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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只要陈子善在,鲁迅和张爱玲就能在一个朋友圈

毛尖
2019-04-01 09:1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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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李媛绘)

读研究生,第一门课,就是陈子善老师给我们开的史料研究。陈老师让我们每人去读一份旧刊物,记得罗岗读的是《学衡》,后来也写了文章,我翻翻《新青年》,翻翻《小说月报》又翻翻《现代》杂志,主要就是感受了一下旧刊茫茫和研究的辛苦。不过回首那一段时光还是美好,学校图书馆老馆二楼安静,常常就我们五六个人,守馆老师高度近视,特别喜欢罗岗。我们后来依凭她对罗岗的钟爱,得了很多便利。不过便利归便利,旧刊室里进出一年,什么新材料都没发现。所以,这么多年,看到陈老师遇到张爱玲、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生日祭日,他故纸堆里二维码一扫就提取了新材料钩沉了新小说,每次,我都狐疑,是陈老师连夜写的吧。凭什么呢!

凭的是对书的万般痴迷。所以,经常有人说,陈老师做研究,是半个世纪的坚持,大半辈子的冷板凳成果,以前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现在完全不这么看,靠坚持陈老师还能成为张爱玲的收官男朋友吗!他在图书馆里怎么会辛苦,他是大圣入花果山。说到底,无论是坐镇资料室,还是坐镇图书馆,陈老师变废为宝地把职业伤害变成了岁月赏赐。时光流逝,我们被弄得灰头土脸一身世故,陈老师却越活越年轻,岁月不老童心灿烂。我们跟着陈老师开会,感叹学术机制的腐朽,陈老师跟我们讲梁实秋的肉麻情书。我们跟着陈老师旅游,感叹当地的房价也离谱,陈老师却说:看,一只猫!

陈老师家的猫

我们和陈老师一起逛过很多书店。走进任何一家书店,陈老师都是老板一样熟门熟路。插播一个小故事,陆灏说陈老师好色,启立说他为陈老师从日本背过书,我也为陈老师做过带点道德风险的事。差不多二十年前吧,我在香港读书,陈老师大驾光临,把香港的情色书扫荡一遍,一个箱子装了小半箱春色,然后我们一起去深圳。快到海关,陈老师突然叫住我,说,等一下。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五六本有安检风险的交给我,说,海关不会查你们小姑娘。陈老师神色郑重,我怀着潜伏似的心情接过书。天地良心,这种事情要是被小报写来,可以油腻至死,但是陈老师做来,却是清风霁月。总之,我很自豪地为陈老师把书带过了海关。

跟陈老师读书二十五年,我唯一被陈老师批评过的一次是,在PAGE ONE书店,我兴冲冲找到一本风月小说全本,拿给在现代文学架前寻寻觅觅的陈老师,问他要不要,他扫一眼封面,得意地说,已经有了。我便顺手把书放在书架上,陈老师立马正色道,毛尖你这习惯不好,把书放回原来位置,否则别人怎么找。

现在,每次在书店,我试图把书随手一放的时候,就会记起陈老师当年的严肃。当然。陈老师的严肃,是只有对书才如此。那天我们看书店,从九龙到中环,最后到旺角,陈老师坚持要把每个书店看一遍,当晚是郑培凯先生约的七点饭局请我们上海过去的四个人,到乐文的时候已经快七点,我和陆灏都觉得不应该了,提醒陈老师已经迟到。没想到陈老师大手一挥,作出了匪夷所思的决定:现在赶过去也晚了,索性不去了。买书重要。

那时没有手机。郑培凯先生一个人叫了一桌菜。后来我们都没脸见郑先生,陈老师却笑嘻嘻地说,没事,他能理解。

不过,面对痴迷书香的陈老师,谁都生不了长久的气。郑先生至今还是陈老师的朋友。所以,有些人说陈老师有民国气质,有些人说陈老师是老顽童,其实不过是,他是真正心无挂碍。真正的纯粹。

陈子善参加注释工作的十六卷本《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周作人集外文》,陈子善、张铁荣编,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

《郁达夫研究资料》,陈子善、王自立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

《回忆梁实秋》,陈子善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

《说不尽的张爱玲》,陈子善著,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

《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内外》,陈子善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

所以,一个令人特别遗憾的事情是,陈老师和张爱玲没有真正的相遇。世故的天真对天真的世故,应该有天籁的回响。现代文学半壁江山的成果,没有陈老师“我已无我”的投入和付出,简直不可能。《鲁迅全集》《郁达夫文集》《郁达夫研究资料》《回忆郁达夫》《周作人集外文——49年以前》《知堂集外文——49年以后》《亦报随笔》《闲话周作人》《梁实秋文学回忆录》《回忆梁实秋》《雅舍诗和小说》《雅舍小品补遗》《私语张爱玲》《作别张爱玲》《说不尽的张爱玲——张爱玲佚文和生平考索》等等等等。陈老师个子高,著作等身比别人吃亏点,但就算这样,也已经五六身了吧。因此,我很想什么时候写个戏,那些被陈老师写过的,考证过的,编选过的人,能围坐一堂,和陈老师一起对个话。在陈老师的朋友圈里,鲁迅会和郁达夫一起怼梁实秋吧,张爱玲一定会冷言冷语徐志摩,鲁迅和张爱玲肯定会互相不买账,那陈老师会是什么态度呢?陈老师肯定会打岔,拉过郁达夫问,诶,最近什么新闻?想想有些怅惘,当年要是鲁迅和周作人之间有一个陈老师,哥俩可能不会闹翻,鲁迅也不会这么早辞世。

钱谷融、陈子善、许杰,1970年代末。

陈子善、坂井洋史、王晓明,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前,1990年代初。

陈子善教授荣休仪式,华东师范大学办公楼小礼堂,2019年3月31日。

在这个意义上,陈老师的价值早就不限于史料和方法,他身上那种资料共享、学术公器、天下一桌的精神,如此天然如此真实,使得所有的门派争论显得意气用事。而对现代文学这门学科而言,因为有陈老师在,鲁迅、郁达夫、周作人,张爱玲、徐志摩、梁实秋,施蛰存等等,放在一起,马上有了共同的质地。常常,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彼此的互文,造就一门学科的品质,对于现代文学而言,是鲁迅周作人张爱玲他们身上的浪漫和僻烈,争斗与和解,加上陈老师们的烂漫和专注,无私与赤诚,共同造就了我们这个学科的当代特征。

反正,我的想法是,只要陈老师在,鲁迅和张爱玲就能在一个朋友圈里。只要陈老师在,现代文学就始终是最生机勃勃的学科。而对于我们做学生的,陈老师的好,如此润物无声,如此不喧不哗,实在是这个卑下时代的最高贵东西。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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