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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深漂之旅,从宝安客运中心开启
文 | 王国华
1多少次在梦里,乘车出发,到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大巴上坐满了人,过道里还有人站着。行李架上堆满物品,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掉 下来砸到人。透过车窗,远处迷蒙一片。
都是我真实乘坐过的:从故乡河北阜城县开往北京的车;从吉林长春市开往辽源的车,开往松原的车;从山东泰安开往济宁的车;从 深圳开往中山的车……他们是从哪里出发的呢?我扒开黑色的夜,找寻谜底。
每一个出发,都有一个起始点。我所有的出发,最后都落在宝安客运中心。
那么多的梦,懵懵懂懂,虚虚实实,如同捉不住的影子,挠不到的痒。梦境能有落脚点,很少见,是我难得的梦。
这是一个普通的汽车站,又是离我最近的一个地方。晚饭散步时, 经常从门前经过。以前从没想过会离出发这么近。出发应该是一个很庄严的仪式,远离人群,高高在上,让人稍微走近一点就要肃然起敬。
现在住在它的旁边,我的梦不再漂泊,黑夜不再没有尽头。
每一个目的地,都是一个未知的故事。对出发的期待、惶惑,和对目的地的忐忑、优柔,这么多年终于不用困扰我了。
当年辗转四五个小时,乘飞机从东北来到深圳,转乘机场六号线,在宝安客运中心下车,入住旁边一个商务宾馆里。价格不高,很干净。 温润潮湿的气息涌到鼻子里,鼻孔很舒服,就像在寒冷的早晨,用热毛巾轻轻擦脸一样。
空气里有一种特殊味道,仿佛把所有植物都碾碎了,混合而成的。轻轻的,似无还有,似有还无。你一闻就觉得那种味道只能属于这 个地方。
“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吗?”我问自己。却没敢给出答案。
后来终究留下了。
我在客运中心买过三次票,乘过三次车,都是去中山市。我的好朋友徐峰在那里做教师,他先我几年来到珠三角,每次回到我所在的那个北方城市,小聚时都讲讲珠三角的风土人情。他总对我说,有机会还是 去南方,一定要去。
我下决心到深圳,与徐峰有很大关系。
到深圳不过一个月,我去中山看望他。 孤单寂寞中,友情确是良药。即使路途颠簸,即使那里依然陌生。
2
出发有什么具体模式吗?
一个永远抹不掉的画面,很多年了,越来越深刻。
遍地的垃圾,黏糊糊地粘在地面上,拥挤的人群拎着绊脚的蛇皮袋子,像被热水浇过的蚂蚁群,毫无章法,惨叫声此起彼伏。女人的惨叫还好听些,半大小子的惨叫最让人受不了,嘶哑的不男不女的惨叫。车门就 在他们身边,可是谁也上不去。他们恰如其分地阻挡了任何一条路。
你是美丽沉静的少女,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独生子,你是一 个文质彬彬的作家,一个被上百人前呼后拥的大老板,一旦卷入这个群体,就完全被碾压了。什么尊严、名声、克制、体面,瞬间成为乱飞的灰尘,飘浮在嘈杂的人群上空。
送行的亲人就在远处看着你,如同看着激流中挣扎的落水者,她提心吊胆,又无能为力。她帮不了你什么忙,你也帮不了她。所有的家事 和心事,从此交给了留守者。
一次分别,至少一年半载。平时只能靠慢悠悠的信件联系。全村只 有一两台电话,谁好意思总去叨扰人家?
