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买房说明女性崛起？得警惕“政治正确”工具化

最近，一条“女性买房数量猛增”的新闻引来公众广泛关注。某售房平台对其平台上房产交易分析后发现，有47.9%的买家是女性，相比之下，2014年时该比例仅为30%左右。其中，74.2%的女性受访者表示她们买房时没有接受伴侣的资助，其中45.2%接受了父母资助，29%完全凭一己之力买房。

此消息一出，立即引来一片叫好声。中青报就此事发表的一篇评论颇具代表性。在这篇题为《单身女性买房，树立了“大女主”人设》的文章中，作者认为，“单身女性买房，也标志着她们在经济、思想和人格上不断走向独立。”乍看之下，该说法颇有道理。但是，上述论断真的经得起推敲吗？

先从新闻本身说起。某售房平台将“北上广深等12座大城市的964户家庭”作为抽样调查的样本，真的具备代表性吗？仅从数量本身来说，未免太少了些。我们也无从得知这964户家庭所处的社会阶层。更何况，房产商为什么会统计买房子的钱，到底由谁出？这实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再说社会现实。智联招聘发布的《2019中国女性职场现状调查报告》显示，职场女性整体收入大约是男性收入的76%左右，男女之间的整体薪酬差距比2018年增加了1个百分点。目前尚无证据证明，中国女性的整体收入水平已经超越或者说赶上男性。在这种情况下，大谈特谈女性买房数量的增加，多少有些荒诞。进而言之，如果“女性买房等同于女性独立”成立的话，是否意味着，买不起房的女性就是在思想和人格上离独立越来越远？显然，大多数女性不会表示同意。

其实某售楼平台报告是否可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平台为何要发布这一报告？腾讯今日话题发布的文章《房子比男人靠谱？小心鼓吹女性买房的营销话术》指出，售房平台以及房地产商鼓吹“女性独立买房”，是一种投其所好——女性对房子、居住条件的偏爱与重视，让她们对买房更为执着。也就是说，所谓“女性独立买房”，在相当程度上只是一种房地产从业人员的营销话术。

对女性而言，买房确实可以为自身带来安全感。女性经济实力的提升也必然会带来话语权的增强。这些都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但应该看到，潜藏在“女性买房数量猛增”背后的，是“女性独立”这一绝对政治正确的舆论导向有被歪曲，甚至被利用的危险。当公众为“女性买房”大声叫好时，却没有意识到，政治正确一旦成为一种工具，就会失去其应有的作用，偏离正确的轨道。

注意，这并不是政治正确的错，政治正确也不该成为被取笑和调侃的对象。当今世界的暗流涌动、恶性事件的不断发生足以说明，政治正确所代表的美好诉求并没有失去现实意义，人类不断追求的平等、正义还远没有成为过时的概念。就拿“女性买房”来说，鼓励女性追求平等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在所谓的关怀之下是否蕴藏着虚伪。换句话说，售楼平台关心的到底是两性地位的平等，还是楼盘销量的提高？

同样高举女性独立旗帜的“大女主”现象，与“女性买房”如出一辙。表面上来看，影视剧作品对“大女主”形象的塑造是在抬高女性地位。但事实上，宫斗剧中的“大女主”机关算尽、终其一生，换来的不过是一个得到男性统治者宠幸的机会。职场剧中的“大女主”看似聪明能干、果敢智慧，终究少不了霸道总裁的加持和辅助。“大女主”的真正作用不是帮女性出一口恶气，而是从女性手中赚取无法计算的流量和经济利益。

政治正确不断滑向工具化，还有可能使其被污名化，直至本身被反噬。不久前的奥斯卡颁奖礼遭遇舆论“群嘲”，原因无他，得奖影片的政治正确倾向过于明显。于是乎，公众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政治正确的质疑上，而忽略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种族歧视在当今社会并未退潮，只是更换了表现形式而已。当电影营造出白人、黑人相知相识、和谐相处的美好图景时，真正的矛盾冲突也在无意识之间被掩盖了。艺术的诉求应该是揭示真相、接近真理，而不是成为博得荣誉的工具，这才是一场奥斯卡争议背后的真问题。

无独有偶，一部引发全社会“原生家庭”大讨论的热剧《都挺好》也在政治正确面前折了腰。苏明玉的女性独立自强形象是政治正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家庭团圆也是政治正确，当两者碰撞在一起，本可以撕开现实生活的伪装。然而主创利用父亲苏大强的老年痴呆症强行打造大团圆结局，是用看似政治正确的方式粉饰了对中国家庭问题的拷问。于是，政治正确又一次沦为博取收视率、获得利益的工具，丢失了初心。

如果这一局面得不到改变，政治正确的本质还会被篡改。政治正确的工具化，将会使其成为某种“正确”的选择，从而排斥其他选项。最近，一位微博网友表示，自己从来没有给女儿讲过《海的女儿》这种“经典童话”，批评男人（即安徒生）写的童话毫无逻辑可言：“就为了一个只看过一眼的男人，需要用姐妹的资源（美丽的长发）、自我的阉割（无法说话）和终身痛苦的代价（直立行走如刀割），换一个所谓的爱情……矮化海洋女性物种，跪舔人类男性。”

不必讳言，安徒生童话确实包含男权意识。别忘了，女性视角本就是文学批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这位网友的观点在力挺女权主义的同时，也将其简单化了。事实上，一位追求浪漫爱情的姑娘也可以是一位追求两性平等的坚强女性，女权主义者也可以是爱的主体，所有人都有权自由选择爱的方式。当童话成为破坏政治正确的反面教材时，其中的普世价值和人性光辉也被消耗殆尽。很难想象，一个摈弃一切不理性的、无用的情感，只想关注自我和自身利益的孩子，可以在长大后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

什么是政治正确？它的本意是鼓励更多人追求平等和自由，尽可能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政治正确工具化后最大的危险，在于树立某种“受害者”心态，让弱者永远处于弱者地位、永远感到被冒犯、永远感到愤怒。当我们不假思索地为女性买房欢呼雀跃时，也在不自觉间落入了房产商为策划的宣传方案——买房的女性是独立、自由的，不买房的女性是软弱、无能的。

可事实不应是如此。无论是否买房，女性都有权利过好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而即使为自己买了房，也并不意味着一位女性就可以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政治正确的真正内涵，应该是告诉所有女性，你可以买房，也可以不买房，你是自由的。

李勤余：媒体人，专栏作者。本文为澎湃·湃客“众声”栏目独家首发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