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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史|西雅图如何战胜“喷发”的抽水马桶

王东宇
2019-03-26 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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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址之痛:海潮之下,污秽之上

2018年高居全美最宜居大城市榜首的西雅图,在1880年代,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葩”城市。

那时的西雅图,不仅与波音、微软、星巴克,以及亚马逊的显赫声名相去甚远,而且跟《西雅图无眠夜》的浪漫气质也毫不相干。这座刚刚兴起于木材采伐、运输和加工的城市,常年受到一个奇怪问题的反复困扰:市区富裕木材商家中的抽水马桶,每天都会规律地“喷发”两次,力道足以将出恭的主人掀翻在地,高度甚至可达数米,并且终年不辍,令人苦不堪言。

西雅图由此成为一座可以“未睹其容,先闻其味”的城市。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人们只要通过嗅觉,就能在1-2英里之外,感知这座城市的“脉动”,尤其是在太平洋的海潮达到高潮位之后。

海潮,正是这一问题的症结所在。1880年代末,家中安装了抽水马桶的西雅图居民,手头会常备西雅图埃利奥特湾(Elliott Bay)的海潮时刻表。他们每天必须对照海潮时刻表,来决定自己如厕的时间,以避免在海潮涨至高潮位时使用马桶,否则将惨遭污水的“洗礼”。

1880年代西雅图的抽水马桶(Crapper),是托马斯·克拉普(Thomas Crapper)改良并引入的,被称为人类文明史上最为重要的发明。这一刚刚市场化不久的精巧设备,本是西雅图的富裕木材商,用来替代室外旱厕的奢侈品,却不幸因埃利奥特湾海潮的倒灌,成为他们家中定时喷发的间歇泉。

不仅如此,西雅图的街道,每天也会受到海潮的反复冲刷。海潮来的非常规律,在达到高潮位后,就会在处于海平面下的街道上泛滥,不仅会把街头旱厕的污物一并卷入,而且还有可能将过街的居民溺毙。

而问题的种子,早在西雅图选址之时就已埋下。1851年11月5日,西雅图的开创者亚瑟·丹尼(Author A. Denny)受西雅图广袤森林和安全深水港址的吸引,率领一批白人拓荒者——“丹尼团(Denny Party)”,由波特兰出发,来到埃利奥特湾东部海岸安营扎寨。

亚瑟·丹尼将西雅图的城址,选定在当今的拓荒者广场(Pioneer Square)附近,这里是西雅图的“第一个街区”。然而,拓荒者广场及其周边的土地,大多位于埃利奥特湾高潮位线以下的潮滩之上,而这正是造成西雅图抽水马桶喷发的直接原因。

亚瑟·丹尼的决策,不幸让西雅图成为一个“与海潮共舞” 的城市。而面对城市选址失误带来的苦果,西雅图只能借助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在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后,才得以解脱。

西雅图第一张城市平面图(1855年)。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选址之重:非浴火,不重生

1889年6月6日下午2点39分,西雅图木匠乔纳森·爱德华·巴克(Jonathan Edward Back)失手打翻并碰巧引燃了橱柜店里熬胶的器皿,火势借助城市的木质人行道、失效的圆木给水管道,以及笨拙的消防志愿者,迅速将市中心31个街区付之一炬。

大火之后,西雅图市长罗伯特·莫兰(Robert Moran)和600名商人,立即决定开始西雅图的重建,并就重建做出了两个重要战略决策:

第一,重建的新建筑规范规定,建筑材料必须使用砖、石材或钢材,而不得使用木材,以避免将来类似灾难的发生。

第二,重建计划要求将市中心的地面标高,平均提高15英尺(约4.6m),最高处提高33英尺(约10m)。即重建的街道,应当比原街道高出一至二层,以解决海潮倒灌的问题,同时建立能够与抽水马桶结合的现代排水系统。

其中,提升市中心地面标高的具体方案是这样的:城市首先在街道两侧,沿原人行道的边缘,加筑两道梯形混凝土挡土墙(retaining wall),作为隔墙。隔墙与街道两侧建筑之间形成“小巷”,可阻挡海潮对建筑的侵袭;隔墙之间则是宽阔的“大路”。