百感交集。撕心裂肺。无可奈何。远隔千里。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纪初,随时随地都重播着这样的画面。在很多慌慌张张的城市,尤其深圳这样的漂泊者聚集之地,更是随处可见。而我亲历了一次又一次如此场景。
我坐在宝安客运中心候车大厅的时候,情形好多了。没有那么多人。 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后面的大院子里并排停着一辆辆豪华大巴。看标识,没有到中山的。到了发车时间,我被放进去,却上了一辆小巴。 小巴上只有两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个美女,长发挡住白皙的脸,看不清轮廓。
司机一声不吭地发动汽车,几分钟后,把我们送到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也是一个售票点,还有一个小小的候车厅,相当于宝安客运中心的分销点。我们等那么半天,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到对面去买票,然后在对面等呢。何必折腾一遭。
又想,可能为了少让乘客走路吧。也算以人为本。如果乘客走到对面,需要沿着宽阔的西乡大道往东走出四五百米,从红绿灯处绕行。而 从东面过来的客车,直接在对面的站点停下,不用再绕一圈进站,也节省了时间。
被大道隔开的,还有很多生活小区。客运中心这面,是御龙居和中粮澜山小区。旁边虽有小超市之类,但还是不方便。对面的丽景城、宝安新村、天骄世家小区附近,店铺林立,还有学校、幼儿园、社 康中心,五百米内基本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生活氛围浓厚,是比较成熟的社区。
早晨,成群的老人到对面去买菜,也需绕行红绿灯。
就有人提议建一座天桥。
政府还是挺重视这件事的。先在附近小区里张贴征求意见书,选址三处,让大家投票。据说很多业主都选择建在锦花路附近,但最后天桥建在了客运中心旁边。市民们也表示理解。方便乘客嘛。再说,有,总比没有好。
这座天桥建起来不久,对面的候车厅就歇业了。多少人停留过的一个候车厅,说没也就没了,无声无息,连一个涟漪都没有荡起来。如果我领着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从这里经过,告诉他,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候车厅,他会有什么反应?
也许只是敷衍地“啊”一声。他没有见过候车厅,生命中从没和它发生过碰撞。候车厅之有无,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留恋这个候车厅,只因那里曾收留过我的气息和我的一段小小的彷徨。
每一次经过这个已改为房产中介的门面,当初那种无助感就冒一个泡儿。
人这一辈子,就是由一个个小气泡组成的。
从宝安客运中心出来,就是宽阔的西乡大道。从这里出发,便是一个个远方3
后来,我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瞎转。骑到客运中心附近,我就停下来歇一会儿,望着高远的蓝天发呆。天天盯着手机,盯着电脑屏幕, 目光短浅了,望一望远处、高处,眼睛被释放出来,在天空狂奔。
洁白轻盈的云彩,一堆一堆地粘在那里,懒洋洋的。我的心也被传 染得疏懒起来。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绿意浓浓地包围了整个客运中心。一棵 接一棵的榕树上,根须一条条垂下来,深褐色,整整齐齐。到了岭南才 知道还有这么奇怪的植物。它们的根须不是长在地下,而是长在树干上。像扎猛子的小孩儿,一旦挨上土地,就迅速钻进去,汲取营养,逐 渐变粗,成为另一根枝干。日复一日,榕树越扩越大,甚至可以盖住半 个村庄。
四周弥漫着那股特殊的味道。大树的浓荫下,几个电单车司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们是郊区汽车站、地铁口的标配。他们也是这个城市的虱子。他 们让这颗头颅发痒。城市里要搞环境大检查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一阵。检查过去了,他们卷土重来。
他们大多没什么技术,到城市里来寻口饭吃,买一个电单车便可就业。开始往往是一个人干,然后一个村子的人都来干。所以聚集在某一个地点的电单车司机,口音都差不多。风吹日晒雨淋,终究比在工厂里自由些,收入也可能更高一些。
他们有过强行拉客,欺负客人的时候吗?
