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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士的最后“宣言”:永远要走在人前,连同死亡也是
文 | 王靖康
编辑 | 王迪
(一)
“大力士老了之后还会是大力士吗?”
“大力士老了之后可能是高血压……”
这是我和堂哥的对话。堂哥是大力士的亲戚,至于究竟是什么亲戚我也说不清,那种他解释好几次我都记不住的亲戚。估计就是大力士死了,堂哥一家要去他们家吃饭的那种关系。
海明威笔下《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是一个大力士,他在掰手腕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所以说,力气大,而且能让大家都知道他力气大,不是件容易的事。
最后一次见大力士,他七十三岁了,因为和我三爷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要好了一辈子。还没进门,他就问我道:“你三爷呢?”这把年纪的人当然和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腰椎间盘突出得厉害,突出到一米八的大个子,腰直不起来,身材短了20公分。和我讲话都要仰着脖子,两只手背到后面,撅着屁股,上肢和下肢之间不再是一条直线,中间错位的那部分似乎就是他突出的椎间盘。
突出是他一生的主旋律,看他这会正在干的事情就是。
三爷正在给他剃头,他蹲不下去,只好让三爷站在台阶上。那架势,感觉一个不小心,会把脑袋剃掉。
他不停地念叨着:“上火了,上火了,昨晚淌鼻血了。”而三爷则把湿毛巾在他光亮的脑门上不停地拍打。寒冬三九天里,这毛巾凉得快,都不带点热气了,死气沉沉的。
他们这把年纪,都是自己给自己治病,或者互相治病。这会三爷在给他治疗上火。
头剃好了,三爷收了剃刀。大力士把黑布棉袄披上,抚了抚头道:“手艺棒尖,没破皮。”说完企图趁着新发型,用全新的姿态来迎接生活,努力把腰抬高一些,但皱了皱眉头,显然失败了。
三爷慌忙从屋里取出一根拐杖道:“老怪物,来,拄上,我前几年用的。”大力士推脱了一句,又接过去,只移出去几步就扔了。
“不拄了,丢人。”说完哈着腰摇摇晃晃走了出去。三爷紧了几步赶上去,把一个方便面袋子塞到了他的口袋。我大概能知道那里面应该装着一些钱。他们可以用任何一个袋子把钱储藏起来,相比红色塑料袋,方便面袋子里装的钱应该还是大面额的。
(二)
听堂哥讲,大力士年轻时候是卸火车皮的。卸火车皮不是把火车的铁皮卸下来,是把火车皮里的货物卸下来。我们那座老城,铁路在那里打了个结,车少的年代,火车比汽车多,运来的东西全靠肩扛。
他最早并不是卸火车皮的,而是在铁路部门有个正经工作,铁路单位统一发工资。我们那里管这种叫铁饭碗,尤其是铁路部门的铁饭碗,比钢还硬,打不碎。大概就是在车站提着锤子敲敲打打铁轨的工作。
力气大没有地方使是很难受的,尤其是他这种力气,敲铁轨又不能太用力,只是检修而已。整夜整夜失眠的困扰,让他常常顶替那些临时缺岗的装卸工。管事的都是熟人,打声招呼,也允许他捞外快。凭力气吃饭,谁不欠谁的。
他谋划着结婚娶老婆,一闲下来就要肩上有东西。
火车皮运来了一车面粉,一袋50斤。编织袋,没有麻袋扎肩,大家眼疾手快,抢着一溜烟卸完,扬得地上一层白,个个像个雪人。剩下最后一层,大力士叫停了道:“谁想晚上睡踏实了,麻利过来试一试。”
熟人都不敢吱声,一个外地人,看似个愣头青,他站了出来。
大力士嘿嘿一笑道:“小伙子棒尖,来!”
三爷伸出指头在雪白的地方画出了两个圈,周围的人把钱分别放在两个圈里下了注。一只只手伸进来,一颗颗脑袋也挤进来。
大力士斜眼看了看赌注,那边押的还算多。嘿嘿笑着拍了几下脑门上雪白的面粉道:“少押我,当心我让大家输了老婆。”
长舒一口气,接着扎紧了腰间的腰带,两袋面粉嗖地一下上到了他的肩上,他大喊一声道:“来!”