其次,利用水力采矿技术(hydraulic mining technology),对市中心潮滩周边陡峭的自然山体,进行一系列高压水力的切削和冲洗,之后将产生的土石方填入隔墙之间,从而把街道标高提升到计划高度,形成新的街道路面。

1910年西雅图用水力采矿技术切削丹尼山

这个方案可谓一石三鸟:其一,抬高街道,可解决抽水马桶倒灌,以及市中心被海潮淹没的问题;其二,可以利用隔墙之间的空间,敷设包括排水系统在内的现代市政管网;其三,可以削减市中心周边地区陡峭山体的坡度,改变市区的地形,使其有更多平坦的用地。

不过,这显然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的浩大工程,对于市中心急需房屋的商户来说,实在是远水难解近渴。时间紧迫,城市的决策者为安抚商户的情绪,允许他们在过火的废墟和遗留的建筑上,即刻开始重建,条件是要求他们在二层建筑上当街开门。

这是因为执行地面标高提升计划后,二层地面将成为城市未来的一层地面,而大火前的一层建筑,则将成为地下室。商户们的对策,是在重建中将一层建筑简单装饰,以应对未来可能的填埋;二层则进行重点装饰。这样的双层街区一直并存至1907年。

在商户重建的过程中,城市逐步完成了沿街建筑间的填高计划。但不幸的是,城市在街道上修筑挡土墙并完成填方后,就已经将资金用尽,而二层的人行道,则因资金短缺而无法建设。

此时,填高后的路面与新建的二层建筑,只能通过建筑入口的砖拱联系。另外,街道虽已填高,但人行道还在一层的地面,人们在街上行走犹如置身于深深的峡谷之中,这给过街的居民和牲畜造成极大的不便。有报道记述当时居民过街的情形:

“有一阵子你要想过街,得从(一层)建筑的正门出来,步入人行道的阳光之下,而后与一堵高耸的挡土墙不期而遇,那上面坐落着新的街道。你需要走到街角,爬上一段梯子,过街,而后爬下另一段梯子--有些梯子竟高达35英尺(约10m)。”

实际上,在城市建设二层人行道之前,西雅图的居民和牲畜过街,很容易从高耸的路面坠落。据记载,有17位醉汉因此丧命。下面这幅漫画,生动地表现了当时的情形。

讽刺西雅图街道抬升工程的漫画

政府历尽艰辛,最终完成了二层人行道的建设,将填高后的路面与两侧建筑的二楼相连,并通过二层人行道上镶嵌的玻璃棱镜,为一层提供照明。

二层人行道上镶嵌玻璃棱镜,为一层提供照明

二层人行道一建成,业主们随即将商店搬到二层,原来的一层则成为西雅图的地下城(Seattle Underground),火灾中幸存建筑的业主,这时有部分仍在地下城营业,也有居民在地下的人行道上行走。

西雅图街道提升工程示意。张昱清 绘

1907年,政府出于对瘟疫的担忧,开始了对地下城的声讨。地下城由此逐步衰败,直至关闭,期间一度成为仓库、流浪汉聚集地和犯罪分子的温床。1973年的美剧《花街恶魔》(The Night Strangler )对西雅图的地下城有精彩的描述。1965年,地下城部分开放,成为西雅图的一个旅游景点。

1906-1907年,西雅图市中心街道提升计划实施过程中,Spring街交叉口的坡度调整

西雅图是幸运的。这座羽翼未丰的城市,意外地因大火,获得了解决海潮倒灌问题的机会。这场大火由此被称为“伟大的西雅图大火(Great Seattle Fire )”,以及西雅图历史上最美妙的事件。

然而,西雅图又是不幸的,城市为修正选址的失误,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这些代价包括直接焚毁的31个街区、废弃的地下城、巨大的填挖方工程,以及那17条醉汉的生命。从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城市规划的失误,会对建筑设计、市政工程等,造成一系列负面的连锁反应和困难。