犹记1994年夏天,我上大学路过北京。在北京打工的表弟送我上车。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商店里,一个衣衫破烂的农民工,四五十岁,背着一个包,在玻璃柜台停住看了一会儿。店主问,买什么?那人摇摇手,轻轻说,不买。店主大声问,不买你瞎看什么?转出柜台来就给了农民工一拳。农民工不敢说话,紧走几步。店主追着打。那天下午,阳光暖暖地照着,商店里几乎没有人,店主可能闲着也是闲着,就出来打人玩。
我和表弟赶紧躲开了。我们还很年轻,对“社会”两个字充满了畏惧。
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一个外乡人欺负另一个外乡人。但一想到北京,我就想到这个画面;一想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个画面就浮现出来。
那个要出发或者离开的农民工,他的亲人不知道他的遭遇。他要把委屈藏起来。他只能站到别人的位置,把自己看得微不足道。
时空转换,我在深圳看到的这些拉客仔,他们似乎只想做成一单生意。他们是回归了底层的一群。穿着体面的行人从那里经过,视其为无 物。他们低眉顺眼地把电单车推到一个刚从大巴上下来的人面前,问, 老板去哪里?我带你去啦。对方不说话,他们只好去追另外的人。
共享单车叽叽喳喳地布满人行道。来一个人,骑走一辆。再来一个 人,再骑走一辆。他们的生意越来越少,队伍也越来越小。原先有十几 个人,现在只剩下几个。和按月交份儿钱的出租车司机不同,他们本就 是边缘人,形成不了队伍,没有利益共同体。他们只能拿单个的共享单 车撒气,偷偷把附近的共享单车挂到树上,扔进西乡河里,或者把车上 的二维码刮掉。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消失的,就像对面的售票点一样,无声无息。 没有任何人感受到损失。他们也只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把自己看得微不足道。
生活安定以后,我开始对远方有了向往,期待一个个设定好了目标 的出发。
在客运中心的路边,我常常看到一辆辆大巴呼啸而来。前面的玻璃 上都醒目地标注着目的地。
4时空转换,我在深圳看到的这些拉客仔,他们似乎只想做成一单生意。他们是回归了底层的一群。穿着体面的行人从那里经过,视其为无 物。他们低眉顺眼地把电单车推到一个刚从大巴上下来的人面前,问, 老板去哪里?我带你去啦。对方不说话,他们只好去追另外的人。
共享单车叽叽喳喳地布满人行道。来一个人,骑走一辆。再来一个 人,再骑走一辆。他们的生意越来越少,队伍也越来越小。原先有十几 个人,现在只剩下几个。和按月交份儿钱的出租车司机不同,他们本就 是边缘人,形成不了队伍,没有利益共同体。他们只能拿单个的共享单 车撒气,偷偷把附近的共享单车挂到树上,扔进西乡河里,或者把车上 的二维码刮掉。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消失的,就像对面的售票点一样,无声无息。 没有任何人感受到损失。他们也只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把自己看得微不足道。
生活安定以后,我开始对远方有了向往,期待一个个设定好了目标的出发。
在客运中心的路边,我常常看到一辆辆大巴呼啸而来。前面的玻璃 上都醒目地标注着目的地。
还在北方时,我没事爱翻地图看地名。全国各地的名字都看。
厚街 、 石碣 、虎门, 樟木头 、番禺 、珠海 、江门 、清 远 、佛山……每一个地点都有一个故事发生。如果我到了那里,我也是其中一 个演员。
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角色可以扮演?换了一个地方,换一身衣 服,你就抛弃了原先的你,再也回不到原点。即使重返出发地,你的位 置也被别人替代了,你只能重新扮演一个角色。
候车厅和外面的站牌处,触目皆是年轻人。他们干干净净的,拎着 一个包,站在那里,低头刷手机。岭南秋末的微风干爽而轻盈,非常舒 服。旁边就是空座位,他们不坐下,刷一会儿,抬头看一下。汽车还没 来,低头接着刷。
一对一对的小情侣,互相依偎着。他们从远方来到这里,准备登 上一个舞台。无论主角或者配角,他们都要倾心去演。他们被称为小鲜 肉,仅凭这三个字,票房就能得到保证。老戏骨、老腊肉,那些看腻了 的面孔,该让位了。
曾经,我也像他们,也有过酸甜的爱情,憧憬着在高楼林立的城 市里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卧室里铺着雪白的床单。那时候,还喜欢“奋 斗”这个词。从没抱怨过每天的起早贪黑,却对每一个虚度的时日都追 悔不已。什么旅游啦、享受生活啦,想都没想过。
