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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森林大火时,他第125次奔赴火场:残暴森林与亲密战友

2019-04-03 12: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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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3月30日18时许,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地区发生森林火灾,致使27名森林消防指战员和3名地方扑火人员牺牲,年龄最小者仅19岁。

2007年,在同样的年纪,程雪力进入武警四川森林总队凉山支队,第一次面临森林火灾。12年间,他124次出入森林火灾现场。因为伤病,程雪力从战斗班长转为新闻骨干,他的新闻纪实摄影记录下了身边的战友,那些和平年代距离危险最近的人。

2018年10月,公安消防部队、武警森林部队退出现役,成建制划归应急管理部,组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同年5月,我们曾与即将退役的程雪力聊了聊森林火灾和战友们的日常生活。

2019年3月27日,凉山森林大火爆发后,程雪力第125次奔赴火场。当4月1日我们尝试联络程雪力,他只留下短短的一段信息:“我现在得陪陪我兄弟的父母。”

我经历的森林火灾

眼光:第一次参加森林灭火时,你多大?能讲讲当时的情景吗?

程雪力:我第一次灭火是19岁,那时没敢和家人说。印象中这次灭火最惊险,可能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火和那么高的山原因。有一个出生于海拔50米的地方,几乎没有见过山的新兵来到蜀道上时,被陡峭的峡谷给吓哭了。跟老兵们讲时,他们说这很正常,多扑几次火就好了。

2014年2月6日,四川凉山,两名扑打火头的战士。

我至今都记得,那次大火起源于四川西昌的森林。我们沿火线向东侧推进3公里左右,大火在7级乱风的作用下交叉立体燃烧,瞬间形成100多米高的树冠火。新兵“蛋子”的我,开始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有个老兵怒吼:“一直往下跑!”我们迅速撤至500米外。另一座大山的森林不到一分钟就烧没了,散发出的热浪还是那么灼人。大家连续奋战了几个昼夜,夜里轮换看守火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挡风的休息地,天亮才发觉,靠着睡了一夜的地方竟是个坟墓。

我扑火那些年,睡在悬崖边和墓地里常有的事。有时候晚上爬上山,灭火后不敢下,我们开玩笑说,晚上看不见比白天看得见安全得多。

眼光:在灭火现场,你最难忘的一个场景是什么?

程雪力:当时在一个火场里面,我有意识地聚焦树林内的一个火点。可能是经历了100多起森林火灾的原因,那时我感受到了火点正如时间一般,逐渐摧毁我们的过往。火点在几秒之内变成火线,瞬间烧毁了一棵棵树。

这是我第一次在拍照片时能感受到时间的残忍。我拍了照片在新闻媒体上发表,遗憾的是这张照片的十分之一能量都没溢出来。

我很喜欢弗朗茨·卡夫卡的一句话“我想,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我觉得摄影更是需要一些东西提醒我们痛在那里。我给这张照片取了一个名字叫《待到山花烂漫时》,这是一个期许,我也在等。

眼光:火灾之后的森林是什么样的?

森林是平静的,也是残暴的,我觉得用天堂和地狱来形容是比较恰当的。

大火残暴过后的状态,就像一个人大哭一场之后。对,就是这种感受,特别贴切。新鲜的空气变成二氧化碳,再从二氧化碳慢慢恢复,甚至有些地方需要人的帮助才能恢复,但这种状态要好多年甚至更久才能恢复。

这时候,森林的颜色基本从绿色变成黑色了,声音从宁静到怒火冲天狂风席卷。

最恐怖的是森林大火在几公里外燃烧时,看不见火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袭来,只能听到大火的嘶吼,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内心的绝望与无助,有种被湮没的无力。

这种心情有点像刚打完一场架,无比安静。

眼光:长期在人烟稀少的森林巡防,会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吗?

程雪力:其他人我不太确定,但我的孤寂感是比较强烈的。有时候,森林就像我的战友或是与我很亲近的摄影师和编辑们。

有些事情就这么奇怪,前5年我在森林里灭火巡防,这两年陆陆续续在北京待着。当我再次走进森林或是回到故乡时,摄影上的种种可能就自然而然溢出来了。

这也和我走出丛林,离开故乡有很大的关系,就好像直到有一天离开父母自己去远方打拼,才能更好地理解父母,也就更想念他们了。如果我一直在森林或者故乡待着,有可能我收获不了这些情感。离开,再次进入时反而收获更多。

森林火灾不为人知的细节

眼光:2018年,全国共发生森林火灾2478起,受害森林面积1.6万公顷,因森林火灾伤亡39人(其中死亡23人)。关于森林大火,你觉得公众有哪些细节是不了解的呢?

程雪力:公众了解的细节还是挺少的。

比如说,原始森林里地下的厚度超过我们的想象,下雪时灭火,表面上看着扑灭了,实际地下火还在燃烧;被烈火烤的时候,可能当时没事,但过一会儿皮肤就会有灼伤。

另外,在灭火过程中,最难受的是风向风力突变时被浓烟熏呛,基本想死的心都有了。所以我的经验是,可以不带吃的,也不怕冷或热,必须带着的是毛巾和水。毛巾不是用来擦汗的,水也不是用来喝的,都是用来救命的。

当被大火围困时,我们进入火烧迹地(被火烧过的森林,但也面临着二次燃烧的危险),浓烟袭来,就用水打湿毛巾,捂住口鼻,关键时候能救命。

眼光:扑救一场山火,或者巡防森林,一般要多长时间呢?

