着嘴嗤嗤地笑:“你知道吗蒯蕊?你要完蛋了。”
3
施冰冰个子最矮,坐第一小组第一个,正对教室的绿漆门。新春刚过,二年级下学期开始,每个孩子都穿着新衣裳,背着新书包,欢快地走进教室,场面像一场光彩照人的儿童时装秀。唯独施冰冰,还穿着她的破洞衣服,面前摆着掉漆的铁皮文具盒和断了半截的折尺,寒碜得像是故意招惹那些多事的男孩去笑话她。这是2005年了,孩子们的抽屉里藏着南方来的椰子糖和芒果干,只有施冰冰,饭都吃不饱似的,一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萎缩样子。七八岁的女孩们有了爱美之心,随身带着塑料小梳子和俄罗斯小镜子,把一头乌黑长发梳得油光水滑,拢成一束搁在胸前。施冰冰可做不到,她的头发又黄又稀,如同初生猫狗肮脏的胎毛,更糟的是,天气一变暖,那些黄毛就会挂满密密麻麻的虱卵,在阳光下透明刺眼。紧接着,黑压压的虱子将如温室孵化场的鸡崽,破壳而出,在主人提供的天然大粮仓里穿梭游玩,吸血繁殖。
施冰冰的头发惹过很多的麻烦。一个中午,同学们正趴在课桌上安静地午休,突然,施冰冰一声尖叫惊醒所有人。她的头发着火了!她顶着火苗在教室里抱头鼠窜,愤怒地大骂:
“啊我操你妈——操你妈——啊小逼崽子有种出来我操你妈——”
她爬课桌,踢文具,践课本,直到被人揪住,咕隆咕隆浇得透湿,局面才算稳定。这场不知轻重的恶作剧让她烧焦了头发,烧伤了一小块头皮。然而,她的父母并未来校过问此事,点火的男孩也就没有受到相应的处罚。他的处罚来自施冰冰本人。在放学回家必经的一段废弃铁轨上,她跟他抱打一团,疯狗似的对他的脸又啃又挠。后来,那男孩被他惊慌不已的父母领着,去卫生院注射了狂犬和破伤风疫苗。
施冰冰并非家贫,按理说家境比大多数同学都好。她的爸是外地人,被分配到鹿鸣镇一家驰名北方的酒厂当技术员,做的是有知识门槛的工作:操作仪器检测酒体骨架成分,以及原材料铅含量、重金属、农药残渣等安全指标。有些同学的父母也在酒厂上班,做薪资低廉的装卸工和包装工。施冰冰的妈也不完全是本地人,父辈是闯关东过来的。她之前在商贸楼租了个门面,卖肉食、茶叶和烟酒,肉是红肠、小肚,酒是玉米陈酿、小烧和原浆,茶叶和香烟却非本地便宜货,譬如茶叶有金骏眉、绿碧罗、版纳曲、黑美人、优香针和白毫。施冰冰的妈呢,除了对自家女儿脾气差了点,跟谁都笑意盈盈,仿佛出于生意人的眼光,看谁都像顾客,顾客就是上帝。她笑起来月牙眼,深酒窝,有点像热播剧《绝色双娇》中的落难公主芊芊。生意本来挺兴旺,后来,失业大潮来势汹汹,人们购买力下降,商贸楼租金却不降,接着,打工的外地人走了,本地人也卖房搬迁,一片萧索之中,施冰冰的妈关了门面。
这对夫妻不像镇上其他任何一对,他们从不互相动手,又养了两个小孩,且毫不掩饰自己重男轻女的思想。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家人,鹿鸣镇这代小孩(比如蒯蕊)会以为“重男轻女”等同“裹小脚”“留长辫”“三妻四妾”,是只存在于古代封建社会的落后观念。