西雅图这段诙谐而惨痛的历史,说明新城选址对城市而言,兹事体大,绝不是可以付之轻松一笑的。在重要性上,我们未尝不可以说,新城的选址犹如胚胎的基因。它有两个基本的特性:

其一,它携带胚胎的全部遗传密码,不仅掌控其孕育、生长、衰老的过程,也会左右其后天的生命健康;其二,重大的基因缺陷不仅难以修正,而且会导致特定的遗传疾病,医术精湛的大夫对此往往也会束手无策。

同理,新城的选址也会在相当程度上,决定城市生长、成熟和衰败的轨迹,以及城市建设与开发的成本。如果身陷重大的选址失误,新城就有可能在经济、社会以及安全方面,持续付出难以想象的成本与代价。此时,即便我们呼天求救,恐怕也难以一施援手。

选址之律:高毋近阜,下毋近水

西雅图浴火重生的规划建设史,让我们知道新城选址的极端重要性。因是之故,新城选址,一直是城市规划专业本科阶段基础的必修课。教科书《城市规划原理》的开篇,就记述了中国战国时期的管子,关于城市选址的经典原则。

《管子·度地篇》认为,新城选址的原则,应当是“高毋近阜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这一看似简单的原则,是中国古人从最基本的地形地貌,以及工程地质条件出发,考虑新城选址的金科玉律,意味着新城开发成本的极大节约,以及城市安全的基本保障。

当然,对于管子的选址原则,也许有人会争论说,意大利威尼斯人就将威尼斯城,选址在离海岸4公里威尼斯泻湖浅滩的沙丘上,而且这座风情万种的水城,还在日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但我们首先需要清楚,威尼斯城的选址是当年来自罗马的难民,为躲避日耳曼蛮族的攻击,迫不得已选定在离岸潮滩上的。

其次,这一选址还是为城市日后的发展,埋下了相当的隐患。例如,1966年11月4日,大潮涌入威尼斯。圣马可广场水深逾1.2米,五千多人无家可归,不少艺术作品被毁。当年,水淹高达一百次。至今,威尼斯城仍在不断地付出巨大的成本,与海平面的上升和城市的沉降对抗。

选址之悟:抽水马桶与城市规划

如果1851年的亚瑟·丹尼知道新城选址的厉害关系,一定会避免低地选址城市的弊端,不让西雅图的居民,饱受抽水马桶喷发和被海潮溺毙之苦。

他的经验告诉我们,新城选址既是城市规划这一古老行业的“小问题”,也是涉及天量公共投资、城市安全和公众幸福的大问题。一旦出现差错,代价极大。就新城选址的重要性而言,可以说,管子的那一句话,或许就能为新城开发,节省数以千亿计的资金,

当代中国的城市规划师,在诸多方面,都有着远远超越亚瑟·丹尼的优势和便利条件,至少知道在新城选址时,应把洪水淹没线,作为选址的基本约束条件。在技术手段上,他们已经成为用AI、无人驾驶、大数据、机器学习和现代工程技术手段,武装到牙齿的“钢铁侠”。

最为重要的是,“钢铁侠”们大都亲历了近几十年,中国史诗般的新城扩张,其规模、数量和发展速度令人惊叹。他们主导或参与过的新城选址,数量之多,规模之大,足以傲视全球的同行。

正因为如此,面对如此大量的样本和经验,中国的规划学界,有理由站在古人智慧的肩膀上,心怀对城市规划学科的敬畏,将新城选址,作为既基础又重要的课题加以总结和研究。

英国作家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写到:“钟摆甩过去又荡回来,这个过程永远往复无休。”意思是很多事儿会反复地发生。但对于城市选址,我们则希望西雅图抽水马桶的故事,最好成为城市规划行业新城选址失败个案的绝响。

(作者系教授级高级城市规划师,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联合发起人,北京大学未来城市实验室(深圳)研究员,北京大学规划设计研究中心(深圳)主任。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原文题目为《抽水马桶与城市规划:一个低地选址城市的启示》)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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