程雪力:灭火是没有具体时间的,要看具体的地域火场植被、气候、风力、风向、附近的水源等等。一般火灾24小时基本就能扑灭,最大的像32年前大兴安岭扑了28天,近几年也有9天、一周或者两三天的。

巡防也没有固定的时间,地域不同巡防的时间也就不一样。有的一年四季直接住在原始森林里,有的是在当地森林防火紧要期靠近森林的地方驻防几个月,有的是出去开展森林防火灭火巡护10多天,还有的是在容易发生火灾的节假日进行。

眼光:你都去过哪些林区灭火,有什么不一样?

程雪力:西南林区、东北林区都去过了。只要是森林大火的地方,没有哪一个地方是不艰苦的,只是艰苦都不一样。

东北的火场比较大、燃烧速度快,连续几天灭火很艰辛。西南的火场山高坡陡,主要是爬山特别累。有时候我们去凉山木里灭火,爬山都要爬两天。

眼光:武警森林战士平时时怎么训练的?

程雪力:武警森林部队主要是保护野生动植物,中心任务是森林防火灭火。基本上是“上山灭火,下山训练”这样一个常态。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却经常承受着惊天动地的危险。

体能上,因为任务特殊,需要大量的体能储备,火场心理拓展训练是必须的。

最常态就是体能训练,我记得在战斗分队强化训练备战比武比较猛的时候,每天至少跑30公里,这个只是保证的量。

还有其他的负重50多斤在山里越野,还有各种力量的训练,那段时间从早上5点一直训到晚上24点甚至更久,那时候真是训到想死。

老班长经常给我们说,宁愿在训练场上看着我们流血流汗,也不能在火场上流泪。火场里体能跟不上是会要命的,我的身体素质就是那段时间练出来的,后来进入高山丛林拍照才会感觉没那么吃力。

2014年2月6日,四川凉山,直升机吊桶洒水灭火。

技能上,因为分工不一样地域不一样,所以学的技能也不一样。有飞行员灭火的训练,也有装载车灭火和灭火炮的训练,也有常规机具灭火……

眼光:休息时间多吗,会有哪些娱乐活动?

程雪力:无论是灭火还是巡防都是有休息调整的,娱乐活动是有的,但在火场最常见的就是唱歌了,其他的还真不方便。

巡防时,如果时间长的话会与驻地的学院或者民间的团体进行文艺联欢。也会请当地文化馆的老师过来教我们唱歌跳舞谈吉他,还有威风锣鼓,狮子、大刀等等,近期也会根据目前新的元素,比如喊麦街舞之类的。

2016年2月16日,内蒙古北部原始森林,战士们在看电影。

我的战友

眼光:当兵第一年,你参加了5·12汶川大地震抗震救灾,可以讲讲当时你和战友的经历吗?

程雪力:那是我当兵的第一年,第一次以战士的身份随部队开赴震区救灾。路上,上等兵石蕊落了泪。“刚刚途经的村寨也受了灾,那里就是我家。我有两年没回家了,每次打电话父母都说挺好,我知道他们总是报喜不报忧。这次出发前也没来得及打电话。”我们都沉默了。

第二天我们终于抵达现场,满眼是倾塌的房屋、遇难者的遗体和人们惶然的泪水。我的一个战友母强,在地震发生后,得知岳父母及妻女4位亲人全部遇难,部队给他4天假安排处理后事,他提前两天归队参加抗震救灾。

汶川地震中,我的75个战友家中受灾了,有的家人遇难,有的亲人失踪,有的房屋倒塌,但他们依然和我们战斗在一线,他们除了要面对着余震和坍塌对身体的危险,更重要的要面对着内心的煎熬,比我面对的更多,我觉得他们是我心目中的抗震英雄。

眼光:在森林武警部队里,前几年你与战友共同救火,后几年主要拍摄森林大火和救火的战友。你觉得这个身份转变的意义是什么?

程雪力:我开始拍照是2012年1月,去西昌的森林拍摄战友灭火的画面。其实是领导逼着我做这个工作的。当时我骨子里还是个灭火的兵,拍到一半时,就把相机扔一边,拿起灭火机扑火去。

后来因为在这次行动中受了伤,火场上也确实没有人真正记录战友们,我觉得自己要去尝试一下。我的战友们出镜的频率多了后,他们的家人也能看到这些照片。

我也慢慢开始思考新闻摄影能够多大程度抵达真相。当过兵的记者都知道,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轻松,甚至更难,就像我们想象不到社会记者突破大选题时的艰难。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去到现场时是令行禁止的,有些时候甚至连掏相机的机会都没有,很难把握个体的尺度。社会记者突破选题时也很艰难。没有经历过这两种职业的人无法想象,特别是观念思想上的突破。

眼光:你还为战友拍过哪些照片?

程雪力:我觉得森林、树木是有生命和情感传递的。除了紧张的工作场景,我也经常记录下战友们与森林的互动。

我记得有一次帮战友拍婚纱照,在回来的路上,无意间看到一座没有树木的小山坡,特别荒凉孤寂。当时我就很想为这座小山种一棵树,天空里再飘来一朵云——把战友当成一棵树种在那里,把身穿白色婚纱的妻子想象成那朵云。

遗憾的是,这个想法没有成功。下山时,无意间抓拍了一张妻子的照片,看起来像一朵飘过山尖的云,我也挺知足的。

摄影/程雪力 采访并文/戚雅 编辑/周双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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