每天上学放学,沿着铁轨边走边聊,蒯蕊的双耳被施冰冰灌输了太多替弟弟背锅的怒怨。明明不是她偷的钱,不是她磕碎的暖瓶内胆,不是她把卫生纸弄得满地都是,弟弟擦破膝盖也不关她的事……妈妈从不相信她的辩解,只会厉声骂她。有次,她当着一群在院子里跳皮筋的小伙伴,骂施冰冰“赔钱货”“做鸡都没人要”,把所有人听得一愣一愣。
施冰冰个性强,不像蒯蕊那么爱哭。她总是脸色阴沉,斜睨着她妈,脚底磨刀似的在地面来回滚碾。她越是平静,越是没有反应,她的妈骂得越凶,似乎非要把一块石头骂得开口和流泪。
刚刚过去的新年,施冰冰大哭大闹地求饶了一次,然而没起任何作用。陪伴她多年的狗“大黄”没了。起因是小琥尿床。冬天尿床,被褥难干,炕也一股骚臭。当地的偏方是,狗肉萝卜火锅,专治小孩尿床。施冰冰的爸妈经常路过蒯蕊家楼下那家喷香的狗肉店,可是,他们把主意打到大黄这里。七八岁的狗,再不吃掉,肉就老了。冬天了,他们也怕它被别人盯上,肥水流了外人田。
大黄是一条非常聪明的拉布拉多犬,屠杀它让人费尽心思。最初,施冰冰的爸站在虚掩的门后,她的妈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根五香筒骨,逗它,抚弄它,引诱它抻长脖颈来舔,只等它吃得涎水直流,门后那双看不见的手将“嘭”一声,卡断它的脖子。可是,因为狗太机敏,或者人不够机敏,这个办法失败了。他们想来想去,最后从酱缸那里找到灵感,决定实施封闭式屠杀。他们用双层麻袋套住它,口子锁上死结,扔进酱缸,开始倒滚烫的沸水。酱缸边上,准备着几桶沸水。施冰冰从外面回来时,大黄正疯了似的狂吠。它在局促的酱缸里扭动,挣扎,搅得沸水哗哗作响,那水声像夏夜肆虐的瓢泼大雨,又像高空直线坠落的瀑布,绝望,持久,令人战栗。
鹿鸣镇的一家狗肉店
暴雨过后,鹿鸣河水位猛涨,水流湍急,穿着齐胸防水皮裤的捕鱼者们也不敢下水了。这条河自东南向西北流,上游河床较窄,地势高差大,进入鹿鸣镇这一段,地势平缓,河床变宽,再往下游,所蓄水库形成一个天然的墨绿色湖泊。河的北岸是梅花鹿养殖场、带围墙的红砖平房、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是机器轰鸣的采石场。南岸是平整辽阔的稻田,堆放废弃机械、建筑砂石的荒地,再远一点,是酒厂、胡同、菜地、平房与楼房混合的住宅。
蒯蕊的家在南岸。这天下午两点多钟,她才吃完午饭,因为她的妈最近情绪阴晴不定,又要独自料理两三个月大的婴儿,家里的日常生活非常紊乱。趁着妈妈和弟弟午睡,她提着一只塑料小桶,穿上雨靴,偷偷溜出了门。她喜欢去稻田里捡田螺,抓泥鳅,她并不爱吃这些东西,不过劳动的过程很有趣。天气极其闷热,没有风,空气粘稠,浓得像锅粥。正是上班和午睡时间,街上空无一人,酒厂大街飘来亲切的诱人酒香,混杂着煤渣燃烧的刺鼻气味,河水哗哗,河对岸食杂店的喇叭在隐约播报“每日特价蔬菜”。河岸之下,稻禾茂密挺拔,形成绿色海洋,严密地裹住这个闯入它的小孩。蒯蕊把双脚浸入水中,再慢慢深入柔软冰凉的泥巴,感觉这个寂静的午后真是放松而自在。她一只手环抱塑料桶,一只手拨开阻挡她视线的禾苗,双目在稻田里四下探寻着。