两袋面粉又上到了肩膀。
又道一声“上”,一共六袋面,一边肩膀三袋,300斤。
他咳嗽了两声,叫唤了一声,从门槛上跨了过去。仓库的门槛很高,雨天防渗水的,三爷伸出两只手示意了一下高度,看上去至少有30公分。
那个小年轻,等放到第五袋面的时候就垮了下去,腿从膝盖那里出了毛病。
大力士红着脸扶他起来,抱他到火车上,把那两堆钱都塞到他的口袋,还从身上掏了一些塞到手里,嘱咐小年轻到了那边要雇车,要去医院。
火车轰隆隆开往四川,他们扫好门庭,迅速散去。
即便这样,第二天,大力士还是丢了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他竟然嚷道:“早就不想干了,钱太少。”
卸麻袋成了他日常的生活,最多的是180斤的大麻包,从关中平原运往全国的小麦和玉米,那种麻袋大到背上去必须要另外两个人帮忙抬。一条道走到头如果都是平路,3毛钱,一旦遇上上坡就要5毛钱。他们都喜欢上坡,上坡只是单程,咬咬牙,毕竟给钱多。
大力士认真干上装卸之后,确实比仓库保管赚得多很多了。晚上也睡得更踏实了,娶上老婆也指日可待。
然而,他有了一个新问题。他不能答应同行比他赚得多,每天收工,领工资的那一下,一定要是拿钱最多的,不允许自己失手。打平手都不行,打平就是输。
早就说过了,他是要突出的。从干上卸火车皮开始,就没有一天失手。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果不其然,要出事了。这次是他自己的事,不连累到别人。
前一天晚饭吃得晚,早上解手没有解出来,火车到得早,过夜的旧茶水没来得及换,又灌上了开水,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几口茶下肚,麻袋扛在半道上,肚子里翻江倒海,腹股里的那股气回上来,震得肠子打颤。
终于感觉来了,但不能放下麻袋,排第二名的碎虎就跟在后面,放下之后要等空手的人再来,且要等两个空手,肯定耽误功夫。
他索性弯下腰,抖了抖背上的麻袋,走到草深一些的地方,脱了裤子,就地解决了。180斤重的麻包就稳稳地停在背上。
经此一役,一战成名,装卸行没有人不认识他的,背着麻袋解手,也不愿落在人后的大力士。
(三)大力士丢在枯萎的荒草丛里的拐杖,我和三爷扒拉着草找了半天才捡回来。上面沾满了泥土,我抚去泥土,抬头望他。只见他缓慢地挪步也让自己走出了很远。三爷啥也没说,接过拐杖,紧紧攥着,又竖起来自己拄着,垂着头默默地往家里去。
看三爷蹒跚的背影笼罩在暮霭沉沉的隆冬里,突然觉得衰老如同眼前的矮墙,不是一天天坏掉,而是刹那间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晚上雪落,雪压断了院子里干枯的树枝,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醒来好几次看看天,都被墨色包裹。三爷一大早还在担心大力士,刚剃了头,晚上可能伤风着凉。其实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那时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几点死的,送去医院,医生也没有怎么诊断,就让直接送到火葬场。
第二天早晨,堂哥给我发过来一条视频。点开一看是大力士,模模糊糊的视频里他正颤巍巍地从台阶上下来,背景正是汽车站旁边的洗头房。拍他的人应该正站在马路对面的楼上,粗糙的画面里唯一清晰可鉴的是那弯着的腰,双手扶在背上,身子中间好似错位了,这姿势的确是大力士。他在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差点摔倒,视频也跟着晃了几下。他背后的推拉门唰地拉开,一个穿着短裤,套着红色毛衣的年轻女孩冲下台阶搀住了他。
录视频的人道:“这也太刺激了。”随后是憋着的一阵阵笑声。
