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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念的行走:在富春山水秘境里行禅
高翰
连日的阴雨结束后,空气清澈湿润又温暖的明朗日子又回来了。此时的富春江就是一座景观迷人的花园,江水不疾不徐被风推着走,秘境似的小岛接连出现在水中央,在被岩石与林木遮挡的隐蔽处,是喜鹊、蜜蜂、花朵们迎着春日满怀希望地歌咏生命力的现场。
富春江国家森林公园一景。茉莉子 图
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江南坞村的地方,从行政区划来说,属于杭州建德市富春江国家森林公园的一部分,但它的实际位置,却是在富春江和胥江交汇处的一个独岛上。乘杭黄高铁来到建德的旅行者,均须在乾潭镇旅游码头换乘私驾舟船,才能抵达这个藏在富春山水间的秘境。
同船者中有几位显然是旧客,上船之后,开始跟驾船的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等到船尾的白浪扫过乌石滩,掠过那些拾螺丝的游人身影之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向了富春江的鲥鱼。于是,我听到有人带着懊恼的声音说起,“可惜这次吃不到你亲手打捞的河鲜了”。原来船夫还有另外一个隐藏的身份,是渔夫。
过了子胥野渡,我们要去的小岛终于露出真容。茂密的植被几乎覆盖了整个岛屿,江边有一块地势相对平坦且不被树影遮蔽的狭长地块,纵向延伸约莫数百米,一连串仿佛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白墙黛瓦民居群赫然出现在眼前。
从空中俯瞰俱舍书院与江中独岛。资料图
以“岛主”身份自称的佛学研究者耿侃,因多年前的一次偶然造访,对这个地方一见倾心。之后,他选择用十年时间,跟这片完全不具备现代施工条件的土壤死磕,自建电力水利设施,硬是造出二十余栋徽派美宿,和一间基于百年老宅改建而成的书院。
耿侃以《阿毗达磨俱舍论》的“俱舍”二字为书院命名(“俱舍”意为身体与心灵的容器),有意要将其打造成一个体验古代隐逸文化的道场。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小而美的地方,成了国内禅学及东方美学爱好者们竞相打卡的地标——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听听禅学讲座,吃些健康素食,沿着江畔的森林步道或是山间的行禅路线走上半日,借着一方清净洗洗肺也洗洗眼睛和耳朵,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切断城市生活压力源,在短时间里所能获得的最有效的疗愈了。
行禅是岛上的保留项目,而所谓“行禅”,其实是相对“坐禅”来说的,套用的是动中修静的概念,要求体验者把调息和内观代入到行走过程中,从自然山水的生机盎然中参悟禅意。
行至江南坞村。Amy 图
古时,行禅也称“头陀行”,在佛陀时代的印度,早期的佛教僧团不像现在的和尚常年跟随佛陀说法传教的脚步行走各地,一路托钵乞食。为了在长途跋涉、身体疲累和欲望起伏中保持心念的专注、继续修行,他们就需要修习行禅的各种法门。佛教传到中国后,参禅行脚也成为禅宗僧人修行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伴随着问学、悟道的全过程。所谓行万里路、过万重关,很多著名的禅师都曾踏遍千山、参遍丛林。
对于生活节奏过快的现代人,尤其是像我这样,不曾涉猎禅修的门外汉来说,此次造访只是一次亲近自然兼稍许动用一下体力的尝试。在原本的设想里,大口呼吸着清新空气,被花花草草环绕着,快步走出一身薄汗,已是不错的体验。不过,从书院为每位体验者准备的活动菜单来看,行禅终究不同于短距离森林徒步。正式行禅前,有一整天的准备课程要上,内容主要包括两部分:禅学讲座和呼吸法练习。前者侧重于从词源、逻辑、心识哲学的角度解释禅学,引入禅学对于思维、对于人们接触与认知世界的方式的作用。后者则是从调息入手,在不同盘坐姿势下,寻找一种心无旁骛,让注意力回归到呼吸本身,最终进入沉静的状态。
树木、花朵、溪流,还有石头的肌理都令人心动。Amy 图
这一天的一大早,大家提前穿好一身的行禅装备(包括粗布缝制的行禅衣裤,保暖用的宽松棉服,还有竹编斗笠、铜铃、念珠,以及收纳杂物的帆布背包),在江边集结,蓄力待发。前面是往返约8公里的山间土路,在行禅指导老师的带领下,二十余人的行进队伍就像一群形状散乱且过于活泼的羊群,按照每小时3公里的配速,迎着柔和的晨曦,向着崎岖不平的山地走去。
春季万物生发,花朵与草木飘散着清新的气息,虫鸟嘶鸣,路旁裂痕里汩汩冒出的泉水,池塘里的蝌蚪,柔软浓密如丝绒般的松林,这些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风景。我的心思被美景牵动着,不知不觉把指导老师嘱咐的关照内在与从头到脚的行走细节抛掷脑后,反而一再想起几年前读过的自然散文,尤其是约翰·缪尔在《夏日山间之歌》里的文字片段,那些永恒而不朽的风景。
要做到自由、不带杂念的行走,其实是很困难的挑战。先不说收摄感官的文体,行禅本身对于行走的正确发力方式和身体结构顺位有明确要求,而我们当中的多数人在这之前,都不懂得如何通过收腹摆胯迈步,走起来也是各种吃力。只能依靠行禅指导老师的口令,不断调整关注点,尽力走出流畅平稳的步伐。
行禅途中随手拍下的照片,每一张都有春天的气息。Amy 图
江南坞村是个人口稀疏的村落,一路上我们遇到的农舍约莫有十来间,均是就地取材顺势搭建的土房。有几间显然荒废已久,破损的屋顶和暴露在外的半截土墙露出了竹筋和木销,庭院已经被野长的荠菜、油菜、杂草和青苔覆盖。有几间农舍的生活气息仍在,挂在下阶阳上的诱蜂箱,野蜂热闹的飞出飞进,越过稀稀落落的篱笆,可以看见农具、家具和待洗待晒得衣裳,阳光晒在铺了草垫的木墩子上,一派岁月静好的迹象。
步履不停,风景随时转换,而我们的列队行进方式也在止语听、大声吼、齐步行等不同主题里来回切换。等到四公里结束,开始走下坡路段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学会接受这种新的行走方式,它甚至开始热衷于向大脑反馈每一次脚球与脚跟落地带来的快感,“看,越走越畅快了是不是”,“现在不用刻意收腹,小腹也是平平的收紧状态哦”。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譬如在上海生活太久,抑或伏案工作太久,一直以来,我都处于一种身心失联的状态。还有一种比“身心失联”更糟糕的解释是,没有办法觉知体察到自己的需求。舒适、便利、富有效率的生活,让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滋生出圈地为牢的惰性,以为凡事必得争取,以为争取和得到是因果相循,凡事必得有个目的。即便出门远行,也很难融于真正的自然环境中,从思虑的捆绑束缚中挣脱出来。这样的我们,是何等脆弱、不自由的生物。
俱舍书院门前一景。茉莉子 图
最后一段山路因为走得太顺,没留下太多可供回味的片段。潺潺的流水以及鸟鸣蛙声已经落在身后的远处,只剩下背包上的行禅铃集体发出清脆的回响,铃声以外,还有衣袖磨娑、脚步落地和鼻吸鼻呼带来的声音的海潮。那些原本轻微不可辨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就像是经过HIFI放大、还原后的立体声音影像。而同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专注于行走本身,凝视点落在脚尖和地面之间的空间,竟会生出人在原地走,大地向后移的奇妙错觉。
我期待着在今年夏天可以重访这片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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