这时,蒯蕊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河岸高地,有一对熟悉的背影:施冰冰和施小琥姐弟俩。弟弟离她更近一点。他穿着鹅黄色短袖,蹲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施冰冰站在他身后的左侧方。她穿的浅蓝色牛仔背带裙,蒯蕊有件一模一样的,那是按学校运动会要求统一买的,很贵,花了一百多块。(原本班主任想定那种更贵的雪白蓬松的公主裙,但家长们都不同意。)施冰冰很喜欢这条裙子,她常拿身上这件颜色很新的西瓜绿短袖搭配它,衬得她确实小巧可爱。
准确说,蒯蕊是透过叠磊在岸上、横在她和姐弟俩中间的空心水泥涵管,发现他俩的。为了方便与施冰冰打招呼,也方便对方一眼看见她,她往后退了几脚,直到视线完全避开那堆水泥涵管。她正要喊“冰冰——”,却看见施冰冰推了施小琥一把,旋即,“扑通”一声,格外沉重的落水声,施小琥瞬间消失。没有高高伸出水面的手臂,没有呼喊“救命”,没有水中扑棱或挣扎的声响,只有两声叹息似的呜咽转瞬即逝,也不确定是不是来自四岁的施小琥。
鹿鸣河迅疾地奔流而去,仿佛大海的召唤一刻也不能怠慢。河水之上,空气凝滞成琥珀,万物包裹其中,丧失生命的能动。蒯蕊惊恐地堵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嵌进手背。施冰冰立在原处,面朝河水,如一棵枯死的树。过了不知多久,过了宛若一百年,施冰冰突然抽身向荒地尽头的胡同跑去,边跑边喊:
“我弟弟掉水里啦——快来人啊我弟弟掉水里啦——”
蒯蕊浑身汗得津湿,脑子里耳鸣般嗡嗡作响。她从泥里抽出脚丫,小腿一阵痉挛似的发麻,两条黑得发亮的水蛭一头倒栽进她的皮肤,却没令她感到什么疼痛。她绕远路跑进另一条与施冰冰平行的胡同,胡同中间隔着成片的低矮破旧的平房。在这闷热难耐的午后,施冰冰的呼喊如同一场滂沱大雨从天而降,正中蒯蕊的头顶,让她感受到某种无法承担、无处逃避的迫击力。她呼哧带喘地往家跑,眼眶里盈满了茫然恐惧的泪水。
天空忽然飘起小雨。蒯蕊先是顺路跑进了姥姥家,姥姥不在,舅舅吹着风扇在躺椅上睡觉。舅舅属于镇上那类无事可做、浑身带刺的年轻人。蒯蕊舀水洗干净身上的泥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忽然很想她的妈,很担心她的妈。她找出些事情来责备自己,又气又恼,稀里糊涂地哭了一路。
一进楼道,蒯蕊就听见弟弟的哭声,他的哭声和别的小孩不同,很不流畅,如果画出来,就是砧板上一段一段的狗尾巴的形状。因为他出生时携带一种叫“封喉”的疾病,喉咙里长了气泡,呛食或情绪激动时,气泡会阻隔呼吸道,引起咽痛甚至窒息。他才三个月大,就上过两次抢救台了。蒯蕊胆怯地取下脖子上的钥匙,一开门,妈妈劈头就问:“死哪去了?快给弟弟冲牛奶!”蒯蕊对很多育儿知识牢记于心,比如一勺奶粉兑30毫升温水,奶粉不能用开水直接冲泡,需要兑好水温再加奶粉。