回身打量曾经的生活,已落满灰尘,怎么都扫不掉。有的地方,已 经结疤,硬硬的,厚厚的。
当年有位同事,三十多岁就得重病去世了。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 病。临终前,他产生幻觉,坚持说有个偏方能治自己的病,偏方就藏在 自家的房梁上,让妻子去找。
人对生的留恋,是一种本能。我想,如果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翻看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想一想那些经历的事,一定会感觉到遥远。
尽管只有二三十年,也是非常遥远,一眼望不到头。
走了那么远的路,心就应该麻木了。再远一点或者再近一点,也就那么回事。
好多事都会蒙尘,都会遥远。
52012年春节前夕,我所在的媒体计划搞一场诗歌朗诵会。为保证效 果,一定要找个人流量大的地方。选来选去,大家都想到了宝安客运中心。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去了那里,征得管理处的同意,搭好了舞台,放 置了音响,播放着歌曲,现场还散发了一些小册子之类。
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远远地望着我们。他们拎着背包,手里拿着即 将登车的票,眼神充满犹疑。似乎在问,又在搞什么?
春运啊。那人山人海的景象呢?那争先恐后的画面呢?那拥挤不 堪、眼神迷离的行人呢?
又去了其他几个地方,也是如此。
除了宝安客运中心汽车站,还有一个“宝安汽车站”,乘客经常把两个地方搞混。第一次从中山返回时,客车直接把我拉到了宝安汽车站。我下车后就蒙了。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任何一个小小的陌生 都让我陷入恐慌,尤其是孤身一人,没有老婆孩子陪伴时。我可能是个家庭动物。
那次我才知道,“宝安客运中心汽车站”和“宝安汽车站”是两个地方。
宝安汽车站里的人也不多,其他几个售票点亦如此。
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人出去,说到深圳打工,多数就是到深圳市宝安区打工。这里的外来人口最多。春节那几天,宝安的大街空荡荡的。 几乎成为一座空城。他们是怎么离开的呢?
第二年,湖南一家媒体找到我们单位,希望联合搞一个活动:“送农民工回家”。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让农民工报名,给他们送长途汽车票;一种是直接雇一辆车,把农民工拉回家。湖南人在宝安打工的特别多,春节期间搞这么个活动,既应景又有实际作用,也有新闻卖点。
新闻发出后,一些相关部门给予了非常具体的支持,而响应者寥寥。票是送出去了,反响却不强烈。
是的,回家的人们,选择太多了。自驾、拼车、打车、火车、飞 机、长途大巴……
火车票虽然还是很难买,但他们不必再畏之如虎,不必再陷入深深 的愁苦。
焦虑还在,可生活逐渐回复到应有的原点。
曾经的争先恐后,依然留在社会的记忆中。那些经历过拥挤场面的五零后六零后已经老了,七零后八零后正意气风发。他们也许还希望往 日重现,在别人的慌张里,衬托自己今天的从容和干净,借此怀念自己 的青春,也有点抚疤之快。
他们失算了。
他们的往日已经被尘土盖住。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朋友,喝了一个晚上的酒。好开心的一个夜 晚。凌晨三点多,才在客运中心附近分头回家。我说我过了天桥,到对 面去打车。
走了几步,猛然站住。
黯淡的灯光下,几个黑影在那里晃动着。他们或蹲或站,把堆成一团的行李放在台阶上。再走近些,看到那七八个人,有老人,有中年 人,还有几个孩子。
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感觉到他们的安静。 很明显,他们在等某一班车。
什么路,还需要半夜去赶? 那些线路,只有他们知道。就像他们的冷暖,他们的悲欢,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那一瞬间我扪心叩问,自己是不是迷路了?
我根据自己的生活现状推出的结论,也许都是假象。
本文节选自《街巷志:行走与书写》,王国华 著,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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