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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康乐“服装村”告别辉煌,每年因“招工难”上新闻

2019-03-28 19: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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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8年经济危机后,广州康乐村,这座集聚着数千家制衣厂、小作坊的城中村,每年都因节后“招工难”成为本地新闻的主角。在数十年工业化、城镇化进程中,这里被杂聚的人流、资本的不断改变逐渐被抛弃。随着低成本、高产量的快消服装业几度浮沉,康乐村告别了它的辉煌时光。
熙熙攘攘的康乐村主干道。占地1500亩的康乐、鹭江城中村,紧邻着中大布匹市场,管理宽松且租金低廉,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高峰时估计逾15万人。

20世纪90年代初,位于广州市中山大学南门的纺织商圈雏形初具,开始吸引外地商人前来采购,俗称“中大布匹市场”,经过20年的发展,成为全国第二大纺织品交易中心。2010年前后鼎盛时期,这里有超过40个大大小小的商城,上万家商户。据不完全统计,商圈每年成交额达250亿元,“全国纺织看华南,华南纺织看中大”。

占地1500亩的康乐、鹭江城中村,紧邻着中大布匹市场,管理宽松且租金低廉,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高峰时估计逾15万人,多来自潮汕地区、湖南、湖北、江西等周边省份。成衣制作的各个环节,裁剪、缝制、熨烫、印花等,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熟手”。贸易商在布匹市场挑选了合意的布料,到此下单,不出24小时,就能拿到一批成衣,发往全国,乃至世界各地。

2019年3月4日,为制衣厂招客户的人坐满了从中大布匹市场到康乐村的必经之路。有经营者表示,由于上年的经济状况不好,制衣厂不敢压单,导致春节后没有订单可做。
康乐村一面公告栏,招工的告示不断更迭变换。

最早一批驻扎康乐村的创业者们,想不到十多年后,淘金者或终成过客。而变化,是从城中村内外景观的割裂开始的。

珠江南岸,八号线“中大站”下车,十分钟脚程即到康乐村,与名校中山大学,仅一条马路之隔。过去十年,受华南地区最大的CBD珠江新城辐射带动,康乐村周边地价攀升,幢幢高楼随之拔地而起。

林立的现代小区旁,藏着城中村的入口。布匹堆有三四米高的三轮车鱼贯而入,在两排握手楼间,好不容易劈开的车道上穿行。春天雨水多时,人货车更是水泄不通。抬头向上看,天空被纠结的电线布满,楼下厂房、楼上住人,层层加盖,难见阳光。逼仄的制衣厂灯火通明,不舍昼夜地运转着,加工中产生的大量布絮,混杂着灰尘和汗水,紧紧地黏在窗框、楼道、墙面上。

行走在康乐村,割裂感油然而生。这里丝毫嗅不到靓丽光鲜的都市气息,小作坊、工厂、出租房,均向着成本最低廉的角落,野蛮生长,犹如现代化城市心脏中的一片临时飞地。

康乐村一家正在搞促销活动的鞋店,一辆跑车被当作货架。
从康乐村一家制衣厂的加工台望去,视线掠过城中村低矮的房屋,可以看到广州的地标“小蛮腰”。

流动人口聚集,滋生了本地的“瓦片经济”。近年来受周边地价带动以及旧改消息频传,康乐村房租越发水涨船高,大大增加外来人口的工作、生活成本。在康乐村勤劳能否致富存疑,但土地一定能。“本地人早发财了!”是在康乐村常听到的戏谑。康乐村、鹭江村所属的海珠区凤阳街道凤和经济联社,据其2019年社员分红明细公布表披露,共计1590.57万元。

糜道全的厂房,六年间租金涨了1倍,接近200平方米的面积,规模在康乐村算中上。从2017年开始,他有了转行的想法。去年年底,他终于在楼下贴满转让信息的公告栏上,“叫卖”自己的工厂。“无利可图了,真的无利可图了。就算现在有10个车工,一个月28天,不休息地给你干,减去房租、水电、人工,一个月可能就三万元的利润。即使一年里八个月都是旺季,才能赚个20来万元。”糜道全说。 更何况,现在的康乐村,旺季的时长,可能不到五个月。

来自重庆的制衣厂老板糜道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在康乐办厂已有六年。经营成本日益上涨让他感到巨大压力——几年下来,房租翻倍,就更不用说以10倍速度上涨的人工。“无利可图,真的无利可图了。”糜道全感叹道,他准备将自己经营了近六年的工厂转让出去。

疯涨的工价和不稳定的工人,始终困扰着制衣老板。元宵节后是康乐村第一个订单高峰期,但这时工人也最是紧缺,很多人仍在过节,或根本不打算回来了。

老板们举着小牌,在大街上招工,工人也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 湖北荆门人吴先生从正月十二开始招工,三天来一无所获。他手里拿着需要加工的样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只是在胸口处多了一道工序——将一分为二的口袋错开缝合,再在中间缝上一条锯齿状的细线作为装饰。这个特殊的细节,让围过来询问工价的车工,都犹豫良久。