平素她轻巧地做着这些手头工作,但这次,她心慌意乱,把暖瓶里的开水一股脑儿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施小琥被捞上岸时,已被河水推出鹿鸣镇的地界。他的头被水泡发得更大了,圆鼓鼓的眼球灰白,呆滞,大睁着往外凸出,如同天生没有眼睑的鱼类。因为一路在水中横冲直撞,他柔软稚嫩的肌肤被石块、树枝、水草划得伤痕累累,皮肉迸裂发白,惨不忍睹。按当地规矩,未成年、未婚、未育者不得土葬,上山火化后,骨灰洒进江河。施小琥就近洒入鹿鸣河。鹿鸣河注入阿什河,经松花江,黑龙江,鄂霍次克海,最终漂流至遥远浩淼的北太平洋。
事发地简图(目击者绘)
5
2015年,高考完的一个午后,蒯蕊从汗透的凉席上醒来,趿着纸一样的拖鞋,去洗淋浴。因为又做了溺水的噩梦,她情绪十分恶劣。很多心事浮泛出来,这个澡洗了很久。开门时,她才发现弟弟蒯勇又带着几个男孩在暗中偷窥她洗澡。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
蒯蕊愤怒极了。她揪起蒯勇的衣领,在地板上拖拽他,把他的头摁进那桶洗衣服的肥皂水里。蒯勇在她手下奋力挣扎。
“我他妈淹死你。”蒯蕊脑子里这么想,嘴上也正是这么说的。
十一岁的男孩已经很有反抗的本事,力气大得惊人,他憋着气,连一口水也没呛到就抖擞身子,安然无恙地挺立在对手面前。
“你淹不死我!”他不屑地说。
蒯蕊气急败坏,去抓他,可那瘦长的手臂湿滑得像条泥鳅,让她扑了空。她提起水桶泼他。这时,外面传来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蒯勇大叫:“妈,救命!姐想弄死我!”
他们的母亲无奈地直摇头:“冤家,你俩是结了八辈子的仇?”
蒯勇天性顽皮,加上“封喉”病相伴,成长路上为所欲为,像个得势的大将军。进入青春期后,他对女性身体产生好奇,研究对象就是自己的姐姐,研究方法也不断推陈出新,能把蒯蕊气炸。四年前,为了给上小学的蒯勇择校,蒯蕊一家搬离鹿鸣镇,在省会城郊买了套两居室的老单元房。房子不带厕所和浴室,需要方便时则步行七八分钟去菜市场的公厕和公共澡堂。有段时间,蒯蕊身体发育很快,胖了不少,对公共澡堂十分抵制,她父亲就在阳台上围了个帘子,供她淋浴。淋浴间和卧室共用一堵墙,在窗户另一面。蒯勇带着男孩们,就藏在窗帘后面。
蒯蕊找母亲主持公道,可是任何纠纷处理到最后,归结为一句话:“你是大的,应该让着小的。”
“要是没有小的呢?”蒯蕊委屈又气愤地反问道。
“有就是有啊。”
“有了也可以没有。”
“有病。”
“谁有病?”
“你。”母亲音量陡增,以一种习惯性的讥讽语气说:“我说你有病。你没病,咋往自个手腕动刀子?往自个大腿动刀子?我们不指望你考上大学,你别吓我们行不行?”
蒯蕊冷笑道:“是吗?你们被吓到过吗?”
这些年,蒯蕊自残自伤的历史都可以写一本书了。她的手腕上永远有一圈一圈的割伤,新旧交替,深浅不一。旧的结了瘤子,半新不旧的掉了痂,新的还似在渗血,手机拍出来是刺眼的猩红色。照片给母亲看,看多了她眉毛一挑,讽刺地说:“真好看,你为什么不往上画几朵桃花,做个手链?”