不停晃动的视频里可以看到大力士坐在最后的台阶上,喘着粗气。女孩转身把门拉了一点小缝,粉色的拖鞋在窄小的门缝里卡了一下,立马钻了进去。只剩下大力士和那台阶,以及时不时由拍视频的人发出的笑声。
在视频的结尾,镜头晃得愈发厉害,录视频的人笑到手机快要掉了,用浓浓的方言指名道姓地说道,大家看看,这是某某某,腰椎间盘突出也不忘寻找欢乐。
(四)我和三爷踩着厚厚的雪,他夹着厚厚的一叠纸钱,我肩膀上扛着一个花圈,朝大力士家走去,去参加最后的悼念仪式和祭奠葬礼。很久没有到过村子另一头的我,窥视着四周的变化,不少旧房子已经拆掉,也有一些彻底没人住的,屋顶上露着个大窟窿,仿佛天外掉下来什么东西砸出的洞一般。
走在绵软的雪里,三爷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我还要快走几步,才能和他说上话。三爷道:“走快,那老怂一辈子都要赶在人前面,黄泉路上估计也要挣第一名,去晚了手里这些就捎带不上了。”
我怕笑太大声不礼貌。
三爷把纸钱换到另一个胳肢窝夹着,拉了拉肩上的大衣道:“你飞飞哥都让我看了,找欢乐那钱还是问我借的,500块,唉!人死逑了,还不上了。”
我打算一句话都不说了。只听到三爷又道:“也是个可怜人,年轻时候罪受扎实了。”
脚底打滑的我,任由前面的三爷大步向前走去。鼓乐声越来越响亮,再往前面聚集了很多人的热闹地方,便是大力士的家了。门前摆满了花圈和纸扎成的金童玉女,还有几只仙鹤,香火混杂着纸钱不间断地燃着,偶尔还有雪花飘落,腾起来的也分不清是烟还是气了。
我和三爷跪在草垫上,烧完了厚厚的一叠子纸。又转到酒席桌前,几杯酒下肚,三爷开始认真地吃起饭来。哆嗦的手将花生米一颗一颗地夹起来,大片的牛肉,肘子。我顺势盛了一碗鸡汤放在他的面前,他像孩子一样横着咬住一根鸡骨头,手里端着一杯酒道:“我把这怂欠我的500块钱给他吃回来。”
周围围着很多人,我有点不大自在,端起热茶喝了几口,茶很浓,涩得嘴巴麻木。
三爷道:“年轻人你没死过伙计你不晓得,好伙计死了,你也就快死了,现在跟阎王爷隔层塑料纸。”
这时,大力士的小儿子坐过来,红着眼眶趴在三爷边上嘀咕道:“老父亲死得受罪了,留下条子说要给你还钱,这事还不敢耽搁,也只有你知道他有难处了。”
500块和一个纸条塞到方便面袋子,又塞到三爷的口袋里。
到家我才发现窗台上那瓶乐果(农药的一种)不见踪影。扒开窗台上堆积的雪花,砖块上面还是干燥的,瓶子的印记还在,周围的雪花逐渐融化,洇开一滩水,连这印记也逐渐变淡。
那瓶药一定是大力士拿走,藏在他披着的大衣背里,背过去的手紧紧捏着那个冰冷的玻璃杯子,偷偷带到自己家,趁着夜色喝了几口。
(五)我问三爷,大力士是不是因为被人发现,拍了视频,伤了脸面才喝了药。三爷道:“他哪来的手机看,估计还没来得及知道,要钻土了,活人就饶了他吧。昨天剃完头再去洗头房的事情,可能是他盘算好的,钱也是那时候寻我拿的,欢乐上一回就去死了。”
沉默由心虚的人引起,总会被问心无愧的人打破。
三爷又道:“死之前还有小姐做个伴,还是善果。去年二三月那会,还跟我在庙里栽树哩。夏天一热,他腰不行了。这一下雪,他也就扛不住。”
几个月后,路过那间庙,推开咯吱咯吱的门,走进院子。我不知道哪棵树是大力士栽的,也不知道哪一棵是三爷种的,估计不会再有人知道。
很快大力士过了百天,也将很快过完忌日。
大力士是极其自尊的人,无法直面年老力衰、病痛缠绕的晚年。他明白,低头哈腰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与所有的善终一样,杀死他的不是毒药,是时间。
原本想跟三爷讲,现在活着多好,大家都有钱了,每天都吃降压药,能活到九十九。
但谁才是真正勇敢面对衰老和死亡的人?是宁为玉碎的大力士,还是死了好朋友,依然要挣扎着生活下去的三爷。
(插图来源于视觉中国,图文无关。)
【作者简介】
王靖康,90后,现为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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