“这个很复杂哦。”车工说。

“哪里复杂,就是缝一条线上去。”吴老板抗议。

这道特殊的工序,可能会“拖慢”整体订单的完成效率,吴老板出价7元钱,车工犹豫半晌,还是离开了。“这放在几年前,只需要付5元一件。”吴先生看着车工的背影,愤愤地说。

吴老板正拿着订单样板,坐在主干道旁招工,由于厂里的老工人还没从老家回来,他只能临时找几个人来赶订单。苦等许久也没能招到合适的工人。
元宵节晚上,招不到工人的吴老板与妻子一起赶工,他们厂有十多个工位,而老工人尚未到岗。吴老板从底层制衣工做起,十年如一日,好不容易存下一笔钱,在村里包下一个小作坊当老板,却发现日子并没有变轻松。

没有新工人,老工人也没到位,吴先生和其他老板一样,白天忙完招工,晚上还得在厂里赶工。

“订单不是没有,就是招工太累了,赚得不多,心里压力还大。”刚做了一年老板,就急着把厂转让的江西人周先生说。康乐村没有工整的流水生产线,只有流水般变动的工人,甚至老板和临时工之间,身份亦是随时可切换的。

湖南人单姐跟老公在康乐村开厂十年了,由于人工成本高,工人也缺,单姐在厂里是长期的万能杂工,不仅买菜做饭,招工、车工、尾部(处理线头、检查成品),给客户发货,各个岗位只要需要她时就要顶上。单姐渐渐觉得身体吃不消,腰也出了毛病,就离开工厂了。但在春节过后,由于招不到工,订单积压着没人做,单姐回来帮忙。

处于灰色地带的城中村,货源多样、订单灵活,这些当初吸引创业者的竞争优势,最终成为发展的桎梏。不稳定的订单培养出大批临时工,他们习惯于三天两头换厂,追逐工价最高、内容简单的活计。旧城改造一路高歌猛进,康乐村成了广州市中心屈指可数的城中村,20多年的兴旺,仿佛进入倒计时。街头运货,厂里赶工,康乐村的人们,依旧忙忙碌碌,但安定难觅,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康乐桥上,等候工作的临时工们喜欢聚集在桥的两边,一边闲聊,一边盯着往来的招工者,希望捡到一些工价高、工序简单的活儿。
康乐村鹭江体育场招工区,由于工价不高,很多工人干脆不找工作,躺在草地上休息。
3月4日,晚上九点多,姜小白(化名)和哥们儿结伴在康乐村的主干道上找工作。“我只做临工,不做长工。”他说,“做长工老板管得太严,加班太晚,上班时间太长,工资七千块钱,现在七千块不是钱。”比起稳定,他更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的生活,和更高的收入。
河北人丁姐在制衣厂里上班,机器运作时会产生大量的布絮,她用布条捂住鼻子防止吸入。在康乐村呆了十年的她,对这份工作的理解跟很多人都不一样。“这里除了有赚钱的机会,也有学习的机会。”她说。因为工作时间可以自己安排,工资也是日结的,丁姐认为在康乐村有很大的自我发展空间,在不干活的时候,她到书店看书,去公园写生,“对于有梦想的人来说,这里已经是很好的地方了。”
小超才17岁,湖南人,由于年纪太小,老板怕他事情做不好,小超已经三天没有工作了,他坐在路边的商店门口睡着。“路上还有这么多招工的,为什么不去试试?”记者问,“那些工价太低了,”小超说,“等晚上工价高点再找。”

2019年1月,康乐村、鹭江村3305位股民,就“进行整村更新改造意向”等表决,同意率超过九成,3月,两村召集“房主”们,参与城中村改造入户测量宣传动员大会。铺垫已久的城中村改造,终于拉开了序幕。大量的厂房转让告示,贴满了康乐村的主干道两旁。糜道全没想到,去年有人愿出30万元盘下厂房,他觉得“低了,没转”,今年价格竟跌至十多万元。

与此同时,外贸订单萎缩,华南地区商贸流通、制造业转型迫在眉睫,地处城中心的康乐村早已被城市高速发展的野心所不容。从2010年至2017年,康乐村所在的广州市海珠区年度GDP翻倍,从710.15亿元涨至1740.31亿元。官方统计公报中,商品市场成交额最大的纺织品类再未被强调,取而代之的是“新一代信息产业快速聚集”“新兴金融蓬勃发展”。

2019年春节过后不久,装扮成财神爷讨利市的人走过街头。

去年5月,中山大学、海珠区政府和璟骏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签订了中大国际创新谷鹭江启动园区备忘录。3月份,财新记者从康乐村头往鹭江牌坊方向出发,穿梭过1公里多狭长的街道,两旁依旧是星罗棋布的制衣作坊,机器高速混作的吱吱呀呀声入耳。行至鹭江西街,一座崭新宏伟的AI产业园突现眼前,与四周低矮、庞杂的城中村景致形成强烈反差。

另据公开报道,今年2月,广州市政府已有部署,研究引导中大布匹市场物流、仓储、加工等产业,逐步向清远市相关园区疏解。

夕阳的余晖,已照进康乐村熙熙攘攘的景观里。 

图 | 财新记者 梁莹菲

文 | 财新记者 梁莹菲 黄姝伦

图片编辑 | 杜广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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