蒯蕊大腿上有刀片的划伤,肚皮上有烟蒂的烫伤,但她最常实施的,还是割腕。因为割腕最像下定决心去自杀,而且事后处理最麻烦,费时费力,最能分散人的精力,迫使人中止原先的思考:当刀子撕裂皮肤,割开肌肉,抵达动脉前,那种肉体上纯粹物理性的痛感层层深入,会调动起人全部的注意力。等痛苦超出承受能力,刀子丢到一边,可以坐在地上欣赏鲜血潺潺流出;与此同时,内疚、无能和罪恶感随之流走,人觉得放松而满足,精神上获取一种认可自己的充实感。然后,血液凝结同样需要时间,如果把伤口泡在水里,则需要花费更久的时间。最后,酒精消毒、包扎伤口、擦洗地板、清洗抹布、香熏除味、保存录制视频,一通劳累,人躺下就能睡着。睡到自然醒。醒来再决定去不去医院,如果去,又将开启搭车、挂号、问诊等一系列新程序。——让大脑在现实中非常具体、非常明朗地忙碌,远远好过把它让渡给探究无底洞般幽暗而痛苦的回忆。
只有积攒足够多的割腕经验,熟练掌握这一技术,蒯蕊才得以在某些时刻,冷静自如地运用它自救。所以,割腕于她,一如烟酒对失意中年男人的抚慰,让人上瘾。蒯蕊的瘾很重。
后来,蒯蕊在反复审视自己的人生时,认为她的一生从目击施冰冰溺死胞弟施小琥这件充满偶然性的事件开始发生了彻底逆转。她像遭遇一场重大车祸,身心某一块遭到损伤,因为没有及时就医,伤口加重,坏死,永久性切除,最后,她成了一个隐形的残障人士。她切除了对别人,对自己,对人性的信任,总是忍不住回想那天的场景,假想自己如何作为才能阻止一个孩子的死亡。年幼时,她因为害怕挨打而不敢坦诚真相,如今长大,让她顾虑重重不敢说出真相的,绝不只是挨一顿打那么简单了。
她在无数个失眠的黑夜想起施冰冰不幸的父母:如果他们知道真相是一个孩子谋杀了另一个孩子,事实上他们就失去了两个孩子。
蒯蕊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她的秘密。她在人际关系上陷入幽闭,她寡言,沉闷,郁郁寡欢,没有一个朋友。她和弟弟处得不好,独处也一样糟糕。母亲把她的关注都给了那个有病的儿子。父亲呢,蒯蕊不觉得他会插手家里除了经济问题之外的其他问题,尽管他是最爱她的。蒯蕊有次自残,被父亲破门而入,他看到房间地板上全是血,惊骇不已,一定要带她去市里看心理医生。对他而言,“心理医生”还是个很新奇的职业,他也从不信任那些西式时髦玩意儿。可这次,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个医生。那几天,蒯蕊陪着心理医生打“童年”的擦边球,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里,但没有打算跟任何人吐露它,以期让自己获得开导和安慰,诸如此类牛皮软糖一样廉价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她认为,都是她事后必须承担的,惩罚,报应,酷刑,或者别的什么与之对应的东西。
夏天过去了,蒯蕊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对所有人而言,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6
鹿鸣镇中心小学在北山滑雪场脚下,学校仿滑雪场30年代修建的雪具大厅,将主教学楼修成俄式木屋风格,赭色锅盔状尖顶边上,五星红旗高高飘扬,让人想起历史不远的遗存,也提醒人们正身处新的时代。教学楼前是操场,东边打篮球,西边踢足球。操场外围是一段五百米长的废弃铁轨,笔直地伸向镇子内部,连接一条南北向的主路。从幼儿班开始,每天下午一放学,蒯蕊和施冰冰都会沿着铁轨一同回家,学校和家之间不到十五分钟路程,镇上没有哪家孩子需要家长接送。
然而,蒯蕊和施冰冰的友谊随着2005年暑假的结束戛然而止。进入三年级,蒯蕊再也没有和施冰冰同行。一是因为蒯蕊面对这位朋友时,心下非常别扭,老想躲着人家;同时,施冰冰也不再需要蒯蕊的陪伴了。如今,那位瘦削寡言的酒厂技术员每天都会骑着摩托车接送他的女儿。他帮她戴好粉色头盔,抱她坐在他身前的摩托车油箱盖上,仿佛她还不懂得如何抱紧大人的腰以保障自己的安全。在鹿鸣镇,只有两三岁的小孩才会坐在油箱盖上,也没有哪个小孩会多此一举地戴个头盔。
施冰冰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小伙伴们路过施家时,经常看见敞亮的太阳底下,施冰冰的小脑袋被她的妈搁在双腿上,用硫磺皂洗头发,拿烤生姜擦拭头皮。(小琥死后,这位伤心欲绝的年轻女人变得不爱跟人来往,极少出门。人们怕沾染不祥的厄运,对这户人家避门不入。)后来,施冰冰不仅清除掉虱子和虱卵,还最先实现了所有女孩都向往却因难度太大而成为空想的新疆维族姑娘的满头小辫子。她的头发依然稀黄,软塌塌地贴着脸颊,于是,她的妈在发辫中编织进五颜六色的绒线,发根用字母饼干小发卡垫高。有一天,施冰冰穿着白纱公主裙,搭配蕾丝长筒袜和蝴蝶结红皮鞋,一进教室,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如一只骄傲美丽的仙鹤掉进鸡群,令所有女生诧异和羞愧。日积月累,这些漂亮衣服在施冰冰身上发挥了除装饰以外的教导的作用,让她变得规矩,斯文,分外注意自己的举止言行。譬如,她会警惕地提起裙摆绕过水坑,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跨或一跳,丝毫不在乎衣服溅上泥斑。
进入青春期后,施冰冰长成一个白天鹅般美丽出众的女孩,加上成绩优等、家庭的悲剧令人同情,老师和同学都比较关注她,友善地对待她。
念初二时,镇上调来一个年轻有为的音乐老师,姓周,打扮入时,教学严格,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周老师刚在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专业读完本科,来鹿鸣镇奉献一年,再回京读研究生。施冰冰的父亲很有远见地找到周老师,请她一对一教施冰冰跳芭蕾。据说周老师收费昂贵,按小时计算,参考北京地区的规格。当然,她教得也十分尽心。施冰冰没有基础,训练要从树立开、绷、立、直的基本意识开始。但令周老师欣慰的是,这位学生既表现出天分,又展现出很能吃苦的意志,从不听她在旁人那里抱怨一句。她极其投入,班级大扫除时,大家看她连倒垃圾都昂首挺胸,不自觉地踮着脚尖。等到学校举行新年文艺汇演,施冰冰表演了一段芭蕾独舞,台下掌声如潮。那时,鹿鸣镇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观看现场版的芭蕾表演,时隔多年,这个少女曼妙轻盈又不乏坚定的舞姿依然令他们印象深刻。
周老师离开鹿鸣镇时,受施冰冰的父亲委托,带上这对父女返回北京,专门找舞蹈学院的老师评估施冰冰的硬件条件:身高、身材比例、肌肉线条、臂展、腿型、弹跳力、软开,看看能不能一心走专业路线。
舞蹈学院的老师否定了施冰冰父亲的志愿。大意是说,他的女儿相比一般孩子,算是有天赋,但从专业角度来看,就很普通了。老师建议他们把舞蹈当课余爱好,这样,不仅省却很多辅导课时,还不用参加艺考集训,长远来看,经济压力也小得多。
于是,施冰冰的父亲改变培养路线,狠抓文化课。他自己就受过高等教育,应付女儿的功课算是轻车熟路。对施冰冰自己而言,相比学芭蕾遭受的肉体折磨,静坐桌前做题显然轻松许多。2012年,施冰冰考出了格外优秀的中考成绩,为了她能去一所升学更强的高中,也因为她父亲所在的酒厂效益堪忧,他们举家迁至哈尔滨。三年后,施冰冰考上了北京一所“985”大学。
7
2018年十二月中旬,蒯蕊从北京延庆赶回鹿鸣镇,去参加姥姥的葬礼。亲戚们陆续搬离鹿鸣镇,姥姥是唯一留在镇上的亲人,她的过世,意味着蒯蕊此后都没有回乡的必要了。蒯蕊在一家卖汗蒸服的网店做售后客服,回复衣服开线、材质有异味、减肥效果不明显、退货退款等诸多问题,每天忙到凌晨两三点,到手月薪三千八(不交保险)。临近年关,网店迎来一波销售高潮,蒯蕊好话说尽也没能跟老板讨得几天休假,加上她对这份工作早就积攒了许多不满,最后她干脆辞了职回来。
鹿鸣镇刚下过一场阵雪,大地白茫茫一片,气温降到零下二十七八度,空气异常干冷。人们还在等待一个漫长的雪季,哪知天气倏尔转晴,晴天绵延多日,徘徊不去,最终塑造了当地一个百年不遇的暖冬。积雪融化,房屋、街道和荒山在和煦的阳光下裸露出原来的色彩,试图制造大地回春的假象。唯独鹿鸣河,依然被厚厚的寒冰封锁,纹丝不动,寂静无声。姥姥的葬礼过后,蒯蕊留在镇上等堂妹放假,相约去北山滑雪。白天,她在冷清的街上闲逛,像个外地人一样举目四望,找到一家路段偏僻但很便宜的旅馆住下。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她步行十分钟去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包子铺吃早点,她最喜欢这家的茶叶蛋、酸菜包和牛肉包。长条桌上摆着各式酱菜,可以自取,老板娘抹桌子收碗筷,从不拿眼偷偷瞟你。有时,她提着一只绿色洒水壶,专心料理窗台上的天门冬和铁甲海棠。她应该特别爱花,才会把桃红色花朵床单剪成波浪状,悬挂在墙上。正是这些俗不可耐的花朵让顾客进门时对这间简陋又油腻的屋子感到眼前一亮。可惜,如果不是蒯蕊自己说起来,老板娘已经完全不认得她了。
鹿鸣河冬季的傍晚
“蒯蕊!”施冰冰惊喜地喊道,笑容满面。
蒯蕊迟缓而窘迫地报以微笑。
施冰冰坐近了些。蒯蕊看到她的妆容很好看,眼线流畅自然,衬得眼睛很亮,没有浮粉,皮肤比以前白了很多。她长得的确是很好看的,比自己好看太多了。
“咱俩有多少年没见啦?快十年了吧?我都不敢认你!”唇红齿白,光彩照人。
蒯蕊感觉自己的笑有些僵硬,像鹿鸣河凝结的冰块。“七年。”说完,她忍不住摸摸脸颊,微微发烫。
“对,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你在哪里读大学?”
“我没有读大学。”
“那你在哪里做事?”
“北京。”
“北京!你在北京哪里?”
“延庆。”
“延庆我知道的。你在做什么?你猜我在哪里?”
屋里暖气很热,施冰冰脱下羽绒服,搁在膝上,赤豆色羊绒衫衬托她玲珑小巧,气色很好。说着她挽起袖口,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珍珠发圈,拢起栗色长发,绑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蒯蕊注意到她的手腕净白如葱管,青色的静脉在皮肤下依稀可见。蒯蕊忽然觉得有点难过。她把手缩到桌子底下,抻长袖口,心想那些伤痕真是太令人难为情了。真讨厌自己的性格,为什么非要这么软弱、畏怯,不能忘却一切(或者不顾一切)大胆往前走呢?如果他们知道真相是,一个孩子谋杀了另一个孩子,事实上他们就失去了两个孩子。(日记本上这行字被她用签字笔加黑加粗,以便在紧要时刻迅速浮出脑海,作为警示。)
蒯蕊迟疑地说:“唔,我知道你在哪,听说了,李雪还给我发过你跳舞的视频呢。”李雪是她俩共同的同学,蒯蕊的堂妹,也是施冰冰的朋友。
“是吗?”
“是啊。”
“跳什么舞的视频?芭蕾、拉丁,还是韩舞?我爸当初不让我学,我在大学加了社团,自己学,很多舞种都学会了,很好玩。”施冰冰一颦一笑都那么美,美得让蒯蕊卑怯,紧张。
“街舞。”
“你来找我玩呀,我接下来三年,都在北京读研。”
那位不相识的女孩跟着笑起来:“你去找她蹭饭,她呀,反正也要嫁在北京了。”
“什么话,早着呢。我请你吃饭呀。”
“好。”
蒯蕊应着,心下虚软,一股滚烫灼人的热流直捣小腹。她感到自己瞬间失去了折返北京的勇气。当初,她为了逃离父母,莽莽撞撞去当北漂。这一两年,父母开始养花,遛狗,跳广场舞,变得老态温和,看上去好相处了很多。哦,男朋友,短暂地有过一个吧。起初,她确实喜欢他,也藏私地认为又矮又穷的男孩会出于自知之明更疼人。没想到他居然反过来嫌她胖,事实如此,她甚至找不出一句话去反击他。他说,蕊蕊你疯了一样摇晃我的时候,我都看呆了,你浑身的肉都在抖啊沸腾啊真刺激呀,你知道吗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想点别的,蛆啦蟑螂啦呕吐物啦,才能再挺一会儿。他的南方口音听起来也阴阳怪气的。后来,蒯蕊看到施冰冰跳舞的视频,看了两遍,又羡慕又悲哀,这样的“女神”肯定不会有那种可笑的烦恼吧。
为了戒掉自残的瘾,治疗反复发作的抑郁,这些年吃下多少颗导致代谢失衡的胶囊,蒯蕊自己都数不清。
蒯蕊离开鹿鸣镇的火车是下午三点。早两年,政府拆除俄国人19世纪修建的老火车站,新建了一座英国古典庄园式的建筑,美丽大气,令人瞠目。它被破败低矮的平房簇拥在这里,如此突兀,如此孤独,像幻化失真的海市蜃楼,也像一个不经大脑的笑话。每天有13趟火车从此中转,开往虎林、绥化、香坊、嫩江和北京等地,火车进站,汽笛长鸣,车轮与铁轨错打,哐嚓哐嚓。热闹在五分钟内消失,镇子重又归于沉寂。
瞭望塔依然矗立在离火车站三十米远的铁轨旁。进候车室前,蒯蕊穿过一条隐蔽的胡同,左拐,直走,推开了那张虚掩的锈迹斑斑的塔门。冬天的塔内极其阴冷幽暗。蒯蕊打开手机的灯光,一步一步往上走。她想起小时候和施冰冰在台阶上打闹蹦跳,学各种动物的怪叫。她自己最喜欢学马鹿幼崽的叫声。这时,她忍不住在黑暗中卷起舌头,“呦,呦——”,回音依旧,动听悠长。她微微一笑,感到鼻子猛地一酸。她好像听见了小不点施冰冰咯咯直笑的声音。她心颤地想起施冰冰牵她一起爬楼梯时,那种汗涔涔、黏糊糊的亲密感。
施冰冰,施冰冰,再见吧施冰冰。不不,永别了,施冰冰,永别了,鹿鸣镇。蒯蕊站在塔顶,俯瞰着她年幼时热闹蓬勃的故乡,此刻正步入消亡。别处的人们不会知道,这片土地曾作为一个朝代的开国都城,繁华鼎沸,然而仅仅存活三十余年,一场大火卷走一切,人去城空。想到这里,蒯蕊感到惆怅,难过,又不免有点儿轻松。她伏在铁栏杆上,久久地凝视着永恒的大地。再过些日子,鹿鸣河会在暖阳下醒来,寒冰松动,水声潺潺,往西流去。
(文中鹿鸣镇、蒯蕊、施冰冰、施小琥、蒯勇、李雪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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